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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子!贱人!蠢货!】【都在逼咱!都在算计!】
朱允熥喊出那句话的前一刻,华盖殿内,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老朱枯坐在龙椅上,面色阴沉地看着蒋瓛呈上来的供状,心中的烦躁与猜忌如同藤蔓交织,越缠越紧。
而就在这无边压抑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时候,殿门轻响,朱允炆端着一盅参汤,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
“孙儿叩见皇爷爷!”
朱允炆的声音清朗中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和恭敬:“听闻皇爷爷动怒,母妃心中不安,特命孙儿送来参汤,请皇爷爷万万保重龙体。”
他举止得体,态度恭顺,在那一片阴霾和算计中,仿佛一股清流。
老朱抬起眼皮,看着这个自幼聪慧、深受自己喜爱和寄予厚望的孙子,看着他手中那盅冒着热气的参汤,冰冷坚硬的心肠深处,竟不易察觉地柔软了一丝。
【还好……】
【还好标儿有这么一个至纯至孝的孩子……不枉咱疼他一场……】
连日来的震怒、猜疑、疲惫,似乎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小小的慰藉。
他难得地没有发怒,只是略显疲惫地挥了挥手,示意云明等人稍退。
朱允炆心中一喜,连忙上前,将参汤轻轻放在御案上,低眉顺眼地站在一旁,不敢多言,却完美地扮演了一个担忧祖父身体的孝顺孙儿形象。
老朱端起那盅参汤,温热透过瓷壁传来,让他冰凉的指尖稍稍回暖。
“呼”
他深吸一口气,参汤特有的微苦香气钻入鼻腔,让他紧绷的神经似乎也松懈了半分。
然而,正当他准备凑近喝一口,暂且舒缓一下那几乎要炸裂的头痛和心绪的时候——
“咚!咚!咚!”
突然!
沉重而急促的拍门声,如同失控的战鼓,毫无征兆地在外殿响起!
紧接着便是隐约的呵斥声、尖叫声,以及一声凄厉无比的、他绝不可能听错的呐喊:
“孙臣朱允熥!有关于父王死因的天大冤情!冒死求见皇爷爷——!!”
“啪嗒——!”
老朱的手猛地一抖,刚凑到嘴边的参汤盅瞬间脱手,摔在了地上。
温热的参汤和瓷片四溅开来,溅了他一身,也溅了旁边的朱允炆一身。
但他却浑然未觉。
他的身体猛地僵住,脸上的那一丝刚刚升起的温和瞬间冻结。
刹那间,如同冰面般寸寸裂开,被极致的错愕、震怒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深藏心底的恐惧所取代。
允熥?!
那个一向放浪形骸、不学无术、形同废物的孙子?!
他刚才喊什么?!父王死因?!天大的冤情?!还冒死求见?!外面发生了什么?!
“云明——!”
老朱的咆哮声如同受伤的猛虎,轰然炸响在殿内,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骇人。
他太阳穴突突直跳,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
云明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冲到大殿门口,哆嗦着打开一条缝隙往外看去。
只看了一眼,他就像被雷劈中一样,猛地缩回头,脸色惨白如纸,踉跄着扑回殿中,声音抖得不成调子:
“皇……皇爷……皇三孙殿下他……他手里拿着刀!浑身是血!”
“地上……地上还躺着一个……像是孙公公……没……没气儿了!”
“皇三孙殿下他……他像是疯魔了!口口声声喊着……喊着太子爷的死因……”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重锤,狠狠砸在老朱的心头。
持刀!?
浑身是血!?
杀了太监!?疯魔了?!
还喊着……标儿的死因?!
巨大的震惊和荒谬感之后,是如同海啸般袭来的、更加复杂汹涌的情绪,是震惊于朱允熥突如其来的疯狂和血腥手段,是愤怒于朱允熥在宫禁之内、在自己眼皮底下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还是……还是那一声‘父王死因’、‘天大冤情’?!
这所有的一切,如同最尖锐的锥子,狠狠刺入了他内心深处最不愿触碰、最恐惧、却又无时无刻不在隐隐作痛的禁区!
他想知道真相!
他比任何人都想知道他标儿到底是怎么没的!
