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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堂之中,那张颠覆了孙传庭整个世界观的《天下地图》依旧铺在案上,像一只沉默而巨大的怪兽,无声地嘲笑着过往千年的自负与无知。孙传庭站在那里身形笔直如枪,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脊梁骨刚刚经历了一场彻底的碎裂与重铸。
那奇特的,混杂着无边恐惧与无穷斗志的感觉,仿佛一个人站在即将崩塌的悬崖边,身后是万丈深渊,眼前却是唯一一条通往未来的,由荆棘和火焰铺就的险路!
知其不可为,而欲为之!
这便是孙传庭此刻心境最真实的写照。
他深吸一口气,对着那个孤寂的帝王背影沉声拜下:“陛下,臣明白了。前路纵是刀山火海,臣愿为陛下前驱,死不旋踵!”
这一次的表态与之前任何一次都不同,不再是臣子对君王的效忠,更像是一个看清了宿命的殉道者,对另一位先行者的追随。
朱由检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孙传庭直起身,神情中的悲壮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冷静与务实。
“陛下,臣仍有一虑。”孙传庭语速极快,像是在与时间赛跑,
“陛下携来的粮草,加上从秦王府及附逆官员处所抄没的存粮,若尽数用于赈济,或可保陕西百万灾民撑过两到三月。但三月之后,秋收无望,春种未起,届时……臣恐依旧要面对无粮可赈,无钱可调度的死局。到那时,人心再附,亦会因饥饿而复叛,我等今日所为,不过是.”
这是最现实也是最致命的问题,理想再宏大也要建立在填饱肚子的基础上。
朱由检缓缓转过身,他看着孙传庭那双布满血丝却异常明亮的眼睛,不等他把话说完,便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
“伯雅,不必与朕绕这些弯子。”
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
“朕亲临西安,行此雷霆霹雳之举,难道就只是为了一时之快,为了看这百万生民苟活三月,而后再一同陷入死地吗?”
朱由检走到他的面前,语气平静地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你所虑者,无非钱粮。而钱,朕有。”
孙传庭一愣。
朱由检伸出了一根手指,那根手指在阳光下显得异常稳定,仿佛撬动乾坤的杠杆。
“朕决意,先从内帑之中拨银一千万两!尽数用于陕西,专款专用!”
“一……一千万两?!”
孙传庭只觉得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整个人如同被一道闪电当头劈中,当场呆立,嘴巴无意识地张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一千万两白银!
这是什么概念?
当初在京师之时,他见过朝廷为辽东的军饷焦头烂额,为九边的军械磨破了嘴皮,他太清楚国库的状况了。
往年朝廷为了区区五十万两的赈灾款,户部尚书能和首辅在朝堂上吵上两个月,皇帝批红都要犹豫再三,最后往往还要打个折扣。
而现在,这位年轻的帝王张口就是一千万两!
……
“这一千万”朱由检的语调陡然一变,平静中透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与帝王身份极不相称,犹如荒原饿狼般的凶光。
“朕来陕西之前已下旨,命锦衣卫会同东厂、西厂精锐,动用查抄江南粮商所得的赃款,直接在江浙、湖广等有余粮之地给朕采买粮食!”
锦衣卫、东厂、西厂!
当这三个代表着大明朝最阴暗、最恐怖的暴力机构的名字,从皇帝口中被如此轻描淡写地同时提起时,孙传庭只感觉后心猛地窜起一股凉气。
抄江南粮商的家,再用他们的赃款,反手就去江浙湖广购粮,用以稳住陕西的局……一环扣一环!天子此前就已经算到了这一步!
“他们带去的,不止是银子,还有朕的刀!”朱由检的声音陡然转冷,内堂的温度仿佛都骤降了几分,“朕就是要让湖广、江南所有米仓的主人都知道,山西晋商江南粮商的今日,就是他们不识抬举的明日!朕知道,民间已在传朕暴虐嗜杀。好!朕就是要他们怕!怕到骨子里!”
