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小说网 > 其他类型 > 兰陵王之不见河清 > 第六章 寒酒祭雪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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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方的风雪,终于显露出一丝疲惫。肆虐了数月的严寒,如同强弩之末,虽依旧凛冽,但风中已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微弱的暖意。铅灰色的云层不再是铁板一块,偶尔裂开缝隙,漏下几缕稀薄却真实的金色阳光,短暂地洒在覆盖着厚厚冰壳的雪原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雪冢依旧沉默地矗立,只是轮廓被风磨得更加柔和。环绕它的十尊“石像”,此刻只剩下了六尊。另外四个,永远地融入了这片他们誓死守护的冰雪之中——两个在深夜暴风雪中为加固营盘被活埋,等被救出时已然没了呼吸。一个死于饥饿带来的高热,最后一个死于三日前一场与北周游骑斥候不期而遇的遭遇战。他用身体挡住了射向雪冢方向的冷箭,倒下的地方,离雪冢只有十步之遥。

    刀疤脸队长脸上的沟壑更深了,冻伤的疤痕在阳光下泛着青紫。他清点着所剩无几、硬得像石头的干粮块,将它们分成更小的份额。动作缓慢,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然后走到那面被风雪侵蚀的石碑前,用一块相对柔软的皮子,仔细擦拭着碑上的冰屑和浮雪。指尖抚过“忠武”两字时,微微停顿...。

    “队长,”那个脸上带着冻疮的年轻士兵走过来,声音沙哑,眼神却比刚到这里时坚毅了许多,“东南边.....好像有动静。”

    队长猛地抬头,目光瞬间锁定了士兵所指的方向。风雪迷蒙的地平线上,几个极其微小的黑点,正以一种稳定的速度,在厚厚的积雪中移动着,朝着雪冢的方向而来,不是北周游骑惯常的散乱队形。

    “抄家伙。”队长低吼一声,残存的士兵瞬间绷紧了身体,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迅速散开在雪丘周围的掩体后。冻僵的手指紧紧握住冰冷的刀柄和长矛,眼神锐利如刀,死死盯着那越来越近的黑点。空气中弥漫着决死的肃杀。

    黑点越来越近,渐渐显露出轮廓。不是北周具装骑兵的狰狞甲胄,是北齐制式的皮祆和甲冑。为首一人,身形魁梧,铁甲上沾满泥雪,风尘仆仆,但那双眼睛,隔着风雪,却如同燃烧的炭火,死死盯住了雪冢和石碑。

    段韶。

    他身后,是数十名同样疲惫却精悍的亲兵,驱赶着几辆装载着粮秣和物资的雪橇。

    刀疤脸队长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一股来自心底的,几乎让他站立不稳的酸楚和释然瞬间冲垮了他的意志。他跟跄着从掩体后走出,迎着风雪,迎向段韶的目光。他张了张嘴,想喊什么,喉咙却像是被冰雪堵住,只发出一阵嗬嗬的声响。

    段韶大步流星地走到大家跟前。他先看了一眼那被精心守护、依旧轮廓分明的雪冢,然后目光落在仅存的六个形容枯槁、如同雪地里钻出的野人般的士兵身上。他们的脸被冻伤和饥饿折磨得不成样子,破旧的皮祆上结着一层冰壳,但每个人的眼神,都如同他们守护的雪冢一样,沉默而坚硬。

    段韶什么也没说他解下自己沾满征尘厚重披风,抖落上面的积雪,然后,在刀疤脸队长和所有士兵震惊的目光中,缓缓地、无比郑重地将这带着他体温的披风,覆盖在了冰冷的雪冢之上。也如同最后一面战旗,覆盖在眠于此处的忠魂之上。

    段韶退后一步,整理了一下残破的甲胃。然后,他挺直了如同长枪般永不弯曲的脊梁,对着雪丘,对着石碑,对着仅存的六名士兵,更对着这片埋葬了他信仰和兄弟的苍茫雪原,缓缓地、深深地,一揖到底,士兵们无声滑落下滚烫的泪水。

    雪丘无言,石碑沉默。只有那覆盖其上的玄色披风,在微弱的阳光下,在呜咽的寒风中,猎猎作响,如同一声穿越时空的、沉重的叹息...。

    他缓缓直起身,动作带着一种久经沙场之人不该有的滞重。指尖离开冰冷石碑的瞬间,那刻骨的寒意仿佛顺着血脉钻进了心脏深处。

    他环顾着这片被风雪主宰的白色荒原,最后目光落在六名士兵们的脸上,他们的眼神是淬过火的铁,沉默而坚硬,却也燃烧着生命最后的光焰。那光焰,是为了守护这方冰雪下的忠魂,才顽强地亮着。

    段韶喉结滚动了一下,那腥甜的铁锈味再次涌上。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转向身后那几辆简陋的雪橇。亲兵们正默默地卸下物资:粟米,柴薪与粗盐,几卷厚实的、带着硝制气啰味的生牛皮.....还有一小坛烈酒。

