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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太监在文华殿的殿门前停下脚步,尖着嗓子通禀了一声,便躬身退到一旁,示意郑芝龙自己进去。殿门虚掩着,里面很安静,没有想象中的侍卫林立,也没有朝臣奏对。
郑芝龙定了定神,整了整官帽,迈步跨过那高高的门槛,殿内光线略显昏暗,与殿外的酷烈阳光形成了鲜明对比。
郑芝龙的目光第一时间便被殿中央那道年轻的身影所吸引。
那人背对着他,身着一袭玄色常服,并未佩戴通天冠,只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着长发,他站在一幅巨大舆图前,显得有些单薄,但那份渊渟岳峙的气度,却让整个大殿都仿佛以他为中心。
听到脚步声,那身影缓缓转了过来。
这是一张极为年轻的面孔,甚至还带着几分少年人的青涩,但那双眼睛,却深邃得只有一片化不开的冰冷与锐利。
是皇帝。
郑芝龙心头猛地一跳,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屈膝下跪,以最为标准的大礼叩首:“微臣,福建海防游击郑芝龙,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的额头结结实实地磕在坚硬的金砖上。
大殿内一片死寂。
朱由检并未立刻没有叫他平身,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郑芝龙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正在自己的脊背上寸寸刮过,似乎要将他的皮肉筋骨,乃至脑海深处的每一个念头都剖析得一清二楚。
郑芝龙的额头上,冷汗再次渗出,顺着脸颊滑落。
“平身吧。”
“谢陛下!”郑芝龙如蒙大赦,缓缓站起身,却依旧躬着身子。
朱由检没有回到御座,也没有绕过那张巨大的舆图,他走了过去,伸出手指在那舆图上轻轻点了点。
他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叙述一件旧事。
“山西太原,江苏苏州。”
“晋商八家,传百年。朕只用了一个月,连根拔起。”
他的手指微移,点在了舆图的另一处富庶之地。
“江南粮商,勾结士绅官府。朕只用了半个月,人头滚滚,粮仓易主。”
他说完这些,才终于将视线从舆图上移开落在了郑芝龙的身上。
大殿之内,郑芝龙只觉得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那心跳声很是沉闷。
“郑卿,”他缓缓开口,仿佛每个字都浸透了北地的寒风,“你远在福建坐拥千帆。朕想知道,你的安平镇比之晋商百年的基业,比之江南士绅盘根错节的势力,根基是更深,还是更浅?”
郑芝龙眼帘低垂,沉默着。
郑芝龙这半生从东洋到南洋,从一介浪人到海上霸主,哪一天不是在死路里找出路?
风浪能杀人,炮火能杀人,人心更能杀人,这文华殿里的风浪虽然无形,但比起大洋上的飓风,似乎也并无本质区别。
他依然沉默着,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在这寂静中,精准地捕捉皇帝话语里那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皇帝既然他能灭晋商,能平粮商,那么捏死自己也是翻手之间的事。
那么,他大费周章用锦衣卫指挥使把自己从千里之外请来,绝非只是单纯为了欣赏自己的窘态。
想通了这一点,郑芝龙那颗被压得沉闷的心脏忽然间变得轻快起来,恐惧这种情绪,对于赌徒来说是最无用的东西,而他郑芝龙,便是这天底下最大的赌徒之一!
郑芝龙终于抬起头,迎向皇帝的目光。
“回陛下,臣的根基,比他们浅。”
他先是给出了皇帝最想听到的那个答案,不见半分勉强。
随即,不等朱由检露出任何表情,他便接着说道。
“但臣的本事,却与他们不同。”
朱由检眉梢微挑,那张冰冷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极淡的兴趣。
郑芝龙知道,牌局开始了。
“陛下,晋商与粮商说到底刮的都是大明的肉,喝的都是大明的血。他们的家业再大,也只是把左口袋的钱挪到了右口袋。陛下抄没其家,不过是把本就属于天下的钱重新放回了国库。”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这肉,烂了,也是烂在咱们自家的锅里。”
“而臣,不一样。”
郑芝龙的眼中迸发出一抹灼热的光,那光芒里有野心有自信,更有对眼前这位年轻帝王心思的精准揣摩。
“臣的根基在海上!臣的本事,不在于从大明的锅里捞食,而在于…能从锅外,从那茫茫无际的大洋彼岸,为陛下,为大明衔来新肉!”
“锅外之肉!”
朱由检看着郑芝龙,良久。
那双冰冷的眸子里终于泛起了一丝波澜,仿佛万年不化的寒冰裂开了一道缝隙,缝隙里透出了一丝欣赏。
他缓缓踱步,走到了郑芝龙的面前,那股迫人的压力再次袭来。
“你的意思是,你能给朕,那些人给不了的东西?”
“锅外之肉”四个字,让郑芝龙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他那颗枭雄的心脏重新变得滚烫,眼中迸发出灼热的光芒,既然皇帝看重的是他从锅外衔肉的本事,那他就要让皇帝知道,这块肉有多大,有多肥美!