他猛地一挥手。
“他们要么现在就聚众谋逆,看看是朕的刀快,还是他们的脖子硬!要么……就乖乖地把粮仓打开,按朕给的价钱把粮食卖给朕!朕给的价钱会让他们赚,但绝不许他们发国难财!”
孙传庭听得心中剧震。
他这一生读圣贤书,行王道事,何曾想过君王竟能将赫赫皇威化作最赤裸的威逼,把天下米市当成敌国疆场,用刀子去和商贾们“讲”那买卖的道理?
眼前的天子,哪里还是那个高坐龙椅被繁文缛节层层包裹的温文君王?
分明就是个一手拎着钱袋,一手提着滴血钢刀站在粮庄门口的绝世枭雄!
朱由检收敛了那骇人的杀气,仿佛刚才那番话只是在布置一场寻常的围猎,“解决了米,再看人。直接施粥则养出一群懒汉,与流寇何异?朕要设‘天子屯’,凡入册者,朕保他饿不死。但想要活得好,得靠他们自己的双手。”
“陛下此言,如拨云见日,正中要害!”
孙传庭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骤然亮起,仿佛一把久置不用的宝剑,被这石破天惊之策重新磨砺出了森然的锋芒。
他多年在地方治理中积累的无数经验,见过的种种弊病,在这一刻被瞬间盘活贯通一气。
孙传庭向前一步,躬身拱手,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陛下圣明!此策乃治乱之本!臣在地方多年,深知流民之弊,皆在一个惰字!若得陛下允准,臣斗胆愿为陛下将此策斧凿成形!”
“讲。”朱由检言简意赅。
“欲行此策,当先立册!”孙传庭的语速陡然加快,每一字都像是从胸中锻打而出,“将所有愿入屯的流民,无论老弱,皆录入户籍,发给刻有姓名编号的身份牌。此牌是他们作为‘天子之民’的凭证。”
“有了这凭证,便能在官设粥棚,领一碗吊命的稀粥。此为皇恩,饿不死人。”他话锋一转,变得凌厉起来,“但!若想吃上能填饱肚子的干饭,想在寒冬腊月换件暖衣,就不能只靠皇恩,得靠自己的力气去换!”
“而这换取的关键,便在于计工之法!”孙传庭加重了语气,眼中精光一闪而过,“绝不可按日算,那只会养出一群聚在一起磨洋工的懒汉!必须按量计!修一丈路,得粮几何;砌一堵墙,得米几升!所有工程,皆需有司专门验收,过了关才算数。再将这价码明明白白张榜公布,人尽皆知。”
他深吸一口气,做出总结:“如此一来,多劳多得,少劳则只能喝粥。谁勤谁懒,一目了然,再无怨言可生。人人奋进,则大事可成!”
朱由检静静听着,眼中的激赏之色愈发浓郁。
他抛出的只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而孙传庭这把宦海沉浮多年的老辣刻刀,只在片刻之间便将其雕琢成了一件法度森严,滴水不漏的治世利器。
这,才是治国安邦的真本事!
“伯雅所言,甚合朕意。便依你之策,在陕西全境推行!”他看着孙传庭,一字一顿地说道:“朕要让他们明白一个最简单的道理:活下去,靠的是皇恩。活得好,要靠他们自己的双手!”
君臣二人奏对完毕,孙传庭的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震惊的不仅仅是陛下的枭雄手段,更是方才那个对答如流,将人性算计到毫厘之间的自己。
曾几何时他也是京师清流中的一员,与同僚袍泽们于公廨茶楼之中,高谈《大学》之“格物致知”,阔论孟子之“仁政王道”。但每每论及实务,谈到如何赈济、如何安民,便总会陷入“与民休息”、“开仓放粮”这等空泛之言,拿不出半点可行的细密章程!
可这些日子以来,每日被天子那股不讲情面,直指根本的酷烈之风一激,他脑中那些虚浮的义理竟被涤荡一空,剩下的全是冰冷而有效的手段:户籍、饭碗、计工、考核……这些过去被他视为“吏治末节”的东西,此刻却组合成了一幅能让百万生民活下去的宏伟蓝图。
前所未有的明悟感席卷了他,这才是真正的经世济用之学!这才是能救万民于水火的真本事!朝堂上那些粉饰太平,空谈心性的文章,与此相比简直就是误国误民的清谈之毒!
