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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鼎城的晨雾还没散尽,云澈坐在廊下的竹椅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木栏上被岁月磨出的浅痕。这处小院在城西的老巷深处,离主街的喧嚣隔着三道拐,只有清晨挑着药担的货郎走过时,才能听见几句含混的吆喝。院角那棵老槐树有些年头了,枝桠几乎要探到屋顶,此刻正落着满地碎白的花瓣。风穿堂而过,卷起几瓣槐花打在云澈手背上,带着点微凉的湿意,混着清苦的药香——那是从他手边那碗刚煎好的汤药里飘出来的。
搬到这里整整三个月了。
断了的筋脉像埋在四肢百骸里的冰碴,晴日里尚且安分,遇上丹鼎城这种潮湿的梅雨季,便会化作细密的针,从骨头缝里往外扎。昨夜又是一场夜雨,此刻他的手腕还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色,连端起药碗的力气都欠奉。
可比起身体的疼,心口那个空洞更难熬。
云澈望着廊外飘落的槐花,喉结轻轻滚了滚。苏云走的那天,丹鼎城也是这样的光景。他记得她穿着月白的裙衫,站在槐树下笑,发间别着两朵刚摘的槐花,说要去坊市给他买新出炉的桂花糕。那天的风也是这样,卷着花香往人怀里钻,可她再也没回来。
“吱呀——”
院门口的竹帘被人从外掀开,带着晨露的湿气撞进院子。云澈下意识地抬头,就见两道身影挤在竹帘下,像是被晨雾托着的两团暖光。
走在前头的少年穿着苍岳修大的靛青校服,领口沾着点赶路的尘土,肩上背着的半旧行囊带子勒出浅浅的红痕。他身形比去年又拔高一截,站在晨光里时,影子被拉得很长,眉眼间那点少年人的跳脱淡了些,倒添了几分沉稳——是云峥。
被云峥半护在身后的少女则扎着俏皮的双丫髻,鬓角别着朵小巧的绒花,手里紧紧攥着串裹着晶莹糖衣的糖葫芦,山楂红得像团小火苗。她踮着脚往院子里瞧,鼻尖沾了点白蒙蒙的水汽,正是云清棠。
“二哥!”云清棠先瞧见了廊下的人,眼睛“唰”地亮起来,把糖葫芦往云峥手里一塞,像只脱缰的小雀儿似的冲过来。她跑过落满槐花的地面时,裙摆带起一阵风,卷得花瓣打着旋儿飞起来,“我跟大哥来啦!”
云澈下意识地想站起身,可右腿刚一用力,筋脉里就传来一阵钻心的麻疼,像是有无数根细针在同时扎刺。他身子一歪,差点从竹椅上滑下去。
“二哥!”云清棠连忙伸手扶住他的胳膊,小脸上的雀跃瞬间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担忧。她仰头望着云澈苍白的脸,鼻尖微微发酸,小声问:“你的手……还是没力气吗?”
“傻丫头。”云澈缓过那阵麻劲,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指腹触到她髻上绒花的软毛,声音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跟你说过,是筋脉的事,慢慢养就好。路上累了吧?快坐。”
云清棠却没动,只是盯着他搭在扶手上的手。那只手曾经能稳稳握住三尺青锋,能画出最复杂的符篆,可现在连握拳都有些费力,指节处还泛着长期喝药留下的青黄。她咬了咬唇,把刚想说的话咽了回去,转而拿起桌上的药碗:“我去给二哥热药吧?娘说药凉了喝着伤胃。”
“我去吧。”云峥这时已经掀了竹帘走进来,把行囊往旁边的石凳上一放,发出沉闷的响声。他顺手将糖葫芦重新塞回云清棠手里,自己则走到云澈身边,挨着竹椅坐下。
他坐下时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目光扫过云澈清瘦的侧脸,又落在廊下那碗几乎没动过的清粥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却半句不提“废人”“伤痛”之类的话,只从行囊里翻出个用油纸仔细包着的包裹。
“娘知道你爱喝她烙的芝麻饼,特地起大早做的,让我们路上带着。”云峥把油纸包递过来,指尖带着点赶路的凉意,“我怕路上压坏了,一直揣在怀里捂着,现在还热乎着呢。”
油纸被掀开的瞬间,浓郁的芝麻焦香混着麦面的甜气漫开来,像只温柔的手,轻轻挠着人的鼻尖。云澈低头看去,那饼是熟悉的月牙形状,边缘烤得微微发焦,上面撒着的白芝麻在晨光里闪着细碎的光——是娘的手艺。
以前他每次从外门历练回来,娘总会在灶房里烙这样的饼。那时候苏云总爱凑过来,抢着要吃最焦的那角,说“焦边子最香”,还会趁他不注意,偷偷往他嘴里塞一块,笑得眉眼弯弯。
喉头忽然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云澈眨了眨眼,才发现眼眶有些发热。
“二哥你快吃呀。”云清棠已经剥开一颗糖葫芦塞进嘴里,腮帮子鼓鼓地说,“我为了赶早班车,天不亮就从苍岳郡出发了。先生本来不准假的,我跟他磨了好久,说你一个人在丹鼎城我们不放心,先生才松口让我们请七天长假呢!”
