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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楚客回到魏王府时,已是子夜时分。府内灯火通明,李泰并未安寝,仍在书房内焦躁地踱步。
见杜楚客进来,他肥胖的身体立刻转向,小眼睛里射出急切的光。
“如何?”李泰的声音因急切而有些沙哑。
杜楚客躬身行礼,神色平静。
“回禀殿下,臣已见过于志宁。”
“他应允了?”李泰急忙问道。
“于志宁未明确应允,亦未拒绝。”杜楚客语调平稳。
“臣观其神色,内心矛盾极深。其一,他对太子旧怨未消,尤记当年刺客之事,心有余悸。其二,他身为旧臣,对国本有天然维护之心,既盼太子真能改过,又恐其假象误国。其三,其人性情耿介,不擅作伪,即便明日前往东宫,亦多半以规劝、求证为名,行试探之实,恐难如殿下所愿,施以雷霆一击。”
李泰脸上掠过一丝失望,肥厚的手掌重重拍在案上。
“这老匹夫!还是这般瞻前顾后!”
“殿下息怒。”杜楚客冷静分析。
“于志宁能去,便是成功。其一,他身份特殊,曾为太子师,其言自有分量。其二,只要他开口询问旧事,无论态度如何,皆是在太子伤口上撒盐,足以搅乱东宫方才营造的平静局面。其三,他的出现本身,便是向朝野宣告,太子过往并非无人记得,疑虑依然存在。”
李泰喘了几口粗气,慢慢冷静下来,小眼睛里重新闪烁起算计的光芒。
“依你之见,仅靠于志宁这般试探,够么?”
“远远不够。”杜楚客断然道。
“于志宁是明棋,是探路的石子。我等需有后手,双管齐下,方能收奇效。”
“讲!”李泰坐回榻上,身体前倾。
杜楚客压低声音,条分缕析。
“其一,需立刻物色另一人选。此人须与魏王府明面无涉,最好是有几分清名、却又急功近利,或与太子素有龃龉的官员。御史台、门下省、甚至国子监中,皆有此类人物。授意其在于志宁之后,或同时发难,言辞务求激烈直接,专攻太子私德及结交非人之事,不必如于志宁般含蓄。要打太子一个措手不及,逼其失态。”
李泰眼中凶光一闪。“可有具体人选?”
杜楚客沉吟片刻。
“监察御史柳奭,其人素以耿直敢言自诩,然性躁急,功名心切,曾因考核之事与东宫属官有过节。或可一试。另,著作佐郎刘洎之侄刘玄意,年轻气盛,好论时政,其家族与侯君集有旧怨,或可借题发挥。”
“好!此事由你亲自去办,务必隐秘,许以重利!”李泰下令。
“臣明白。”杜楚客领命,继续道,“其二,需动用市井之力。长安城内,胡商聚居之处,酒肆、旅店、赌坊之中,多有闲汉、浪荡子,消息灵通,传播极快。可遣心腹家人,携金帛暗中联络其中头目,散播流言。”
“流言内容?”李泰追问。
“紧扣太子弱点。”杜楚客语速加快。“一,言太子足疾近日加重,心性反复,常于东宫内鞭挞宦官,所谓‘纳谏’不过是强装门面,旧病即将复发。二,重提太子亲近突厥旧事,可编造细节,言其私下仍着胡服,饮酪浆,甚至与滞留长安的突厥降将有秘密往来,有负华夏储君身份。东宫如今门户洞开,已成众矢之的,朝堂和民间的注意力都交集于此,此类流言一出,极易取信于人,且难以追溯源头。”
李泰听完,脸上终于露出满意的狰狞笑容。
“妙!此计大妙!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让那跛子尝尝这软刀子的滋味!你即刻去安排,金银用度,随你支取!”
“是!”杜楚客躬身,“臣即刻去办。只是……陛下若闻此类流言,追查起来?”
李泰冷笑一声,挥了挥肥胖的手。
“父皇日理万机,岂会在意市井蜚语?即便闻知,最多命有司查问,那些闲汉滑如泥鳅,如何查得清?即便查到一二,又能如何?难道父皇会为了几句流言,大动干戈,反而坐实了外界对太子猜忌之议?此乃阳谋,父皇也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
杜楚客点头称是,心中亦觉此计狠辣。
流言杀人,无形无影,却足以侵蚀太子刚刚建立的些许声望,更能在陛下心中种下更深的刺。
杜楚客退出书房,匆匆离去。
李泰独自坐在书房内,烛火映照着他阴晴不定的脸。
他仿佛已经看到,之后的东宫,将是如何的鸡犬不宁,太子的“贤名”又将如何在这些明暗交织的攻击下,一点点瓦解崩坏。
“李承乾……”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带着刻骨的恨意。
“看你这次,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次日清晨,寅时刚过,天色未明,长安城各坊门尚未开启,东宫咨政堂内却已灯火通明。
李承乾端坐于上首案后,尽管右脚踝依旧传来隐痛,但他刻意挺直了腰背。
案头除了惯常的经史书卷,还多了一叠空白的奏事笺和一支朱笔。
太子右庶子李百药、伴读许敬宗分坐左右下首。
李逸尘依旧坐在后排属官序列中,位置靠后,身形半隐于殿柱的阴影里。几名书记官已备好纸墨,肃立一旁。
殿内熏香袅袅,气氛庄重而紧绷,仿佛在等待一场未知的风暴。
辰时初,宫门开启的鼓声隐隐传来。
不久,殿外传来侍卫通禀声:“启禀殿下,光禄大夫任瑰求见。”
任瑰?
李承乾听到这个名字,愣了片刻。
这曾是一个显赫的名字,皇祖父的管国公,当年也是镇守一方的封疆大吏。
但自父皇登基后,此人便如同隐形了一般,只顶着一个从二品的光禄大夫散官头衔,十几年间再未担任过任何有实权的职位,其管国公的爵位似乎也因其子未能及时承袭而显得名存实亡,早已是朝堂上无人问津的边缘人物。
这个被遗忘多年的失意老臣,今日为何会来?
李承乾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李逸尘的方向,见后者依旧垂眸,便定了定神,扬声道:“请任大夫入内。”
片刻,一位年近七旬、身着陈旧紫色官袍、身形略显佝偻的老臣,在侍从的引导下缓步走入殿中。
他的步伐有些迟缓,面容带着久经世事的沧桑与一种被边缘化已久的落寞。
他行至堂中,依礼深深一揖,声音有些沙哑,却保持着最后的体面。
“老臣任瑰,参见太子殿下。”
“任大夫乃两朝老臣,不必多礼,请坐。”
李承乾抬手示意一旁设好的坐席。
任瑰却并未立刻就坐,而是挺直身躯,目光扫过殿内诸人,最后落在李承乾身上,朗声道:“老臣今日冒昧前来,非为谏言,亦非论政。只是听闻殿下开设此堂,广开言路,老臣忽然想起些旧事,心中感慨,特来与殿下说道说道。若殿下觉得老臣絮叨,随时可命老臣退下。”
李承乾心中疑惑更甚,面上却不动声色。
“任大夫但讲无妨,孤愿闻其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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