这股由务实而生的澎湃心潮,迅速与朱由检的决心合流。君臣二人心照不宣,都明白这个宏伟而冷酷的计划,需要一个光芒万丈的开端,一个足以让天下人心归附的表率!
……
数日后,西安城外,原秦王府那片最肥沃的土地上,人山人海!
数万名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流民被组织到这里,他们麻木的眼中充满了迷茫、怀疑以及被饥饿压抑到极致的渴望。
他们听说皇帝要来,但他们不知道这位传说中杀人如麻的天子,会带给他们什么。
朱由检身着一身寻常的青色便服,在孙传庭和杀气内敛的李若琏等人护卫下,登上了临时搭建起来的高台。
几万人注视之下.
皇帝并未说任何空洞的安抚之言,他知道对这些已经麻木的饥民,言语的温度远不如一碗热粥来得实在。
但他更知道,要点燃他们心中熄灭的死灰,需要一场惊雷。
于是,朱由检用最洪亮的声音,向着底下数万颗绝望的心下达了一道穿透云霄的诏令:
“朕脚下的这片土地,虽为皇田,但从今日起,它不再是为朕一人、为朱家一姓,更不是为任何王侯将相而存在!”
官话庄严,响彻四野。流民们一片茫然,他们只看到皇帝在说话,却听不懂那庙堂之音。
然而,皇帝话音刚落,早已依令散入人群,每隔五十步便有一人的陕西本地官吏与兵士,便立刻扯开嗓子,用他们最粗豪的秦音向着周围的乡亲们大声嘶吼着传译:
“皇上说咧!这地,虽说是皇家的地,但从今往后,不是给他老朱家自个儿用的!也不是给那些王爷老爷们享福的咧!”
这一下,人群起了第一阵骚动。
朱由检目光如炬,接着高声立誓:“它将为你们而用!朕在此立誓,凡入我‘天子屯’者,朕赐尔等田宅安身,十年之内,地有所出,尽归尔等,朕不取一粒一毫!十年之后,再议章程!今日,朕将与你们一同,为我们的新家园,奠下第一块基石!”
官吏兵士们的怒吼再次响起,这一次带着他们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激动:
“皇上说咧!这地是给咱用的!只要进了‘天子屯’,皇上就给田给房!往后十年,地里打的粮都是咱自个儿的,一粒米都不用交上去!十年后的事以后再说!今天!皇上要跟咱一块儿动手挖地咧——!”
如果说第一句是惊雷,那这一句便是足以劈开大地的神罚!
在数万道从茫然到震惊再到狂喜,最终化为难以置信的目光注视下,年轻的帝王走下高台,亲自从一名卫士手中接过一把崭新的铁镐,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奋力铲起了第一铲土。
人群彻底沸腾了!
皇帝说话他们听不懂,可那些用自家乡音吼出来的话,他们听得懂!
皇帝……皇帝亲手为他们挖地!皇帝将秦王府几辈子积攒下来的宝地,让他们白种十年,收成还全是自己的!
这不是梦!
“万岁!!”一个苍老的声音撕心裂肺地喊出,那是积攒了一辈子的苦难后迸发出的唯一希望。
“万岁!!万岁!!!”
成千上万的声音汇聚成一股冲天而起的洪流,那山呼海啸般的呐喊,不再是出于恐惧或礼制,而是发自肺腑赌上性命的感激与狂热!
无数人疯了一般跪倒在地,泪流满面,向着那个手持铁镐的年轻身影,磕着他们这一生最虔诚的头!
这一幕,像一幅拥有无穷力量的画卷,通过官方的邸报和无数被授意的说书人之口,以燎原之势迅速传遍了整个陕西。
原本还在犹豫是否要投靠流寇的流民,动摇了。
与其跟着前途未卜的流寇刀头舔血,活在今日不知明日的恐惧中,为何不就在附近加入官府开设的“天子屯”?那里有天子撑腰,能分田能吃饭能有个家!
