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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芝龙,或者说,新晋的海防游击郑一官,穿着一身簇新却让他浑身不自在的四品武官麒麟补服,行走在这片浩大而陌生的宫城之内。他的脚步很稳,每一步都踏得如同用尺子量过,这是他纵横海上十余年养成的习惯,脚下是摇晃的甲板还是坚实的土地,都不能让他失了分寸。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官服之下,他的里衣早已被冷汗浸透。
这趟北上之行于他而言,不啻于一场横跨生死的豪赌。
最开始,当那艘通体漆黑船首雕着狰狞飞鱼,无视了安平镇外港所有盘查,径直靠上郑家专属码头的官船出现时,整个港口都陷入了诡异的死寂。
那不是福建水师的船,更不是任何一家商号的船,那面在海风中猎猎作响的锦衣卫大旗,像是一只从京城探来冰冷而有力的手,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咙。
从船上走下来的是两拨人。
为首的是一个身着大红飞鱼服,面容冷峻如冰的中年男人,他身后是十二名气息森然的缇骑,每一步都踏出金铁之声。
而在他身侧,亦步亦趋跟着的则是穿着一身青色官袍的福建巡抚熊文灿。
这位在福建官场上说一不二的封疆大吏,此刻却像是跟班一样,脸上带着一丝强笑,额角隐隐有汗,目光甚至不敢与为首那人对视。
这一幕,让郑芝龙心中猛地一沉。
熊文灿是他郑芝龙接受招安的中间人,两人私下里利益往来,关系匪浅。
可如今他却像个仆从一样,陪着一个京城来的煞神登门,来人的身份绝对不低!
郑芝龙心中升起透彻骨髓的冰冷寒意,这寒意让他手脚都开始发麻。
来了!
终于轮到我了!
这两个念头如同两道北地的寒流瞬间灌入他的四肢百骸,他的第一反应不是掀桌子杀人,而是无比清晰地意识到:皇帝要对他下手了!
大明朝如今处处都是窟窿,皇帝已经吃完了陆地上的肥羊,现在,他这头盘踞在海上最肥的海中巨鲨,终于被盯上了!
派屠夫来请客,这宴席上准备的是什么菜,还用想吗?
熊文灿见郑芝龙脸色煞白,浑身僵硬,连忙抢在田尔耕之前开口,声音干涩地打着圆场:“一官…郑将军,莫要惊慌。这位是锦衣卫田指挥使,此来是…是传达陛下恩典的。”
郑芝龙连一丝冷笑都挤不出来,他只觉得喉咙发干。
田尔耕却根本没理会熊文灿的铺垫,他那双鹰隼般的眼睛直视着郑芝龙,用平板无波的语调开口了,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为之一静。
“郑一官。”
“陛下说,”田尔耕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是国之利器。”
国之利器!
这四个字并没有让郑芝龙感到丝毫欣喜,反而让他背后的冷汗瞬间冒得更厉害了。
恐惧并未消散,反而达到了顶点。
因为他听懂了这四个字背后令人不寒而栗的含义:皇帝对他的一切了如指掌!
田尔耕继续用那不带感情的声音说道:“陛下还说,利器蒙尘,非国家之福。此番召你入京,是有一桩关乎国运,经天纬地的大事要与你亲自商议。”
他说完便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郑芝龙,仿佛一尊等待回应的石雕。
没有威胁,没有安抚,只有一道来自紫禁城不容置疑的命令。
郑芝龙的脑子在疯狂地运转,但思考的方向只有一个:如何活下去。
皇帝什么都没解释,因为他根本不需要解释,田尔耕的到来本身就是一种态度。
那句“关乎国运,经天纬地的大事”在郑芝龙听来,更像是一句无法揣测的判词,可以让你封侯拜将,也可以让你粉身碎骨。
决定权,完全在那个远在京城的年轻帝王手中。
反抗?
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被郑芝龙掐灭了。
他引以为傲的船队和部众,在那个手段恐怖的新君面前真的够看吗?
他毫不怀疑,一旦自己拒绝,下一刻从北方而来的,就将是整个大明朝不计成本的雷霆一击!