因为任何一个父亲都无法忍受最爱的、被寄予厚望的儿子死得不明不白!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当真相即将被揭开的时候,老朱又感到一种莫名的害怕!
他害怕查出来的结果是他无法承受的!害怕面对那个可能冰冷、残酷、甚至指向他至亲之人的事实!
这种极致的矛盾,这种渴望与恐惧的交织,让他一时间竟僵在原地,脸色变幻不定,胸膛剧烈起伏,仿佛喘不过气来。
而一旁的朱允炆,则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皇爷爷可怕的神色吓得呆若木鸡。
就连参汤弄湿的袍子贴在身上,一片冰凉,他都丝毫感觉不到,只有无边的恐惧攫住了他。
忽然,老朱猛地看向朱允炆,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闪电,射向刚刚还在他面前扮演孝顺的孙儿:
“允炆,你进来的时候,外面到底怎么回事?!”
“啊?这”
朱允炆被这目光吓得一哆嗦,脸色瞬间惨白,慌忙跪倒在地:“孙……孙儿不知!孙儿进来时,三弟只是被拦在外面,孙儿真不知他为何突然狂性大发啊皇爷爷!”
他急于撇清关系,声音都带了哭腔。
“狂性大发?”
老朱冷笑一声,根本不信这套说辞。
他太了解宫里的这些把戏了,若非被逼到极致,那个一向怯懦的孙子怎会做出如此骇人之事?
还口口声声喊着‘父王死因’、‘天大冤情’?!
他的目光又扫过地上摔碎的参汤盅,眼中闪过一丝极致的烦躁和猜疑。
吕氏……允炆……你们到底背着我做了什么?!
老朱的疑心,在此刻达到了顶点。
殿内的锦衣卫如临大敌,一个个瞬间进入戒备状态,手紧紧按在刀柄上,目光锐利如鹰,时刻准备护驾或执行命令。
殿外,朱允熥那带着哭腔和决绝的呐喊还在继续,一声声,如同重锤,敲击着殿内所有人的耳膜,更敲击着老朱那颗被反复煎熬的心。
“皇爷爷!此铁盒内有陕西贪腐、东宫用度异常的账册!疑似谋害储君的线索!”
“赵丰满、沈浪等人为送此物赴死!”
“孙臣遭阻挠威胁,甚至被以姐姐性命相挟!不得已出此下策!”
“求皇爷爷明察!为我父王主持公道啊——!”
【铁盒!证据!】
【线索!赴死!】
【阻挠威胁!?】
这些词汇如同碎片,在老朱脑海中疯狂旋转拼接!
难道……允熥不是发疯?他不是受人蛊惑来胡闹?他是真的……拿到了什么东西?!
那种既想立刻知道盒子里是什么,又害怕知道里面是什么的极端复杂情绪,几乎要将他撕裂!
最终,对太子之死的究极疑问,以及帝王不容挑衅的权威感,压倒了对真相的恐惧。
他的眼神骤然变得无比骇人,猛地看向云明,声音因为极致的情绪波动而显得有些扭曲,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把门打开!”
“是!”
云明吓得脸色苍白,连忙指挥锦衣卫打开殿门。
“轰隆隆!”
沉重的殿门再次被打开。
门外,浓重的血腥味率先扑面而来。
只见朱允熥小小的身影屹立在门口,浑身浴血,手中的绣春刀还在滴落着温热的血珠,在他脚边汇成一小滩暗红。
他脸色苍白如纸,但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里面燃烧着仇恨、决绝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悲愤。
他怀里,依旧死死抱着那个同样沾了血的铁盒。
这幅景象,极具视觉冲击力,让所有看到的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朱允炆瞳孔一缩,不由喝道:“允熥!快放下兵器!你想造反吗?!”
朱允熥却仿佛没听到他的呵斥,他的目光穿透门缝,死死锁定在殿内龙椅上那个高大的身影上。
“皇爷爷——!”
他嘶声力竭地大喊,声音因激动和用力而破裂:
“孙臣今日闯殿,自知罪该万死!但孙臣宁可血溅五步,也绝不能让我父王死得不明不白!让那些害死他的奸佞小人逍遥法外!”
