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邺城,皇宫。昭阳殿内暖炉烧得正旺,龙涎香浓得化不开,却驱不散高纬心头的寒意。他裹着厚厚的貂裘,缩在御榻上,脸色比外面未化的积雪更白,眼下一片浓重的青黑。自从上次那个太监带回王妃饮鸩、兰陵王高长恭抱尸走入雪原的消息后,他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废物,一群废物...。”高纬烦躁地将手中的密报狠狠摔在地上,声音尖利,带着神经质的颤抖,“几天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另外段韶那个匹夫还拔营跑了,他想干什么,想造反吗?”
大总管垂手侍立,脸色同样凝重:“陛下息怒,风雪阻路,搜寻不易。段韶.....率军南撤,虽形同叛逆,但据报其部约束甚严,沿途秋毫无犯,似乎.....只是避祸,暂无攻伐邺城之意。当务之急,是稳住洛阳一线,防备周军趁虚....。”
“稳住,拿什么稳?”高纬猛地打断他,眼中布满血丝,充满了恐惧和歇斯底里,“高长恭死了,他死了。可他的兵跟着段韶跑了,北面门户大开,周狗虎视眈眈。你让朕怎么稳?”他像是被自己想象出的恐怖画面吓到,身体剧烈地抖了一下,“他.....他是不是变成厉鬼了?是不是......要来索朕的命?那壶酒....那壶酒.....。”
他猛地抓住大总管的手臂,指甲几乎要掐进对方的肉里,声音带着哭腔:“你说,他是不是恨朕?他......他会不会回来啊?”他惊恐地望向殿外灰暗的天空,仿佛那里随时会浮现高长恭染血的身影。
大总管强忍着手臂的疼痛,心中一片冰冷。皇帝的恐惧已经彻底压垮了理智。他只能低声安抚:“陛下乃真龙天子,自有百灵护佑。兰陵王....殿下既薨,尘归尘土归土.....。”
“报……!”
一声凄厉的、带着无尽惊恐的嘶喊,如同丧钟般在殿外响起,瞬间打断了总管的话,一个浑身是血,盔甲歪斜的传令兵,连滚带爬地扑进殿门,几乎是摔倒在御阶之下。
“陛...陛下,不...不好了,洛....洛阳.....洛阳失守了。”传令兵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疲惫而扭曲变形,“周.....周军主力.....趁雪突袭,守军.....守军群龙无首.....一触即溃。武卫将军....战死,城门....破了!”
“什么?”高纬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猛地从御榻上弹起,又因腿软重重跌坐回去,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只剩下死灰般的惨白。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有瞳孔因极致的恐惧而急剧放大。
洛阳,北齐的西大门,竟然....就这么....丢了?
“周军.....周军先锋已过虎牢关。”传令兵的声音带着哭腔,如同最后的丧音,“兵锋....兵锋直指.....邺城啊陛下...!”
最后几个字,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高纬的身体猛地一抽,一股无法抑制的腥甜猛地涌上喉头。
“噗--!”
一口滚烫的鲜血,如同喷溅墨汁,猛地从他口中狂喷而出,星星点点,染红了身前华贵的貂裘,也染红了御榻上洁白的白虎皮。
“陛下。”大总管失声惊呼,慌忙上前搀扶。
高纬的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软地瘫倒在御榻上,眼神涣散,脸上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恐惧和绝望。他死死盯着殿顶描金绘彩的藻井,那繁复华丽的图案在他眼中扭曲、旋转,仿佛化作了无数张高长恭冰冷嘲讽的脸,化作了汹涌而来的北周铁骑,化作了....末日崩塌的巨影。
“如何.....该如何.....?”他喃喃着,鲜血顺着嘴角不断涌出,染红了身下的皮毛,“他.....他回来了.....他带着周狗....回来了。
殿内,炭火依旧灼热,龙涎香依旧浓郁。但那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昭阳殿,此刻却如同冰窟。只有皇帝失魂落魄的呓语和那浓重的血腥味,在暖炉烘烤出的虚假暖意中,似乎无声地宣告着一个王朝末日的即将到来……。
————
南方的风,带着早春若有似无的湿气,吹过青州略显破败的城墙。城头飘扬的,不再是北齐的龙旗,而是一面玄色为底、没有任何纹饰、只在角落白线绣着一个刚劲“段”字的军旗。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透着一股肃杀和疏离。
城墙上,段韶按剑而立。铁甲冰冷,映着他同样冰冷的脸色。比起数月前在洛阳军营中那副悲愤欲狂的模样,此刻的他,如同一块被反复锻打、淬火冷却后的精铁,只剩下沉凝的坚硬和挥之不去的疲惫刻痕,他俯瞰着城墙下...
