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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安城的天一连几日都是澄澈的蔚蓝,秋日高远的阳光落在行辕院落的石榴树上,将那一颗颗饱满的果实照得通红透亮,几欲滴出蜜来。然而对于被请到这处精致院落里议事的延绥、固原、榆林、宁夏四镇的数十位将领而言,这明媚的阳光却比最阴冷的冬雨还要让人心头发寒。
他们住的是上好的客房,皇帝没有给他们上任何枷锁,甚至没有一句重话。
可他们每个人都清楚,这座没有高墙的院子就是一座最坚固的牢笼,锦衣卫指挥同知李若琏那张永远带着三分笑意的脸,比任何凶神恶煞的狱卒都更让人恐惧。
他们就像一群被养在锦盒里的蟋蟀,能听到外面世界的喧嚣,却不知何时会被哪只无形的大手捏出去与另一只斗个你死我活。
这种等待,比直接的审判更磨人。
而朱由检,这位年轻的帝王似乎完全遗忘了他们的存在。
他每日与孙传庭在布政使司内堂议事,或亲临城外的天子屯工地,与那些泥腿子流民一同规划田垄沟渠,仿佛陕西最大的事就是如何让那些百姓吃饱穿暖。
直到第三天,第一道圣旨如同一块投向平静湖面的巨石,由随皇帝而来的太监亲自在这座院落里宣读。
小太监的声音细而柔,念出的每一个字却都像一根根扎入骨髓的冰针。
这道旨意,名为《奖功令》。
“……延绥总兵杜文焕、固原总兵杨麒、榆林总兵王承胤、宁夏总兵马科等,及四镇麾下将士,戍边有年,屡抗虏寇,其功甚伟……朕心甚慰之。朕闻各镇将士常有粮饷拖欠之苦,此乃朝廷之过,非战将之罪。今朕自内帑拨银,将延绥、固原、榆林、宁夏四镇,自天启六年至今所有拖欠之军饷,全额补发!一文不少!”
旨意读到此处,院外负责护卫的京营士卒中,爆发出压抑不住的低呼。而院内的将领们却是一个个面色煞白,如坠冰窟。
全额补发欠饷?
这是天大的好事,皇恩浩荡!但对他们来说却是催命的符咒!
因为圣旨的最后轻飘飘地缀了一句:“……为免错漏,所有饷银皆需各部司官与户部、兵部派驻之官员,核实现有名册,按人头发放。”
核实现有名册!
这句话像座大山,轰然压在了在场所有将领的心头。
吃空饷早已是九边公开的秘密。
一个营的编制五百人,实数或许只有三百,甚至可能更少,那凭空多出来的两三百份粮饷自然就进了各级将领的腰包。这是他们最稳定也是最重要的一块财源。
如今皇帝要按人头核发,那他们这些年虚报的鬼兵,岂不是要瞬间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届时,一个“欺君罔上、冒领军饷”的罪名扣下来,谁都别想好过!
杜文焕站在人群最前,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庞肌肉微微抽搐,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作为四镇总兵之首,他不得不带头跪下谢恩:“臣……杜文焕,代四镇将士叩谢天恩!”
身后,数十名将领稀稀拉拉地跪下,那一声声“吾皇万岁”喊得有气无力,仿佛耗尽了他们全身的精气神。
总兵们这才惊恐地回过神来,按着皇帝的意思,这分明是要派皇帝自己的人带着银子亲赴军营,当着所有士卒的面,一个个数人头,一份份发军饷!这是要彻底绕开他们这些将领!
如此一来,皇帝用这白花花的银子,在他们这些军官与底层普通士兵之间,硬生生劈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
自此,天子之名于士卒眼中不再是远在庙堂的虚影,而是近在眼前的皇恩浩荡!
然而,还不等他们从这道釜底抽薪的阳谋中挣扎出半分对策,第二日,小太监那张带着含蓄笑容的脸,便再次飘然而至。
这一次,他带来的,是《恤兵令》。
“……朕巡视天子屯,见屯中流民得田而喜,不禁感慨万千。思我边镇将士,为国戍边风餐露宿,其家人或耕种于军屯,然所获几何?朕闻,军屯之田多有被奸猾之徒、不法之辈侵占,以致劳者无食,战者无粮,此等情状,令朕寢食难安,痛心疾首!”
院中的将领们个个垂下了头,军田如何变成了他们的私产,在座的每一个人手上都不干净。
“故朕决意,由锦衣卫北镇抚司主导,抽调京营新军将士为佐,即日起,对延绥、固原、榆林、宁夏四镇之军屯田亩,进行重新勘测、登记、造册!务必将每一寸土地都厘清归属,将朝廷赐予兵士之份地,悉数还于兵士之手!如此,方能使我大明将士,战时用命,闲时有养,再无后顾之忧!”
旨意宣读完毕,整个院落空谷般的寂静。
如果说第一道旨意是在军官和士兵之间划开裂痕,那这第二道旨意,就是用皇帝的权威将这道裂痕硬生生撕成了一道无法逾越的深渊!