一时间,流寇的号召力,被这惊天动地的一铲瓦解了大半。
计划正以超乎想象的顺利程度推进,孙传庭雷厉风行,将皇帝给予的权力和银钱发挥到了极致。
整个陕西大地,从府到县,凡有查抄劣官之田产处,皆立起了“天子屯”的牌子,处处都变成热火朝天的巨大工地。
……
局面似乎一片大好。
几日后,孙传庭深夜再次单独求见了朱由检,他的脸上少了之前的欣喜,反而多了些深深的忧虑。
“陛下,臣已将各府县上报的屯民数目与查抄田亩汇总,发现一个要命的问题。”孙传庭的声音里透着一股疲惫。
“全陕愿入屯者已逾百万之众,而我等以雷霆手段查抄逆产所得之田,即便算上那些无人肯要的荒地,满打满算,也仅够安置不足五十万民。尚有半数之民,无地可分!”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沉重:“如今全靠着陛下的天威与开仓之粮稳着人心,但长此以往,分地承诺无法兑现,人心必乱!臣遍查全陕舆图、田册,发现真正肥沃,灌溉便利且连片成规模的良田,只在一个地方了。”
朱由检眉头一挑:“在谁手中?”
孙传庭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在说一个谁都不敢多谈的名字:“军屯。”
他详细阐述了边镇将领们如何将肥沃军田化为私产,又如何可能阳奉阴违,虚假配合的担忧。
他本以为会看到陛下面露难色,或是震怒。
然而皇帝的脸上却不见丝毫意外,反而露出了尽在掌握的笑意,“伯雅,你说的这些,朕知道。”
孙传庭猛地一愣。
朱由检踱到陕西全舆图前,手指缓缓划过延绥、固原、榆林等边镇的所在。
“朕亲临西安,赈灾是其一,削藩是其二,”他声音平淡,却让孙传庭心头巨震,“而这第三桩,便是整肃边军,收回军屯!你以为这些日子,李若琏的锦衣卫都只是在城中抓人吗?”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如刀。“朕早几个月已密令锦衣卫化作商贾、流民、逃兵,渗透进了各镇。谁的田最多,谁的家丁最横,谁与地方豪绅勾结最深,朕的案头上一清二楚。”
皇帝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几分森然的杀意。“而那三千白杆军与一万京营新军,如今也以‘换防演训’为名分赴各镇要冲,就驻扎在那些边军大营的肘腋之间!名为协防,实则就是一把悬在他们头顶的刀,起的就是震慑之用!”
“朕甚至亲自插手调动了几个看似无关紧要的参将、游击。朕的人早已像钉子一样,楔入了他们的军府之内,只待朕一声令下!”
孙传庭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脑海,锦衣卫探查其内,精锐新军威慑其外,心腹将领安插其中!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跟上了天子的步伐,此刻才发现自己看到的,永远只是陛下想让他看到的。
天子下的是一盘暗中渗透、武力威慑、内部瓦解三管齐下,远比他想象中更为庞大和凶险的棋!
“伯雅,”朱由检的语气缓和下来,“你今日之奏,并非让朕为难,而是为朕这张大网送来了收网的东风。时机,到了。”
他看向门口的方向,那里,李若琏的身影如同一尊石雕,纹丝不动。
“传朕旨意,将延绥、固原、榆林、宁夏四镇总兵,以及他们手下的所有副将、参将、游击,三日之内,全部宣至西安行辕!”
“朕,要见见他们。”
皇帝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属于猎食者终结猎杀时的快意。
孙传庭躬身领命,退下之时,只听见皇帝对李若琏的吩咐,声音轻得仿佛耳语,却又字字如冰。
“到时候……去跟他们好好地谈一谈。记住,朕要的是田,不是他们的命,但如果他们非要用自己的命来保田,”他停顿了一下,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冰,“那就成全他们!
慢了二十分钟,
熬夜党福利。
朕,今夜也全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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