曾经荒芜的土地被重新翻垦,虽然还带着战火的疮疤,但嫩绿的秧苗已经顽强地探出了头。城墙内外,无数军民正在忙碌。加固城墙的号子声低沉有力,搬运土石的脚步沉重却坚定,远处新建的营房正拔地而起,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不绝于耳。这是一座在废墟和绝望中,靠着钢铁般的意志和严苛的秩序,硬生生挺立起来的堡垒。
“将军,”副将走到他身边,声音带着一丝忧虑,"城中存粮.....只够支撑月余。新垦的地,远水解不了近渴。还有....北边探子回,周军主力虽被邺城吸引,但几支游骑,已经出现在我们北面百里之外,像是在探路。”
段韶的目光依旧投向北方,那片风雪弥漫的方向。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柄上粗糙的缠绳,声音低沉:“粮.....再想办法。向兖州那边借,或者....找那些还念着殿下旧恩的豪强。告诉他们,我段韶,用命担保,待秋后定加倍奉还。”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至于周狗....来多少,埋多少,青州,不是洛阳。这里的每一寸土,都浸着殿下的血,谁敢伸手,就给我剁干净。"
副将看着段韶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绝,心中一凛,沉声应道:“是。”
段韶的目光越过忙碌的军民,越过新绿的田野,最终落在那面孤独飘扬的“段”字旗上。旗是新的,却透着一种沉重的苍凉。
这面旗,隔绝了邺城,也隔绝了过去。青州,成了他们这群被故国抛弃的孤魂野鬼最后的巢穴。他守护的,是殿下托付的三军将士,是殿下曾经浴血守护过的这片土地上,这最后一点喘息的机会,代价是与那个腐朽王朝的彻底割裂,是与北方那座雪冢的遥远守望。
————
邺城的宫阙,再也找不到一丝暖意。昭阳殿的炭盆熄了,龙涎香散了,只剩下一种驱之不散的、如同墓穴般的阴冷和绝望的霉味。
高纬蜷缩在冰冷的御榻一角,身上胡乱裹着几层锦被,却依旧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他脸色蜡黄,眼窝深陷,曾经养尊处优的圆润脸颊塌陷下去,只剩下嶙峋的骨架。浑浊的眼睛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恐惧,死死盯着紧闭的殿门,仿佛那里随时会冲进索命的厉鬼。
“外面.....外面...是什么声音?”他猛地抓住旁边一个瑟瑟发抖的小太监的胳膊,指甲深陷皮肉,“是不是.....是不是马蹄声?是不是....他回来了?”他的声音嘶哑尖锐,带着神经质的颤抖。
小太监吓得魂飞魄散,带着哭腔:“陛...陛下.....是风.....是风声...."。
“风声...?”高纬茫然地重复,侧耳倾听,殿外确实只有呼啸的风声,如同万千冤魂在呜咽哭嚎。他猛地摇头,眼中恐惧更多,‘不,是马蹄...是周狗的马蹄。是....是兰陵王的铁骑,他来索命了,是他带着周狗来了,他恨朕...他恨朕啊……”他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更添诡异。
“哗啦!”一声巨响,紧闭的殿门被猛地撞开。
高纬吓得魂飞魄散,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连滚带爬地向御榻深处缩去,锦被被扯落一地。
冲进来的不是厉鬼,也不是周军,而是几个盔甲歪斜、浑身浴血的禁军将领。他们脸上带着末日来临的灰败和绝望,为首一人噗通跪倒,声音嘶哑,如同破锣:
"陛...陛下,北门.....北门失守了。周军....周军的具装甲骑.....冲....冲进来了,守城的弟兄...全...全完了,皇宫.....守不住了。快.....快走吧陛下,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最后几个字,如同丧钟最后的轰鸣,彻底击碎了高纬最后一丝侥幸。他瘫在榻上,身体筛糠般抖动着,眼神涣散,口中喃喃:“完了.....全完了......他来了......他来索命了....”一股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顺着裤管流下,浸湿了华贵的锦緞,在冰冷的地面上洇开一小片刺目的污迹。
