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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见愁”是怒江中游一段令所有船夫谈之色变的水道。并非因其多么狭窄险峻,而是因为这里江心多暗礁,水道曲折如迷宫,水流变幻无常,明流暗涌交织,极易行差踏错。尤其在这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江面上弥漫着一层薄薄的、带着寒意的水雾,更是将能见度压到了极限。赵铁山趴在一块半浸在水中的黑色礁石后,只露出半个头。冰冷的江水不断拍打着他受伤未愈的臂膀,带来刺骨的疼痛,却也让他精神高度集中。他嘴里含着一节中空的芦管,用于水下换气,眼睛死死盯着下游雾气中隐约出现的、星星点点的火光。
那是“翻江蛟”的船队。正如“夜不收”探明的,大小二十余条船,呈一个松散的箭头队形,正逆着水势,缓缓驶入“鬼见愁”预设的伏击河湾。打头的几条快船上,人影绰绰,弓弩反射着微弱的天光。最大的那艘双桅船上,一面歪斜的、绣着狰狞蛟龙的黑色旗帜,在晨风中无力地飘荡。
“***,架势倒不小。”赵铁山心中冷笑,轻轻吐掉芦管,对身边同样潜伏在水中的几个“夜不收”水鬼头目做了个“准备”的手势。
按照计划,两艘满载着“赎金”(表层是粮食麻袋,下面藏着手持强弩和短矛的三十名精锐)的西河镇货船,正停在河湾一处相对平缓的水域,船头插着白旗,一副等待交易、忐忑不安的样子。这是诱饵。
“翻江蛟”的船队显然看到了诱饵,速度放缓,船头调整,呈半包围态势靠了过来。一个粗嘎的声音通过简陋的喇叭筒从匪首船上传来:“西河的崽子们!赎金呢?放在小船上划过来!所有人下大船,跪在船头!”
货船上,伪装成管事的一名戍卫老卒,按照赵铁山事先的吩咐,战战兢兢地喊话:“好汉!赎金都在船上!但我们要先看到人!”
“妈的,啰嗦!”匪首不耐烦地骂了一句,一挥手,旁边一条小船上被推搡出几个被捆着、堵着嘴的西河镇船工,在刀架脖子的逼迫下,站在了船头。
“看到没有?快把赎金船划过来!别耍花样!”
时机到了。
赵铁山深吸一口气,猛地将一枚特制的、用油布包裹的哨子含入口中,用尽全力吹响!
“吱——!!!”
尖锐凄厉的哨音,瞬间刺破了黎明的寂静与江水的呜咽!
“动手!”
几乎在哨音响起的同一刹那!
“轰!轰轰!”
“翻江蛟”船队侧后方,那看似空无一物的、长满芦苇的浅滩和礁石群中,猛然炸开数团橘红色的火光与震耳欲聋的巨响!破碎的船板、木屑、以及匪徒的残肢断臂被高高抛起!是预先埋设在关键位置的“炸药包”被点燃了!
埋伏的船!西河镇真正的战船,从芦苇荡和礁石后如同潜伏的鳄鱼般猛地冲出!不是十五艘,是二十艘!除了原有的,还有几艘是临时征用的商船加固改造,船头包铁,两侧竖起了防护木板。每艘船上,站满了手持强弩、腰挎短刀、眼神凶狠的西河水营士卒!
“放箭!”
“嗖嗖嗖——!”
第一轮弩箭,如同泼水般洒向因爆炸而陷入混乱的匪船!如此近的距离,几乎无需瞄准,箭矢穿透木板、帆布,钉入肉体,惨叫声瞬间响成一片!
“是埋伏!有炸药!快散开!撞过去!”匪首“翻江蛟”是个满脸横肉、独眼的彪形大汉,虽惊不乱,嘶声大吼,指挥手下船只试图冲撞、接舷。
然而,赵铁山早已算准。“夜不收”水鬼们如同鬼魅般从匪船下方冒出,用特制的凿子、挠钩,疯狂破坏船底、船舵,或者将点燃的、装在小陶罐里的火油扔上敌船!
更可怕的是西河镇战船上射出的火箭。不是普通的火箭,箭杆上绑着缩小版的、引信极短的“***”!这些火箭落在匪船甲板、船帆上,立刻炸开,虽不能直接炸沉大船,但引发的火焰和混乱是致命的!
“他娘的!这是什么妖法!”有匪徒看着身边被炸得血肉模糊的同伴,惊恐万状。
“翻江蛟”目眦欲裂,操起一把沉重的鬼头刀,亲自跳上一条快船,带着最凶悍的一批亡命徒,不管不顾地朝着西河镇那艘最大的指挥船(赵铁山所在)撞来!他想擒贼先擒王!
“来得好!”赵铁山狞笑,拔出腰间的血纹弯刀,“兄弟们,随我杀!”