“清棠。”云峥轻声打断她,怕她哪句话说错了戳到云澈的痛处。
可云澈却笑了笑,拿起一块芝麻饼。饼皮还带着温热的触感,咬下去时,芝麻的香脆混着面的绵软在舌尖化开,暖流顺着喉咙慢慢淌进心里。他看着云清棠沾了点糖渣的鼻尖,又看了看云峥正往灶房里添柴火的背影——少年的肩膀比去年更宽了些,动作沉稳得像株年轻的树。
风又起,卷着槐花香穿过廊下。云澈低头咬了口芝麻饼,忽然觉得这满院的香气里,好像没那么冷了。
云峥添完柴火,转身时瞧见云澈正望着院角的老槐树出神,手里的芝麻饼只吃了小半。他走过去,顺着云澈的目光看去,槐花还在簌簌地落,像场下不完的雪。
“这树倒是长得好。”云峥轻声说,“苍岳修大的藏书楼前也有棵老槐树,只是没这么粗。”
云澈回过神,笑了笑:“当年选这处院子,就是看上这棵树了。夏天能遮半院的凉。”
“那正好,等天热了,我在树下搭个竹桌,咱们能在这儿吃饭。”云峥说着,从行囊里又翻出个布包,“对了,娘让我给你带了些晒干的槐花,说用蜂蜜泡着喝,能安神。”
云澈接过布包,指尖触到干燥的花瓣,心里微微一动。去年这个时候,他和苏云还在槐树下晒槐花,苏云说要学做槐花糕,结果面粉放多了,揉出个硬邦邦的疙瘩,两人笑了半天。
“大哥,二哥,我烧好水啦!”云清棠的声音从灶房里传出来,带着点小得意,“我还学着娘的样子,在水里放了两颗红枣呢!”
云峥站起身:“我去看看,别让她把水壶烧干了。”
他刚走到灶房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哐当”一声,紧接着是云清棠的小声惊呼。云澈撑着竹椅扶手慢慢站起来,刚走到灶房门口,就见云清棠正蹲在地上捡碎瓷片,旁边的小桌上还放着个空了的水壶。
“手没扎到吧?”云峥已经蹲下身,把她护在身后,小心翼翼地捡着碎片。
“我、我想把水倒进茶壶里,结果没拿稳……”云清棠的声音带着点委屈,眼圈红红的,“二哥的茶壶,是不是被我摔碎了?”
云澈低头看去,摔碎的是只粗瓷茶壶,壶身上画着的兰草纹已经裂成了好几瓣。那是他去年给苏云买的,她说这壶泡茶最香。
“没事。”云澈走过去,轻轻拍了拍云清棠的后背,“本来就该换了,壶嘴早就有点漏。”
云清棠却更委屈了:“可是……”
“碎了就碎了,回头我去坊市再买个新的。”云峥把最后一块碎片捡起来,用废纸包好,“你二哥才不会怪你,对吧?”
云澈笑着点头:“对,回头让你大哥给你买个带小兔子图案的,你不是最喜欢兔子吗?”
