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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瑰这才缓缓落座,姿态端正,虽显老迈却依旧保持着文臣的仪态。他轻抚长须,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殿宇,回到了数十年前那个风云激荡的岁月。
“殿下,”他开口,声音温厚而略带沧桑。
“老臣追随太上皇与陛下于晋阳起兵时,殿下尚未出生。那时节,天下鼎沸,群雄逐鹿。大业十三年,太上皇以太原留守执掌一方,欲匡扶社稷……”
他娓娓道起动乱时期的艰难,谈及粮草筹措之不易,兵力调配之维艰,以及如何运用策略联合各方势力以壮大声威,又如何谋划西进入关中的大计。
“记得筹划西河之役时,陛下常与臣等彻夜商议。郡丞高德儒闭城固守,强攻难下。是时,老臣曾建言,一面佯攻以疲其军,一面遣能言善辩之士潜入城中,晓以利害,动摇其心。可惜时机未臻成熟,最终仍需将士用命。慕容罗睺将军奋勇先登,不幸中箭殒命,诚为憾事。少年段志玄之勇毅,亦令人赞叹。”
任瑰语气沉静,说到关键处,眼神流露出追忆之色。
他一一列举当年共事的贤才:殷开山如何尽忠殉国,刘政会如何镇守后方、保障供给,唐俭如何临危受命、周旋于突厥牙帐,长孙顺德如何执行战略、克敌制胜……
他提及霍邑之战前的谋划。
“当时大雨滂沱,军粮不继,士卒疲敝,宋老生据险不出。老臣曾与陛下及诸同僚反复商议进退之策。最终陛下决意亲率精锐出击,以雷霆之势破敌。虽未亲临战阵,然筹谋之功,亦不可或缺。那一战,确实打出了我大唐的威风!”
他又述说进军长安途中的种种策略,如何招抚各方势力,如何制定方略使隋将屈突通陷入困境……言语间充满了对那个时代的深刻记忆,对高祖与当今陛下善于纳谏、英明决断的由衷敬佩,更有身为参与开创基业文臣的深沉自豪。
李承乾起初有些不解,不知这位老文臣为何突然前来细说开国旧事。
但听着听着,也不禁被那些波澜壮阔的往事吸引,特别是听到父辈当年在艰难中决策、运筹帷幄的经历,心中也生出几分感慨。
他随着任瑰的叙述,不时颔首,应和几句:“任大夫与诸位功臣,实乃国家栋梁。”
“先辈创业维艰,孤当铭记。”
任瑰话锋于此开始发生微妙转变。
他声调渐低,语气中的沉静追忆逐渐被一种忧思感慨所取代。
“唉……”他长叹一声,目光扫过殿宇华美的梁柱,微微摇头。
“光阴荏苒,倏忽三十载。当年共商大计的故人,如今安在?慕容罗睺、殷开山……多少俊杰,已为国捐躯,未能得见今日大唐之盛世。即便幸存的,如老臣这般,也已是风烛残年。”
他稍作停顿,眼神略显空茫,仿佛在追忆那些逝去的面容。
“回思当年,众人同心协力,不分彼此,只为平定乱世,安定天下。彼时,功业可在帷幄中谋,但凭才学见识,皆得重用。陛下更是知人善任,量才录用。似老臣这般,本只是太原一介文书,也得陛下信赖,委以参谋之任……”
言及此处,他语气中的感慨愈深,甚至带上一丝难以察觉的郁结。
“然观今日朝堂,衮衮诸公,多为新进之秀。关陇高门,山东士族,寒门才俊……英才辈出,我大唐也出现了盛世之象。陛下圣明,广纳贤才。只是……只是我们这些老迈之人,以及我们的子侄后辈,空负功臣之后的声名,却……却难寻报效之门了。”
他抬眼看向李承乾,目光复杂,既有期盼,又含无奈。
“老臣并非贪恋权位,只是……每每忆及先帝与陛下开创基业之艰难,想到那些为国捐躯的同僚,再看看自家子弟,虽不敢说才识过人,却也愿尽绵薄之力,唯恐辜负先人声名,有负大唐盛世啊!思之不免……怅然。”
最后二字,他几乎是从齿间轻轻吐出,带着文人特有的含蓄与忧思。
李承乾听得似懂非懂。
任瑰这番话,自始至终,满篇都是忠君爱国,追忆先贤,忧怀国事,情真意切,言辞得体。
他只能顺着对方的话意,说些“功臣之后,朝廷必会量才录用”、“大夫劳苦功高,父皇时常念及”等场面话。
但他内心深处,仍是一片茫然。
这位老文臣特地来东宫,细说这么一番往事,最后感慨功臣之后境遇,究竟意欲何为?
是为后辈求取进身之阶?
还是单纯来抒发感慨?
李承乾全然不解其意,只觉得这位老臣情感细腻得有些突兀,甚至让他不知所措。
侍坐在左侧的李百药,眉头微微蹙起。
他学识渊博,阅历丰富,立刻嗅出了任瑰这番话背后不同寻常的味道。
这绝非简单的忆苦思甜或发牢骚。
这是在向太子表功,更是在委婉地诉说不满,暗示当今朝廷对早期功臣集团的“遗忘”和“薄待”。
其目的,恐怕是想试探太子的态度,看看这位储君是否会对他们这些“被边缘化”的旧势力伸出橄榄枝。
右侧的许敬宗,面上依旧带着惯常的微笑,眼神却在任瑰和李承乾之间飞快逡巡。
他心思活络,瞬间就明白了任瑰的潜台词。
这是失意者在寻找新的政治靠山。
许敬宗迅速权衡利弊。
功臣之后虽大多权势不再,但在军中、在旧臣中仍有一定潜势力。
若能借太子之手加以笼络,或可成为一股助力。
但风险同样巨大,极易引起陛下和当权派的猜忌。
他决定先静观其变,看看太子如何反应,再思量自己该如何站队。
他注意到太子脸上的困惑,心中暗忖:太子似乎并未完全领会任瑰的深意。
而坐在后排阴影中的李逸尘,在任瑰话锋转向“功臣之后境遇”时,嘴角便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他完全看穿了这套把戏。
什么追忆往昔,什么忧心国事,不过是包裹着华丽外衣的政治投机!
这些所谓的“功臣之后”,大多才具平庸,却躺在父辈功劳簿上,渴望继续享受特权。
他们在当前权力格局中失势,便想利用太子与皇帝、与魏王之间的矛盾,押注东宫,企图在新一轮权力洗牌中分一杯羹,重现父辈荣光。
他们绝非真心辅佐太子治国安邦,只是想找一个能代表他们利益的代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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