他向前微探身子,姿态虽恭敬,语气中却已难掩那股纵横四海的豪情与自信,像一个顶级的掌柜在向最大的东家展示自己无与伦比的货源。
“陛下明鉴!臣所言‘锅外之肉’,绝非虚言!”他兴致勃勃地解说道,“寻常人只知我大明丝绸、瓷器、茶叶为海外珍品,却不知其利几许!一匹苏杭的绸缎,运至长崎,其价可翻十倍!一箱景德镇的薄胎瓷到了欧罗巴,更是价比黄金!还有武夷山的茶,川中的药材,南洋的香料…这些,都是能换回真金白银的硬货!”
他越说越是激动。
“只要陛下肯给臣一个名分,放开手脚让臣去做,臣可以保证,不出三年,每年从海外为陛下,为大明带回的利润将是一个……”
“郑卿。”
朱由检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郑芝龙剩下的话戛然而止,卡在了喉咙里,他有些错愕地抬起头,看到皇帝正静静地看着他。
“你说的这些,朕都知道。”朱由检缓缓再次踱步到那巨大的舆图前,背对着他,“丝绸、瓷器、茶叶,这些是肉,但只是浮在面上的油花。”
他顿了顿,声音依旧平淡无波。
“朕想知道的,是你那口锅本身。”
郑芝龙的心,猛地一沉。
只听朱由检用一种叙述旧事的语气说道:“朕这里有一笔账,你听听,看算得对不对。”
“你的船队,要求所有出海的商船,都必须悬挂你郑家的令旗。一面旗,盛惠白银两千至三千两不等。仅此一项,一年收入,便不下两三百万两。”
郑芝龙的脑子里嗡的一声,那点兴致勃勃的火焰,瞬间被掐灭了七成!
这是他郑家安身立命的核心机密,是绝不对外人道的潜规则,皇帝竟知道得一清二楚!
然而,这只是开始。
“你垄断了福建至长崎的航路,丝绸、白糖、药材,概莫能外。倭国的银,吕宋的货,经你之手流入大明。两头抽利,一年所得,亦在三四百万两之上。”
朱由检的手指,在舆图上从福建轻轻划向了东洋,“所以,你一年的进项,林林总总,加起来超过八百万两白银。这个数字…朕的户部,一年也收不上来。”
最后一句话,轻飘飘的,却重如泰山狠狠砸在郑芝龙的每一根神经上,他只觉得浑身发冷,额角再次有冷汗渗出。
“陛下……”他张了张嘴,想要辩解,却发现任何言语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朱由检仿佛没有听到,自顾自地继续说道。
“为了保住这门生意,你的布置也算周全。”皇帝的手指,点在了台湾与福建之间。
“航路,你舍弃了传统的琉球中转,开辟泉州至长崎的七日直航,能减少三成的运输损耗。很聪明。”
“护航,你有‘五虎游击舰队’常驻台海,用三桅炮舰在外围警戒,用更为灵活的鸟船编队运输核心货物。这套战术,连荷兰人的盖伦船队也屡屡吃亏。”
“最让朕感兴趣的,是你的情报。”朱由检终于缓缓转过身,那双幽深的眸子再一次落在了郑芝龙的脸上,那目光仿佛能洞穿人心,“你依托江南的盐商驿站,建立了一张从苏杭货源地到你闽南老巢的情报网,十二日内,消息必达。郑卿,你告诉朕,你是怎么做到的?”
皇帝这一问,哪里是想知道缘由。
这分明是在告诉他,你郑芝龙有多少家底,值几斤几两,朕这把天子之秤,早已称量得一清二楚。
郑芝龙的自信豪情乃至那份枭雄的悍勇,在这一刻被这轻描淡写的一称压得粉碎!
如果说皇帝知道他的收入,尚可归结为锦衣卫密探遍布天下之功,他尚能理解。
但连他的航线优化,舰队战术配置乃至他隐藏得最深.与盐商勾结的情报网络…这些都是他郑家集团最核心最机密的运作细节!皇帝竟然了如指掌,甚至比他手下的一些大管事还要清楚!
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他的船队里,有皇帝的人!他的账房里,有皇帝的人!他以为固若金汤的安平镇,甚至他最信任的心腹之中,都可能有皇帝的眼睛!
他就像一个自以为是的提线木偶,得意洋洋地表演着,却不知那牵动着自己一举一动的线,自始至终都握在那高踞御座的帝王手中!
无孔不入!
冷汗终于不再是渗出,而是大颗大颗地从他的后背上冒了出来,瞬间浸湿了内衫,那股来自灵魂深处的寒意让他手脚冰凉,几乎无法维持跪姿。
郑芝龙竭力抬起头,看向那个年轻得过分的皇帝,眼中只剩下无尽的骇然与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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