“轰!”两条船狠狠撞在一起,船身剧震。赵铁山立足不稳,伤口崩裂,鲜血瞬间染红绷带,他却恍若未觉,第一个跳上敌船,刀光如匹练,将两个冲上来的匪徒劈翻!
“杀!”西河卫的悍卒们紧随其后,如同虎入狼群,与匪徒绞杀在一起。甲板瞬间变成了血肉磨坊。刀剑碰撞声、怒吼声、惨叫声、落水声混杂一片。
赵铁山浑身浴血,状若疯虎,直扑“翻江蛟”。“翻江蛟”力大刀沉,鬼头刀带着凄厉的风声劈来。赵铁山侧身闪避,弯刀顺势上撩,两人兵器相交,爆出一溜火星!赵铁山手臂发麻,倒退半步,暗叹这匪首好大力气。
“小崽子,有点本事!但今天你得死!”“翻江蛟”狂吼,刀势更猛。
赵铁山不与他硬拼,利用船舷、桅杆、尸体周旋,同时观察战场。西河卫虽然悍勇,装备也略好,但人数终究处于劣势,且许多是新兵,在血腥的接舷战中开始出现伤亡。必须速战速决!
他瞅准一个空隙,猛地从怀中掏出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正是老韩特制的、威力最大的“***”(仅此一枚),用牙齿咬掉引信,在手中停顿一瞬,然后猛地朝“翻江蛟”脚下掷去!
“翻江蛟”见又有“妖火球”袭来,心中一惊,下意识挥刀去格!
“轰隆——!!!”
比之前所有爆炸都更猛烈的巨响在两人之间炸开!破碎的铁片、木刺如同暴雨般向四周迸射!“翻江蛟”首当其冲,惨叫一声,整个右臂连同半边肩膀被炸得血肉模糊,鬼头刀脱手飞出,庞大的身躯被气浪掀飞,重重撞在船舷上,眼看是不活了。
赵铁山也被爆炸的冲击波震得气血翻腾,耳朵嗡嗡作响,脸上、身上被碎片划出数道血口。但他咬牙撑住,用刀拄地,嘶声大吼:“‘翻江蛟’已死!降者不杀!顽抗者,诛灭满船!”
“翻江蛟死了!”
“大王死了!”
“快跑啊!”
匪首毙命,加上船队损失惨重,本就士气不稳的水匪们瞬间崩溃。有人跪地投降,有人跳江逃命,更有人试图驾船逃离,却被西河镇的战船和水鬼死死缠住。
战斗,在朝阳完全跃出江面时,基本结束。
江面上,漂浮着破碎的船板、尸体、杂物,以及大片晕开的血色。西河镇俘获大小船只十一艘,俘虏水匪近二百人,毙伤、溺毙者不计其数。自身亦付出阵亡四十七人,重伤三十余,轻伤过百的代价。那两艘作为诱饵的货船几乎被打烂,但人质全部救回。
赵铁山简单包扎了伤口,站在满是血污的甲板上,看着正在打扫战场、收押俘虏、拖曳战利品的部下,心中没有太多胜利的喜悦,只有沉甸甸的疲惫和对死去兄弟的哀痛。但更多的是坚定——这一仗,打出了西河水的威风,也打出了未来商路的安全!
“清理战场,救治伤员,统计战损战果。俘虏分开看押,甄别首恶。能用的船拖回去,不能用的烧掉。动作要快,防止其他水匪闻讯而来。”赵铁山哑着嗓子吩咐。
“是!营正!”
当赵铁山带着伤痕累累却士气高昂的船队,押着俘虏和战利品,逆流返回西河镇时,码头上早已是人山人海。胜利的消息先一步由快船传回。
看着船队归来的惨状和后面拖着的俘虏船,码头上爆发出震天的欢呼!许多镇民,尤其是那些有亲人被掳或在水营服役的家属,更是喜极而泣。
肖扬、林清、徐元直等人早已在码头等候。看到赵铁山被搀扶下船,浑身是血,却腰杆挺直,肖扬快步上前,用力握住他未受伤的左臂:“铁山,辛苦了!打得好!西河水营,打出了威风!”
