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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东北,尤其是水域资源丰富的地区,每年年关前后的冬捕都是头等大事,通常情况下一般会持续两到三个月。在这个物资贫乏的年代,且又是食物短缺的残酷寒冬,一场盛大的冬捕既可以通过捕获大量鱼类来解决饥荒问题,还能调动人民积极向上的热情,所以尤为隆重。
而塔河东邻呼玛县,西接漠河,与老毛子只隔着一条黑龙江,水域资源尤为丰富,自然也不例外。本着共产共享的原则,由附近几个农场、村屯以及渔场的场长村长共同牵头,再由区里的委员会组织,各方协作参与,只在正月前后便已经开始筹划渔猎了。
既然隆重,那肯定就热闹。
不少远一点的农场村屯往往一大早,便赶着一排骡车驴车,拉着各家生产大队的青壮和下乡插队的知青,高喊着不畏严寒的口号,顶风冒雪的进了城,既是为了置办年货,也为了挑选河段去凿冬捕的冰窟窿。
秦玉虎身为林场的场长,天还没亮就全副武装的出了门。
看到老叔起了大早,练幽明才算是解脱般闭上了疲惫的双眼。
昨晚他俩挤在一张床上,那呼噜打的,就和进了敌人的轰炸区没什么两样,轰隆隆震天响,练幽明都不知道沈青红母女俩这些年咋熬过来的。
可刚蒙着头睡了没一会儿,练幽明就感觉身上的被子被人掀了。
得亏这边天冷,他睡觉穿着棉裤毛衣,但看着床边的秦红秀还是一阵头大,“你咋这么虎啊?这是能乱揭的么?”
秦红秀满不在乎地道:“这有啥,又不是没见过你光屁股的时候。”
练幽明脸一黑,“那会儿我才五六岁。”
“得了吧,姐有心上人。”
秦红秀翻了白眼,然后炫耀似的亮了亮手腕上的手表。
这是昨晚练幽明送给沈青红的,可没等他沈姨捂热乎,就被这大胖丫头死缠硬磨的要了去。
“还睡呢?我妈说让咱们去邮电局给赵姨和练叔叔打个电话,快过年了你都不想家么?”
听到这话,练幽明也没了赖床的心思,手脚麻利的穿好衣裳,又洗漱完毕,才在沈青红的叮嘱中出了门。
练幽明骑着自行车,沈青红坐在后面,在邻里四面溢散的烟火气中,在欢笑嬉闹中,冲着邮电局赶去。
如今不同于后世,打电话相当不容易。靠山屯倒是也有一部手摇的电话,但也局限于一定范围,想要打到外省还得去邮电所。
年关将近,街面上热闹的紧,湛蓝的天空下,多是一排排土坯房以及砖瓦房,唯二的两栋大楼鹤立鸡群般在冷风里孤零零的杵着。
两人边玩边赶,路上还吃了一顿早饭,等赶到邮政大楼的时候,才见全是排队等待的人,而且绝大部分都是想给家里打电话的知青。
轮到练幽明的时候,已经排到五十六号了。
巧的是,吴奎也在人堆里,看见练幽明以后立马凑了上来。
一个多月不见,这人变得又黑又瘦,脸颊被冻得通红,性子也活泛了不少,想是在塔河待的久了,说话也带点东北口音,抱怨自己在另一个村子里天天喂牲口,就连睡觉都在圈里。
练幽明听的好笑,介绍了一下秦红秀,又从兜里捏了一把炒瓜子塞过去。
三人就这么凑在一块儿,有一嘴没一嘴的聊着,等着叫号。
可聊着聊着,练幽明眼神一瞟,就见那电话厅里走出个女知青,哭丧着脸,抹着泪,也不说话,转身又默默地排到了队伍的最后面。
原来这长途电话不光得人工转接,碰上信号不好还不一定打得通,得重新排队叫号。
练幽明只觉得这人有些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直到对方把围脖揭下,气呼呼的狠咬了一口手里的肉包,配上那腮帮子鼓鼓的吃相,他瞬间想起来了。
这不就是来的路上,那个满脸焦灰偷吃烤玉米的女知青嘛。
吴奎探着脑袋朝女知青询问道:“灵筠,又没打通啊?”
女知青抬头瞧来,然后丧气地摇了摇头,“没。”
练幽明问,“你认识人家?”
吴奎眉飞色舞地道:“一个屯子的,和咱们一样也是暂时下山避冬的。广西梧州人,别看像个闷葫芦,却是地地道道中医世家的传人,特别是治病,会的可多了,是我们屯子的宝贝疙瘩。”
练幽明扬了扬眉,“中医世家?很厉害么?”