"陛下...。”将领们看着皇帝这副不堪的模样,眼中最后一点忠诚也化作了彻底的绝望和鄙夷。他们不再犹豫,粗暴地架起瘫软如泥、失禁恶臭的高纬,如同拖拽没有生命的污秽之物,跌跌撞撞地冲向殿外幽深、混乱的宫道。
殿外,杀声震天。火光映红了邺城半边夜空,昔日庄严的宫阙,此刻已沦为修罗屠场。金碧辉煌的琉璃瓦在火光的映照下流淌着血色的光泽,精美的雕梁画栋在刀劈斧砍下呻吟断裂。宫女太监的哭嚎声、北周士兵粗野的呼喝声、刀剑碰撞的刺耳声,垂死者的惨叫声....交织成一首王朝覆灭的末日交响……。
高纬被架着,踉跄地奔跑在熟悉的宫道上。眼前的一切都在疯狂地旋转、扭曲。他看到曾经跪伏在地的臣子,此刻像无头苍蝇般哭嚎奔逃,被追上来的周兵轻易砍倒;他看到自己最宠爱的妃嫔,钗环散乱,尖叫着被如狼似虎的士兵拖进黑暗的角落;他看到象征着皇权的九龙壁,在熊熊烈焰中轰然倒塌....他看到的...是高长恭抱着郑祁耶走入风雪前,那双空洞得吞噬一切的眼睛,在每一处火光和血影中冷冷地注视着他……。
“啊一-!”高纬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猛地挣脱了架着他的士兵,像一头发疯的野兽,跌跌撞撞地冲向宫苑深处那片结着薄冰的御湖...
"陛下...。”将领们惊骇欲绝,想要阻拦。
太迟了!
高纬用尽全身力气,一头扎进了冰冷刺骨的湖水之中!
“噗通!”
巨大的水花裹挟着碎冰四溅。
冰冷,似亿万根钢针瞬间刺穿皮肉,狠狠扎进骨髓深处,那寒意如此剧烈、如此霸道,竟在刹那间压过了他心中无边的恐惧和混乱,将他所有的感官都冻结。
湖水疯狂地涌入他的口鼻,带着淤泥和死亡的腥气。他在绝望的窒息中下沉,视野被晃荡的、浑浊的冰水扭曲。就在意识即将被无边的黑暗彻底吞噬的前一刻--
一个身影,穿透了冰冷的湖水,清晰地浮现在他圆睁的、被恐惧撑大的瞳孔之中:
是高长恭...
他穿着那身半旧的皮甲,身形依旧高大,却透着一股令人心碎的、源自灵魂深处的疲惫,戴着面具的面容不再是战场上令敌人胆寒的战神模样,眼神中带着一种洞悉一切近乎悲悯的平静,穿透冰冷的湖水,直直地、沉重地落在高纬脸上,没有愤怒,没有怨恨,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沉重的悲凉……。
“你...怕什么呢?”一个声音,并非通过水流震动传来,而是直接在高纬瀕临破碎的脑海中响起,那声音嘶哑、沧桑,带着浓重的血气,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高纬濒死的灵魂上,他喉咙里发出一串绝望的、无声的气泡,身体因极致的恐惧和冰冷而剧烈痉挛。
“我从.....从未觊觎过.....那冰冷的御座.....”声音断续,却字字泣血,“我想要的....不过是想守住祖宗疆土....让将士们.....少流点血.....让百姓.....能喘口气.....。”
冰冷的湖水疯狂灌入高纬的肺腑,带来撕裂般的剧痛。他徒劳地挣扎着,意识飞速流逝。
高长恭的身影在水中似乎晃动了一下,变得模糊,但那悲怆的声音却如同烙印,死死钉在高纬最后的意识里:“我想要的.....不过是.....河清海晏.....与心爱之人.....共度余生...。你....却给了我一壶鸩酒....”那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带着一种撕裂灵魂的痛楚。逼死了阿祁.....丢了江山,也....逼死了你自己....!”
高长恭的身影开始消散,如同被水波揉碎的光影。最后的声音带着无尽的叹息,如同来自九幽黄泉的判词。
高纬最后残存的意识,被这最后的诘问彻底击碎。冰冷、窒息、无边的悔恨与荒谬感如同海草般将他死死缠住,拖向永恒的黑暗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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