“镇守,幸不辱命!”赵铁山咧嘴想笑,却牵动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快,扶赵营正和伤员去医署!吴郎中,全力救治!”肖扬立刻下令,又对林清和徐元直道,“抚恤名单立刻核实,阵亡弟兄的家属,抚恤加倍,子女由镇学抚养至成年。战功统计,尽快拿出奖赏方案。俘虏……让戍卫营和户政司一起甄别,罪大恶极、冥顽不灵者,公审后处置;胁从、愿降者,打散编入苦役队或辅兵,以观后效。”
命令一条条下达,高效而有序。码头上忙碌而充满了一种劫后余生、大胜之后的振奋与凝聚力。
然而,胜利的喜悦还未完全散去,各方后续的反应已接踵而至。
三日后,白沙寨姜老密信:“‘血牙’大头人收礼后,暴怒,当场斩杀一名主战头目,但并未立刻发兵。他派人传话,同意在‘黑风坳’(双方势力交界处一险地)进行‘小市’,每次交易盐不过百斤,铁器不过十件,需我方派人送至边界,他们以货易货。态度依旧倨傲,但杀伐果决,似在立威并统一内部声音。交易可暂缓其兵锋,但绝非长久之计。”
同日,清澜郡方经历回信,对西河镇“大破水匪”表示“嘉许”,但话锋一转,强调“匪患未靖”,重申需西河镇派兵“协助清剿余孽”,并将“补缴税款”的数额又提高了三成。同时,信使“无意”中透露,郡守府已行文州府,为西河镇请功,并“建议”由州府巡检司派员“常驻指导”,以“保境安民”。
紫霄宗陈执事也传来正式文书,确认长期收购“赤火石”粗矿,并约定一月后,将由器堂一位“孙师叔”亲自前来考察矿脉,洽谈进一步合作事宜,并带来了“基础聚火阵图”的前半部分作为“定金”。
深夜,镇守府议事堂,灯火通明。核心层与新晋的钱老西、范十三(列席)齐聚。
“方伯安这是软硬兼施,既要钱,又要名,还想把手伸进来。”徐元直捻着胡须,分析道,“请功是假,引州府视线乃至派人常驻是真。我们必须阻止州府派人常驻,否则事事掣肘。”
“他提高税款,我们可慢慢还价。但出兵和派人这两条,绝不能松口。”林清道。
肖扬看向钱老西:“钱掌柜,你在下游消息灵通,州府那边,对方伯安此人,以及可能派来的巡检司官员,了解多少?”
钱老西连忙拱手:“镇守,小的确实听到些风声。方伯安在州府有位姻亲,在户曹任职,有些能量。至于巡检司……据说有位姓王的副巡检,与方伯安私交不错,且……贪财。”他点到即止。
“贪财?”肖扬眼中闪过一丝冷光,“那就好办了。林清,准备两份厚礼,一份给方伯安,恭贺他‘治下靖平’,一份……给那位可能来的王副巡检,‘接风洗尘’。礼物要实在,但不能落人口实。同时,给州府那位方伯安的姻亲,也备一份‘年敬’。钱,从此次战利品和市易税里出。”
他又看向赵铁山:“水营需立刻扩建,新俘的船只要尽快修复改装,新兵训练抓紧。我们要让方伯安知道,西河镇的兵,是用来保家的,不是他随意调动的私兵。必要时,可以让他‘亲眼看看’水营的‘艰难’和‘损耗’。”
赵铁山会意:“明白!”
“至于‘血牙’,”肖扬沉吟,“答应他们,在黑风坳开市。但每次交易,我们的人只到预定地点,不见他们人,货物放下就走,让他们自己来取。交易物品,盐给最次的,铁器给最普通的农具。同时,加大对‘灰牙’部落的支持,要让他们有能力给‘血牙’找点麻烦。姜老那边,转移过来的老弱,要好生安置。”
“紫霄宗器堂的孙师叔要来,是机遇也是风险。”肖扬看向老韩和吴郎中,“赤火石矿要抓紧规范开采,划定区域。‘银脉草’和所有与遗迹相关的东西,绝不能被他们看到。老韩,聚火阵图你抓紧研究,看能否用在砖窑和铁匠炉上。吴先生,‘银脉草’对伤员的试验,可有结果?”
吴郎中忙道:“有!重伤的弟兄中,有三人用了‘银脉草’汁液外敷内服,伤口愈合速度和气血恢复,明显比其他人快上一两成!只是此草太难培育,量太少了。”
“集中资源,优先培育。在医署后面划出禁地,由你亲自负责,戍卫营加派人手看守。”肖扬拍板,“此物,或将成为我西河镇又一秘密筹码。”
会议散去,众人各自忙碌。肖扬独自留在堂中,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方经历、生番、紫霄宗、遗迹、灵植、赤火石……一幅越来越复杂的图景在脑海中展开。
西河镇就像一颗迅速生长的树,根系(人口、经济)在向四面八方延伸,枝叶(产业、技术)在不断抽发,但也引来了更多的啄木鸟、害虫,甚至觊觎其木材的樵夫。
“镇守。”一个低沉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是“夜不收”的队长,他手里拿着一小片烧焦的纸角。
肖扬抬头。
“在清理‘翻江蛟’座船时,在暗格里发现的。被火烧过,只剩这一角。上面有几个字……”队长将纸片呈上。
肖扬接过,就着灯光看去。焦黑的纸片上,残留着几个残缺的字迹:“…州…特使…查…西河…异…”
州?特使?查西河异?
肖扬的心缓缓沉了下去。看来,盯上西河镇的,远不止一个方经历。“翻江蛟”一个水匪,怎么会有这种纸条?是谁给他的?让他查什么“异”?
是赤火石?是青岗砖?还是……遗迹?
他将纸片在灯焰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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