他将自己塑造成了为底层士卒申冤做主之人。
这是诛心!
更可怕的是执行者——锦衣卫主导,京营新军为佐。这等于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们,皇帝不相信他们,也不相信陕西的任何地方势力。他要用自己带来的刀,亲自来切这块长满烂肉的糕点。
杜文焕只觉后背冷汗涔涔,而堂中诸将更是心胆俱裂。
皇帝的屠刀已然悬颈,可他们连挣扎反抗的念头都不敢有。
只因他们这些总兵、参将,哪个不是宗族盘根错节?
家小亲眷或在京师,或在原籍,无一不在天子股掌之间,此乃投鼠忌器。
退一步说,就算他们豁出一切揭竿而起,又能如何?
谁敢说自己麾下那点兵马,能敌得过秦良玉亲自调教出的三千白杆军和天子一手整练出的一万京营新军?
以卵击石!
这两道无形的枷锁,早已将他们捆得动弹不得。
因此,第三日,当那个小太监第三次出现在院中时,许多将领的腿肚子都在打颤。
他们不知道这一次等待他们的,又会是怎样一道让他们无法拒绝,也无法反抗的圣旨。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这第三道旨意字里行间,竟满是温情与体恤。
《荣退令》。
“……众卿皆我大明之干城,戎马一生,功在社稷。然岁月不居,时不我待,朕念及部分老将年事已高,或身有旧伤,不堪战阵。若强留于军中,非但于国无益,亦是朕为君之不仁也。”
“故朕特开恩旨:凡军中副将以上将领,若自觉年老体衰,可向兵部自请‘荣退’。朝廷将核其历年功勋,并参照其‘献出’之田产几何,一次性赐予巨额荣养银两,以安享晚年。”
读到这里,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连呼吸都屏住了。
小太监微微一笑,继续念道:“……凡荣退者,可荫一子入国子监读书,或入京营新设之‘讲武堂’,由陛下亲选名师教导,以承父志,他日为国效力。此为朕于众劳苦功高之臣,一片爱惜之心也。钦此。”
旨意念完,院中先是死寂,继而响起一片粗重的呼吸声。
这……这是一条活路!
一条用土地和兵权,换取财富和子孙前程的…黄金大道!
三道旨意环环相扣,如同一张精心编织的天罗地网,就这么堂而皇之地罩了下来。
《奖功令》是离心,让士兵不再与他们同心同德。
《恤兵令》是夺利,以无可辩驳的道义,拿走了他们赖以生存的根基。
《荣退令》是开路,在把他们逼到悬崖边后,又扔过来一条看起来无比诱人的黄金锁链。
跳,还是不跳?
一时间,院中的气氛变得无比诡异,将领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眼神交错,各怀心事。
有人眼中闪烁着贪婪,在迅速盘算着自家田产和子嗣的前途;有人目露凶光,显然不甘心就此放弃经营了一辈子的基业;更多的人则是满脸茫然,在抗争与屈服之间痛苦地摇摆。
他们被困在了一个巨大的囚徒困境里,谁第一个跳出来反对,谁就会成为皇帝杀鸡儆猴的那只鸡,谁第一个选择屈服,谁就能抢先一步为自己和家族争取到最有利的条件。
……
就在这股压抑到极致的暗流汹涌之时,一个火星在百里之外的延绥镇,被点燃了。
延绥镇下游击将军叫王镇英,此人勇则勇矣,却是个出了名的浑人,贪婪且愚蠢。他本人被请到了西安,家中事务由他那个同样跋扈的儿子王虎掌管。
当清丈田亩的京营官兵在锦衣卫的带领下,出现在王家占据的千亩良田前时,王虎懵了。
他派人快马去西安送信,得到的回复却是杳无音讯,眼看自家的土地就要被一寸寸丈量登记,这个被惯坏了的衙内做出了一个最愚蠢的决定。
他召集了府中近百名家丁和父亲亲兵,手持棍棒刀枪,试图将前来清丈的官兵驱逐出去。
“这是我王家的地!谁敢动一下,老子就让他躺着出去!”王虎骑在马上,色厉内荏地叫嚣着。
负责带队的锦衣卫百户看着这群乌合之众,脸上露出了一抹古怪的笑意,他朝身后打了个手势。
就在王虎以为自己镇住了场面,准备再说几句场面话时,他身后不远处的树林里突然响起了一阵密集的脚步声!
下一刻,无数身穿蓝布短衣头系白巾,手持长杆白蜡枪的士卒如同从地里冒出来一般,悄无声息地从四面八方包围了上来。
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西南山民特有的坚毅与冷漠,动作迅捷如风,结成的阵势森然有序,一股冰冷的杀气瞬间笼罩了整个田埂。
是秦良玉的白杆兵!
王虎和他那群家丁的脸“唰”地一下全白了,他们这点人,在这支传说中战无不胜的精锐面前连塞牙缝都不够。
王虎和他那群乌合之众瞬间崩溃了,他们扔下武器跪地求饶。
已经晚了。
“游击王氏,煽动家丁、亲兵围攻朝廷命官,意图谋反,罪证确凿。奉旨,即刻剿灭!”
