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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瑰离开后,咨政堂内一片安静。李承乾拿着书卷的手松了又紧。
他觉得任瑰的话听起来是好意,但又好像藏着什么没直说。
他很想叫李逸尘过来问个明白,但现在场合不对。
他正想说话缓和气氛,殿外突然传来通报声:“太子殿下,监察御史柳奭求见!”
柳奭这个名字让堂内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
李承乾眼睛眯了眯。
柳奭这个人性子急,又爱出风头,还和东宫的一些官员有过节。
他下意识坐直身体,受伤的脚踝又开始隐隐作痛。
李承乾深吸一口气,压下脚踝的不适和心里的波动,说:“宣。”
一个穿青色官服的人快步走进来。
这人走路很快但很稳,官服下摆扫过高高的门槛时没有一点慌乱。
柳奭大概四十岁,脸瘦瘦的,下巴上留着修剪整齐的短胡子。
他的眼睛不大但很亮,看人的时候异常锋利,和他现在恭敬的样子形成奇怪对比。
他走到堂中,高高捧着笏板弯腰行礼。
“臣,监察御史柳奭,参见太子殿下。”
行完礼,他直起身却不急着说话,目光先在堂内每个人脸上扫过,最后停在李承乾身上,脸上慢慢露出一个可以说是温和的笑容。
“臣闻殿下开设咨政堂,广纳忠言,无论勋旧新进,皆可直抒胸臆,臣心折不已。殿下虚怀若谷,实乃国朝之幸。”
他微微一顿,继续道:“臣近日在御史台整理前朝旧牍,恰见隋炀帝营建东都洛阳时,亦曾仿效古制,设‘纳谏台’,广招天下言事者。起初亦是声势浩大,言者汹涌。然,不过数年,便因只听不纳,流于形式,徒耗国帑,最终落得个‘好名而弃实’之讥讽,为世人所诟病。”
他话锋一转,再次面向李承乾,言辞恳切。
“今见殿下开设此咨政堂,非为虚应故事,乃是真心容纳谏言。连任光禄大夫这般历经风雨、早已淡泊名利的老臣,都愿前来倾吐肺腑之言,此情此景,实与隋炀之时云泥之别。足见陛下平日训导之功,亦可见太子殿下聪慧仁德,能辨虚实,能纳忠言,实乃我大唐江山社稷之福也!”
这番话,听起来句句是褒扬,是赞美。
将太子的“咨政堂”与隋炀帝的“纳谏台”作比,强调太子的“务实”对比隋炀的“好名”。
然而,那隋炀帝都洛阳、纳谏台流于形式的典故,悄无声息地将“太子纳谏”之举与“前朝亡国之鉴”轻轻绑在了同一根历史的标尺之上。
柳奭通篇没有说出半个“假”字、半个“不妥”,反而极尽称颂之能事,可那隐藏在“历史对比”之下的锋芒,却已悄然露出端倪。
李承乾听出了表面的夸赞,年轻的脸庞上线条稍稍柔和。
他被那句“与隋炀之时云泥之别”、“陛下训导之功”搔到了痒处,心中那点因柳奭突然到来而引起的警惕,稍稍放松。
他微微颔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沉稳持重。
“柳御史深知史鉴,所言极是。孤开设此堂,正是欲以史为镜,避免前朝覆辙。隋炀帝好大喜功,虚耗民力,最终身死国灭,其教训深刻,孤亦常以此为戒,时刻不敢或忘。”
柳奭脸上笑意更深,再次躬身。
见太子果然顺着自己的话头走,柳奭心下更是得意,暗道这太子果然沉不住气,稍一吹捧便忘了形,看来今日之事已成大半。
“殿下英明!能如此清醒,实乃万民之幸。”
他直起身,语气变得略显凝重。
“然,臣今日冒昧前来,正是因这‘以史为鉴’四字,心中有些许疑虑,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恐负了殿下这虚怀纳谏的圣心,亦恐……重蹈那前朝‘纳谏台’之覆辙。”
气氛再次绷紧。
李百药的眉头皱得更紧,他听出了柳奭话里的陷阱。
先捧后抑,这是言官惯用的伎俩,但柳奭用得更加阴险,将太子的举措直接与可能产生的负面历史影响挂钩,让太子难以直接驳斥。
许敬宗则眯起了眼睛,心中冷笑:果然来了,这柳奭今日是善者不来。
李承乾刚刚放松的神经立刻又绷紧了。
他听到“重蹈覆辙”四字,心头一跳,脚踝的隐痛似乎也清晰起来。
他强自镇定,放缓语速,以免显露出急切。
“哦?柳御史有何疑虑,但讲无妨。孤开设此堂,便是要听真话、实话,纵有逆耳之言,亦不会怪罪。”
他说着,目光却忍不住飞快地瞟了一眼李逸尘的方向,寻求一丝支撑,但李逸尘依旧低眉垂目,未曾回应。
柳奭要的就是太子这句话。
他脸上露出感激和豁出去的表情,声音提高了一些,确保堂里每个人都能听见。
“殿下既如此说,臣便斗胆直言!”
柳奭脸上笑意更深,立刻上前半步,语气更显恳切。
“殿下能以隋亡为戒,实乃万民之福!臣近日恰闻殿下关注西州徙民之策,甚至纳来济学士‘水利先行’之议,足见殿下重实务、轻虚名——这正是隋炀所缺的仁心与远见啊!”
他话锋于此陡然一转,仿佛不经意般,从袖中取出一卷薄薄的纸册,双手呈上,动作恭敬得无可挑剔。
“只是……臣昨日恰在司农寺协同查核今冬诸项物资支用备案时,无意间瞥见东宫本月采买名录上,有‘西域玛瑙盏二、波斯织金锦三匹’之项,金额虽不过百贯,然如今西州徙民正亟需冬衣粮种,司农寺为此已是焦头烂额,预算捉襟见肘。臣心中顿生疑惑,殿下既以‘务实’、‘恤民’为先,为何东宫仍要采买此等仅供赏玩的珍奇之物?”
“岂非……与殿下所倡之宗旨略有相悖?”
这一问,时机刁钻,角度狠辣。
此问之妙,全然在于“以太子之矛,攻太子之盾”——柳奭手持的是司农寺备案的采买名录,是无可辩驳的“实据”。
质问的核心是“为何言行不一”,死死扣住了太子自己方才标榜的“以隋亡为戒”、“重实务、轻虚名”。
太子若断然否认或斥其无用,便是当面打脸,自承东宫浪费公帑。
若试图解释其用途,则无论如何巧言,都难以绕开“西州军民饥寒交迫,东宫却购置珍玩”这个巨大且刺眼的矛盾。
这是赤裸裸的阳谋,将太子置于两难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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