    “搬过来。”段韶的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亲兵们立刻动手将东西都搬到那圈简陋的营盘旁。段韶抱起那卷最厚实的生牛皮,走到刀疤脸队长面前。

    “拿着。”他将牛皮塞进对方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里,“裹脚,或者垫着睡;省着点柴火,挤着睡。能熬一天,是一天。”

    刀疤脸队长抱着那卷沉甸甸、带着生腥气的牛皮,喉头剧烈地滚动着。他看着段韶,这个曾经在殿下麾下如同铁塔般的悍将,如今眼窝深陷,鬓角染霜,连那身铁甲都似乎压弯了他的脊梁。他想说什么,干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个重重的点头,动作幅度大得几乎要折断脖颈。

    段韶的目光最后落在那小坛烈酒上。他走过去,拍开泥封。一股浓烈呛人的酒气瞬间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他抱起酒坛,没有喝,而是走到那座覆盖着他披风的雪冢前。

    他沉默地站着,风雪吹动他的衣甲,吹乱他花白的鬓发。他望着那玄色披风下沉默的轮廓,仿佛望穿了冰雪,看到了殿下平静的面容和王妃安详的睡颜。

    许久,他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将坛中的烈酒,倾洒在雪冢之前。

    清冽的酒液落在冰冷的雪地上,不一会凝结成细小的冰晶,酒香混合着冰雪的寒气,形成一种奇异而悲怆的气息。

    “殿下.....王妃.....”段韶的声音低沉得如同闷雷滚过冻土,“段韶.....来看你们了。”他顿了顿,仿佛在积蓄力量,声音陡然拔高,“这酒....敬你们,黄泉路上.....慢些走,睁大眼睛看着--”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烧红的烙铁,狠狠刺向...刺向那个早已在烈火与血污中崩塌的王朝方向:

    “看这北齐的天.....是怎么塌的!”

    “看那些魑魅魍魉.....是怎么死的!”

    …………

    吼声在空旷的雪原上回荡,带着无尽的悲愤,震得雪沫落下。不再看雪冢,不再看石碑,最后深深地望了一眼那六个如同钉子般钉在雪地中的士兵,猛地一挥手...

    “走!”

    翻身上马,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决绝。数十名亲兵紧随其后,雪橇在冻住的雪地之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马蹄踏碎冰雪,队伍如同沉默的刀锋,决绝地切开了苍茫的雪原,朝着南方,朝着那片在废墟中艰难喘息的新土,疾驰而去。

    风雪很快吞噬了他们的背影。雪冢前只剩下六个士兵,和那坛倾酒在地、已然冻结成冰的酒痕。

    刀疤脸队长抱着那卷沉甸甸的生牛皮,走到雪冢前。他伸出手,不是去触碰那冰的披风,而是极其小心地,拂去披风边缘新落的几片雪花。然后,他默默地跪下,额头重重地抵在冰冷的、浸着酒痕的雪地上。

    另外四名士兵,无声地围拢过来,在他身后跪成一圈。没有言语,没有哭泣。只有风雪在他们头顶盘旋呜咽,他们用身体,为那座雪冢,筑起最后一道沉默的、血肉的屏障。

    ————

    南方的春天,来得犹豫而挣扎。几场连绵的冷雨过后,青州城外的田野终于挣脱了泥泞,新插的秧苗在稀薄的阳光下挺直了腰杆,透出倔强的嫩绿。城墙上,“段”字军旗被风雨洗去了些许征尘,依旧猎猎作响,俯瞰着这片在疮痍中艰难复苏的土地...。

    “将军,”副将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兖州那边.....粮草送过来了,比约定的少了三成。派去联络旧部的信使....回来了两个,带回来的消息....不太好。邺城陷落后,不少旧部被周军打散收编,或者....投了别处。”他顿了顿,声音更低,“还有....北边,我们的斥候在河间附近....发现了周军主力的前锋营旗....是宇文宪。”

    宇文宪,北周名将,柱国大将军。这个名字如同钢针,瞬间刺破了段韶眼中短暂的平静。他按在冰冷雉堞上的手猛地收紧,指节发出轻微的脆响。

    “知道了。”段韶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只有一种沉入骨髓的冷硬。他沉默片刻,眼中寒光闪烁:“粮少三成..这是要勒断我青州数万军民的脖子。”抬眼,目光如刀锋般刺向副将:“告诉兖州姓王的——唇亡齿寒,我青州城头若破,他兖州的城门就是北周铁骑下一个靶子.....。”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不再看副将,目光重新投向北方,那片风雪弥漫、埋葬着忠魂的方向,声音转厉,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至于旧部?散了就散了,活着的弟兄听清楚--青州就是我们的家,是殿下托付给我们最后的寸土,想活命的,想守住身后父老子弟的,就给我攥紧了刀把子,钉死在这城头上。死,也得给我啃下周狗几块骨头...人在--青州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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