白杆兵的长枪,如林而下。
这算不得一场厮杀,不过是摧枯拉朽之间完成了一场干净利落的清剿。
消息传回西安,快得惊人。
当天下午,游击将军王镇英被从那座精致的院落里拖了出来,当着所有将领的面由李若琏亲自监斩。
刀光一闪,人头落地。
随即,第二道命令被当众宣布:王镇英家产、田产全部抄没,其中有一小半赏给了那些在此次事件中,主动向朝廷举报王家异动,并协助官军平叛的延绥镇本地士兵。
血淋淋的人头,与白花花的银子和沉甸甸的田契构成了一幅冲击力无与伦比的画面。
院中的将领们彻底垮了。
皇帝的阳谋至此完成了最后一块闭环。
反抗就是王镇英的下场,死无葬身之地,家产尽没。
顺从,则有《荣退令》这条金光闪闪的退路。
怎么选?还需要选吗?
当晚,延绥镇总兵杜文焕彻夜未眠。
第二天一早,他面容憔悴却又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一般,第一个走出了房门径直来到李若琏面前深深一揖。
“李大人,末将……有罪。”他从怀中颤颤巍巍地掏出一本厚厚的册子,“此乃末将及家人名下,历年所置办之田产,共计一万三千余亩。末将恳请将其尽数献于陛下,以充‘天子屯’。”
“另外,”他抬起头,眼中满是恳切,“末将年事已高,精力不济,实在不堪边镇重任。恳请陛下恩准,荣退还乡。犬子愚钝,若能入讲武堂聆听天子教诲,实乃杜家三生之幸!”
李若琏脸上的笑容终于多了几分真诚,他扶起杜文焕,温和地说道:“杜总兵深明大义,陛下定会龙颜大悦。请放心,你的功劳,陛下都记着呢。”
大厦将倾,始于梁上第一道裂隙。
有了杜文焕带头,剩下的将领们再无半分侥幸,争先恐后地冲上来向李若琏自首献田,生怕落于人后,那份荣退的恩典就会打了折扣。
短短数日之内,延绥、固原、榆林、宁夏四镇,被将领们侵占的九成以上的军田被顺利地收归帝有。
那些盘根错节积弊数十年的军屯问题,就在这一场不见硝烟的“请君赴死”的阳谋中,被兵不血刃地解决了。
此举震动了整个陕西官场。
对于这些久在陕西的官员而言,将门侵占军屯是何等顽固的痼疾,他们再清楚不过。
此症盘根错节,非雷霆万钧不可除,可谁也没料到皇帝只用了几日,便以一场阳谋谈笑间令诸将俯首。
孙传庭在巡抚衙门内接到塘报的时候,也唯有长叹一声,对天子这份翻云覆雨的手段,除了敬畏,再无他想!
大量的土地被重新划分,一部分成为了新的“天子屯”吸纳更多的流民;另一部分则作为份地,真正发到了那些普通士兵的手中。
……
延绥镇的校场上,宣读官刚喊出“王忠”的名字,一个满脸风霜的老卒便颤抖着走了出来。
那是一双只懂得握刀柄和枪杆的手,布满了厚茧与旧疤,此刻却小心翼翼地,像是捧着一件绝世珍宝,接过了那张盖着朱红大印的田契。
他低下头,目光死死钉在那纸张上自己的名字,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周围的喧嚣仿佛都已远去,他眼前只剩下那张纸,这张纸比他见过的任何军令都重。
突然,一滴滚烫的泪砸在了纸上,洇开了一小团墨迹,他慌忙想去擦,却引出了更多的泪。
最终,这个在榆林城下被流矢射穿肩膀都未哼一声的汉子缓缓蹲下身,将脸深深埋进臂弯。
他那宽阔而坚实的肩膀在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仿佛要将半生的风霜与辛酸,都抖落在这片属于自己的土地上!
但这颤抖中,除了宣泄,更有了一丝磐石般的坚定。
王忠是个粗人,但他不是傻子。
他心里比谁都清楚,这块田不是哪位将军发善心,也不是哪位大人开恩,而是皇帝!是皇帝从将主们吃得满嘴流油的嘴里,硬生生给他们这些“丘八”抠出来的!
王忠猛地抬起头,通红的双眼不再是泪水,而是如同野狼护食般的精光。
这田是皇爷给的,可他也明白,那些被夺了食的饿狼正躲在暗处随时准备扑上来,将这块带着他名字的田地连皮带骨吞下去!
谁是能拦住这些饿狼的人?
只有皇帝!
这个最朴素的道理,如同一道惊雷在他脑中炸响。
他霍然转身,朝着西安的方向双膝跪地,一个头,重重地磕在了这片刚刚属于他的土地上!
王忠知道,此刻校场上成千上万个和他一样的老兵,心中所想与他别无二致。
从今往后,皇爷不再只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天子,而是他们这些士卒的保人,是他们田契上看不见的第二枚大印!
谁敢与天子为敌,就是想撕了他们的田契,刨了他们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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