“可厉害了。”吴奎不住点头,“屯子里那个土郎中都看不了的病,这姑娘全都能治,而且针灸尤其厉害,不光人美心善,还聪明,就是喜欢吃东西。”
练幽明突然小声提醒道:“快,口水流出来了,赶紧擦擦。”
吴奎闻言下意识就去抹嘴,可手伸到一半才反应过来,“去你的。”
吴奎忽然又叹道:“就是这人运气不好,昨天就来排队了,排了九趟,结果一次都没打通,最后还是邮电所关了门才回去。”
秦红秀也有些同情的附和道:“那确实倒霉,家在南边,人在北边,这隔得也忒远了。”
吴奎“嗯”了一声,“问她为啥跑这么远来插队,你猜人咋说?说是信了一句话,叫啥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
“瞧瞧人家这觉悟。”
练幽明表情古怪,看着女知青可怜巴巴的模样,既觉得好笑,又有些佩服。一个小姑娘能不远千山万水从广西过来东北这旮瘩插队,着实不一般。还是中医世家,现在但凡有一技之长的,哪个不是盼着能招工回城,捧铁饭碗,但这人……
“咦,中医世家?那应该熟悉人体的各处经络和筋肉吧。”
他忽然心思一动,暗暗盘算了起来。
凑巧的是,那女知青也不住往这边偷瞄,起初还满眼困惑,可没一会儿一对大眼睛突地一亮,好像也认出了练幽明。
“俺叫燕灵筠,同学,你叫啥名啊?”
正想着,练幽明就听身旁有人开腔,一口纯正的东北口音把他听的一愣一愣的。
扭头一看,正是那女知青。
“你不说她是广西人么?这口音咋还变了呢?”练幽明下意识看向吴奎。
哪想那女知青闻言耳朵一红,有些中气不足地道:“广西人咋了?广西人就不能说东北话了?俺觉得这种口音很可爱。”
练幽明仔细打量起了对方,发现这姑娘的个头可真不低,少说一米七以上,往那一杵,连吴奎都要矮上半头。
“你俩认识啊?”这下轮到吴奎傻眼了。
练幽明道:“能不认识么,坐一趟车来的。”
“四十二号。”
正这时,电话厅里有人叫到了吴奎的号码。
这小子立马兴高采烈地跑了进去。
“同学你好,我叫练幽明。”
练幽明笑眯眯地应了一句,正想再说,不料面前的女知青突然语出惊人地道:“你受伤了。”
练幽明双眼微凝,“你怎么知道?”
自称是“燕灵筠”的女知青戴着顶狗皮帽,围着貂皮围脖,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就是性子有些怯懦腼腆,小心翼翼地道:“你气息浅短,气色不佳,脚步虚浮,分明是受了内伤,还伤到了心肺。但你身上还弥留着一股十分奇怪的药味儿,应当是用了某种老药。”
这人越说声音越小,脑袋也越埋越低。
练幽明这下是真的有些惊讶,“老药你都知道?”
他前天晚上和昨晚依着宫无二的法子,把那老药用烈酒化开,在胸口推揉过以后,气色确实肉眼可见的恢复不少。
燕灵筠面露迟疑之色,许久才轻声道:“我以前在一本医书里看见过一张老药的药方,偷偷配制过。”
“嗯?你还会配制老药?”
好家伙,这话听的,练幽明差点把眼珠子给瞪出来。
燕灵筠似是被吓到了,忙往秦红秀的身后缩。
秦红秀在边上正听的五迷三道的,见小姑娘往自己身后躲,下意识就跟老母鸡护鸡雏一样,双臂一张,冲着练幽明嚷道:“咋的?你这眼神是要吃人啊?”
燕灵筠探着脑袋,小声道:“我配过几次,但缺了两味主药,所以药效都很奇怪。我来东北也不是为了吃的,就是想着找找看,听说这边的山里有许多稀有的药草。”
秦红秀都听懵了,“什么药草老药的,你俩这是要炼丹呐?听姐一句劝,封建迷信不可取啊。”
练幽明忙深吸了一口气,缓了缓心绪,好一会儿才放缓了语气,温言道:“同学,那张药方还在么?”