云清棠这才破涕为笑,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裙摆上的灰:“那我要两只兔子的!”
“行,两只就两只。”云峥揉了揉她的头发,转身往水缸那边走,“我再烧壶水,你去陪你二哥坐着,别在这儿添乱。”
云清棠吐了吐舌头,乖乖地拉着云澈的袖子回到廊下。她搬了个小马扎坐在云澈脚边,小口小口地啃着糖葫芦,忽然指着院墙边的杂草说:“二哥,这里的草都长好高了,等会儿我让大哥给你拔了吧?”
“不用,它们长它们的,挺好。”云澈望着墙根那丛野菊,去年苏云还在这儿种过凤仙花,“等过些日子,菊花开了才好看。”
云清棠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怀里掏出个用油布包着的小东西:“对了二哥,这个给你。”
她摊开手心,里面是块巴掌大的木牌,上面用小刀歪歪扭扭地刻着个“安”字,边缘还刻着几朵小花。木牌被摩挲得很光滑,看得出是经常带在身上的。
“这是我跟先生学的木雕,”云清棠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先生说刻个‘安’字,能保佑人平平安安的。我刻了好久呢,手都磨破了。”
云澈接过木牌,指尖触到那些深浅不一的刻痕,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能想象出妹妹趴在灯下,握着小刀一点点雕琢的样子,能想象她被木刺扎到时,皱着眉却不肯放弃的模样。
“刻得真好。”他把木牌握紧,贴在胸口,那里的空洞似乎被什么东西填满了些,“二哥很喜欢。”
云清棠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刚想说什么,就见云峥端着个粗瓷碗从灶房里走出来,碗里是热气腾腾的米粥,上面还卧着个金黄的荷包蛋。
“刚在灶膛里煨的,快趁热吃。”云峥把碗放在云澈面前的石桌上,“娘说你总不爱吃早饭,特地让我盯着你。”
云澈看着那碗冒着热气的粥,又看了看兄妹俩亮晶晶的眼睛——云峥的眼神沉静温和,云清棠的眼神里则满是期待。他拿起勺子,舀了一口粥送进嘴里。
温热的米粥滑过喉咙,带着淡淡的米香,荷包蛋的蛋黄是半流心的,裹着米粥咽下去时,暖意在五脏六腑里慢慢散开。
风又吹过老槐树,落了几片花瓣在粥碗里。云澈看着那抹细碎的白,忽然觉得,丹鼎城的这个清晨,好像没那么难熬了。
云清棠见他吃得香,也跑去灶房盛了碗粥,搬着小马扎坐在他身边,叽叽喳喳地讲起苍岳修大的趣事。说她班里有个男生画符篆时不小心把符纸点着了,烧了半条袖子;说云峥上次御剑课把剑骑反了,被先生罚抄校规;说后山的桃树结果了,她偷偷摘了几个,藏在行囊里想带给二哥,结果路上全被大哥吃光了。
云峥在旁边劈柴,闻言回头瞪了她一眼:“明明是你自己嘴馋,吃了还赖我。”
“就是你吃的!”云清棠不服气地撅起嘴,“我亲眼看见你半夜在客栈偷吃!”
云澈坐在廊下,听着兄妹俩斗嘴,手里的勺子慢慢搅动着粥碗。阳光穿过槐树叶的缝隙,在他手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暖融融的。
他想起以前,他们三个也总这样。他和云峥拌嘴,云清棠就在旁边帮腔,有时候吵着吵着就忘了原因,最后反倒笑作一团。那时候的日子好像永远是亮堂堂的,没有断了的筋脉,没有空了的心口,只有练不完的剑,画不完的符,和说不完的话。
虽然现在不一样了,但至少……他们还在。
云澈舀起最后一口粥,把那朵落在碗里的槐花也一并喝了下去。清甜的花香混着米粥的暖意,在舌尖萦绕不散。他望着院子里忙碌的云峥,和在旁边蹦蹦跳跳帮忙递柴的云清棠,忽然觉得,那些刻在骨头上的伤痛,或许真的能被这样的日子,一点点磨平。
至少此刻,槐花香里有归人,身边有亲人,就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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