顺从,是唯一能走的路。
面对这股无法理解,无法抗衡的绝对力量,过往所有的谋略勇气和残忍都显得那般微不足道。
郑芝龙对着田尔耕深深地,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标准地拱手作揖。
他根本不相信明朝皇帝会跟他谈什么“开疆拓海”,在他听来,这更像是对一把刀说“我要用你杀人,你最好锋利一点”。
可他同样感到一阵狂喜!
他曾无数次唾弃朝廷的腐朽与低效,而这位新君却用铁和血展现出了惊人的效率和决心。
更重要的是,皇帝竟然派出了锦衣卫指挥使来请他,而不是通过层层官僚体系下达一道圣旨!
在皇帝眼中,他郑芝龙不是一个随意打发的福建游击,而是一个值得他动用最核的暴力机关来直接面对的人物!
这是极致的威慑,又何尝不是一种极致的重视?
郑芝龙出身草莽,最是信奉实用二字。
在他看来,朝堂上那些满口之乎者也的所谓君子,与大海里那些叫得欢却没什么肉的臭鱼烂虾没什么两样。
而这位新君上台不过一年,动起手来却像是最有经验的老渔夫,每一网下去,都捞的是最肥美的鱼。
晋商八大家,在北地铁货不通的年月里暗通关外走私军械、粮食、铁器予建奴。
朝中言官弹劾了多少年,换来的不过是些不痛不痒的申饬。
可这位新君一出手,便是雷霆万钧!
一个月之内,将这八家盘踞山西近百年根深蒂固的庞然大物连根拔起!
他设在京城的情报网传回来的消息是:主犯凌迟,九族尽灭,家产籍没…手段之酷烈,效率之惊人,让郑芝龙第一次意识到,所有人以为的“山高皇帝远”,已不复存在。
如果说晋商案还有个通敌的大义名分在,那江南粮商案则纯粹是帝王心术的血腥展现。
今年北地大旱,流民四起。
江南的粮商们却囤积居奇,勾结地方官吏,坐视粮价飞涨,意图牟取暴利。
这种事,但凡遇着灾年便再正常不过,可这位皇帝不正常,他直接绕过所有殿前程序,派了田尔耕带着缇骑南下点着名单抓人。
苏州府最大的粮商被抄家时,据说家丁护院还想反抗,结果被缇骑当场格杀,血流成河。
短短半月,江南几个大粮商人头落地,囤积的粮食尽数成为“皇粮”,直接北运。
郑芝龙收到这些消息时,正坐在安平镇的府邸里喝着从西洋人那里换来的上等葡萄酒,他听着手下人的汇报,只觉得杯中的酒液,都变成了血的颜色。
他怕了。
他第一次清晰地认知到,自己的万贯家财,三万部众,在大明皇帝面前,也是一样的脆弱。
皇帝连晋商和江南士绅都敢动,他一个刚刚被招安的海盗头子,又算得了什么?抗旨的话,晋商和粮商的今天,就是他郑家的明天!
然而,郑芝龙又不得不承认!
这才是做大事的样子!
他郑芝龙能从一个一文不名的小海盗混成今日的海上霸主,靠的绝不是温良恭俭让,他同样信奉是力量和效率,最是看不起天启朝廷那种文官与宦官互相扯皮国事糜烂的景象。
而这位新君年轻果决,目标明确,杀伐酷烈,他只要结果!为了达成结果,可以不择手段!
跟着这样的主人,风险固然大到随时可能粉身碎骨,但若是赌对了,得到的回报也必将是前所未有的!
于是,他接了旨,便随着田尔耕踏上了北上之路。
这一路上,郑芝龙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判断。
他所乘坐的官船沿运河北上,沿途所过州县,码头秩序井然,盘查的官兵和税吏,远比他记忆中要收敛得多。
郑芝龙看得明白,这并非是地方官府突然转了性,而是皇帝的刀已经让他们感觉到了痛。
此刻,走在通往文华殿的白玉石御道上,感受着从四面八方传来那种无形而又沉重的皇权威压,郑芝龙心中最后的侥幸也已散去。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将那份源于草莽的狂傲与不羁死死压在心底,心中不自觉涌起来的,是前所未有的谦卑与专注。
他知道,接下来,他将面对的是一场决定他自己,他整个家族,乃至整个东南海疆未来命运的对话。
他不能行差踏错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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