燕灵筠摇摇头,“都被烧了。”
练幽明顿时沉默了下来。
可就在他心里连连叹息的时候,哪想小姑娘话峰一改,“可我都记着呢。”
练幽明眼角抽搐,好一会儿才问道:“那老药不是说放的越久,药效才越好么?刚配出来的能有什么效果。”
少女却听的直摇头,“并非完全如此。这些老药往往只传药方,很多配药的人或许连药理都不通,加上前人口口相传,自然也就信以为真了。有的老药可能在刚配制出来那会儿还具有一定毒性,多年放置便是为了稀释毒性催发药性。但现在可是新时代了,我研究过西医的法子,可以通过牺牲一小部分药力彻底祛除毒性。”
练幽明越听表情越是古怪,敢情这是个中西结合的邪修啊。
燕灵筠似是看透了他的心思,“那些老药看似珍贵,但往往需得几年,十几年,几十年的放置珍藏才能取用。要是我配药,虽然会损失一小部分药力,但却没有时间的限制。”
练幽明若有所思,正想再问两句,就见不远处跑来一个喘大气的女知青。
“灵筠,快,你哥看你来了,支书让你赶紧回村呢。”
“我是在青山林场插队的,你要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可以来找我。”
得知家里人找了来,燕灵筠匆匆忙忙留下一句话,扭头就往回跑。
望着少女远去的背影,练幽明目光灼灼。
吴奎没说错,这还真是个宝贝疙瘩。
要是让宫无二那些存在知道有人能配制老药,还没有时间限制,不知道会不会抢破头。
那老药的药效他可是已经体验过了,别说他的伤,就连秦玉虎尝试了一遍,身上的一些旧伤也有改善,药效着实神异非常。
居然就这么直截了当的说了出来,也不知是天真还是无知。
但一想到吴奎说对方是为了吃的才来东北插队,显然也是这小姑娘故意找的借口。
“啧,看样子这是在引我上钩呢,有事相求?”
秦红秀这时凑了过来,笑眯眯地道:“咋,这就瞧上人家了?”
练幽明撇了撇嘴,“得了吧,你还是先顾好你自己吧。居然背着秦叔他们谈恋爱,到时候别指望我能拦着。”
邮电所里,吴奎已经打完电话,屁颠屁颠的跑了出来。
“诶,她咋走了?不打电话了?”
只说三人又经过了一番短暂的闲聊,电话厅里总算叫到了五十六号。
饶是练幽明两世为人,可等拿起电话,听着父母的声音从另一头响起,也还是红了眼眶。
二老想是小跑着到街道办的,微微气喘,还有妹妹弟弟叫嚷的声音。
没有多余的闲聊,只有父母那一遍又一遍的叮嘱,一通电话下来,练幽明光顾着“嗯”了,压根说不上话。
好不容易张开嘴,他刚想说两句,就听电话那头的母亲语速飞快地道:“家里一切都好,你在那边照顾好自己,记得吃点好的,有事儿找你秦叔,马上两分钟了,超了一秒就得按三分钟算,妈就不说了,挂了啊。”
练幽明张了张嘴,听着电话里传出来的挂断提示音苦笑不已。
不多不少,刚好两分钟,两元四角钱。
出了电话厅,练幽明又和吴奎告别,骑着自行车,载着秦红秀在塔河转悠了两圈。
冰封的河面上,已经有人在凿着冬捕的窟窿,还有不少零零散散的人拽着一条条晶莹的吊线,从一些小窟窿里拖着渔网,绷紧的十指远远瞧着又红又肿,就和胡萝卜一样。
远处还有叮叮咚咚的鼓声。
……
转眼,又去几天。
这天晚上,夜深人静。
想是冬捕在即,秦玉虎忙着操持事务,就没有睡在家里,练幽明罕见的清净一回。
窗外月华如银,普照大地。
就着月光,练幽明倒了一杯茅台酒,又从青花小瓶里取出一枚老药。
不像是那些圆圆的丹药,这老药就好像一颗晒干的龙眼肉,表面凹凸不平,皱皱巴巴,外面则是封着一层蜡。
等把酒液搁在床上烘热了,练幽明便将老药放了进去。
随着蜡封融化,一股难以形容的药味儿立时顺着酒香飘散开来,连同杯里的酒水也变成了红褐色。
练幽明心觉可惜,这是最后一颗了。
这些天他除了和秦红秀在外面疯玩,多余的时间还是在沈青红的看管下读书,心思也渐渐平静下来,安定下来。
至于他身上的伤势也在老药的治疗下日益改善,气色焕然一新。
盘坐在月光下,练幽明赤裸着上身,手心一搓,已沾着酒液,按向了胸口。
之前被谢老三踹了一脚,本以为只是随意一击,哪想居然还有内劲一说,留下的瘀伤都在皮肉下面,肉眼压根看不到。
“这老东西,迟早有天我非得把仇报了不可。”
练幽明恨得是牙痒痒。
他掌心悄然运劲,缓缓推揉着药酒,劲力过处,胸口先是一阵冰凉,旋即又化作一片火热。只要精气神一恢复,再等到开春,地气上升,山里回暖,就该准备那些食补的食谱了。
不过在此之前,练幽明感觉自己还是得去找一找那个燕灵筠。
这人既然是中医世家,那食谱上的一些奇珍异草对方说不定认识,只要把食谱摸透了,一切就能水到渠成。
“既无人为我引路,那我就自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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