说着,‘噗通’一声跪倒在门槛之外,将染血的绣春刀‘哐当’一声扔在一旁,然后高高举起那个染血的铁盒,用尽全身的力气喊道:
“孙臣人微言轻,屡遭阻挠威胁,甚至被以姐姐性命相挟!不得已出此下策,惊扰圣驾!”
“求皇爷爷明察!为我父王!大明懿文太子!主持公道——!!”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哭喊出来的,带着一个儿子对父亲最深沉的哀恸和一个受害者对正义最绝望的渴求。
整个华盖殿,再次陷入死寂。
只有朱允熥压抑不住的哽咽和粗重的喘息声。
老朱死死地盯着那个染血的铁盒,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
陕西贪腐!东宫用度异常!疑似谋害储君!威胁皇孙!?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坎上。
他之前所有的怀疑、猜忌、愤怒,在这一刻似乎找到了一个爆炸的出口。
他的目光猛地转向跪在地上、抖如筛糠的朱允炆,眼神冰冷得如同万载寒冰:“参汤?嗯?真是送得巧啊!”
朱允炆吓得魂飞魄散,涕泪横流:
“皇爷爷明鉴!孙儿冤枉!孙儿什么都不知道啊!定是三弟他受人蛊惑,诬陷……”
“闭嘴——!”
老朱一声暴喝打断他,猛地从龙椅上站起身,一步步走下御阶,走向殿门。
他的脚步沉重如山,每一步都让殿内众人的心随之颤抖。
他走到门口,巨大的阴影笼罩着跪在血泊中的朱允熥。
他没有立刻去接那铁盒,而是先看了一眼旁边那具太监的尸体,又看了一眼被扔在一旁的染血佩刀。
最后,目光落回到朱允熥那张混合着鲜血、泪水和无比倔强的小脸上。
“朱允熥!”
老朱忽然用一种听不出情绪的、异常平静的声音:
“你可知,持凶器闯宫禁,杀内侍,惊圣驾,每一条都是死罪?”
“孙臣知道!”
朱允熥抬起头,毫无畏惧地迎着祖父那可怕的目光,声音因哭泣而沙哑,却异常清晰:
“但孙臣更知道,身为人子,若明知父王含冤而不能言,苟活于世,猪狗不如!”
“今日若能以孙臣一死,换皇爷爷彻查父王死因,铲除奸佞,孙臣死得其所!”
老朱闻言,瞳孔微微收缩,盯着这个仿佛一夜之间脱胎换骨的孙子,良久没有说话。
殿内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云明。”
老朱冷不防地开口道,声音平静得可怕,却带着千钧之力:
“带允炆去后殿歇着,换身干净衣服。没有咱的旨意,不许他离开半步,也不许任何人接触他。”
这话听起来是关怀,实则是瞬间将朱允炆软禁隔离。
他不再信任任何人,哪怕是这个刚刚还让他感到‘至纯至孝’的孙子。
朱允熥口中的‘威胁’、‘阻挠’,让他本能地对所有可能的相关人员产生了最深的怀疑。
吕氏的心腹太监死在这里,吕氏的儿子就必须先控制起来。
“皇爷爷!”
朱允炆惊恐地抬头,还想辩解什么,却被老朱那毫无温度的眼神逼得将话生生咽了回去。
没办法,他只能脸色惨白地被云明和另一个太监近乎搀扶实则押解地带离了大殿。
处理完朱允炆,老朱的目光才重新落回朱允熥身上。
他没有立刻让朱允熥起身,也没有去接那铁盒,而是对门口的一名锦衣卫千户下令,声音依旧平稳却不容置疑:
“宋忠,验看孙公公尸体,确认死因。将殿外所有目睹此事的侍卫、太监,分别看押,严加审讯!”
“咱要知道刚才发生的每一个细节,每一句对话!”
“若有半句不实,你知道后果。”
“是!”
那名叫宋忠的锦衣卫千户,心头一凛,立刻领命而去。
这是要彻底封锁消息并交叉验证朱允熥话语的真实性。
直到此时,老朱才缓缓走进朱允熥。
他没有弯腰,只是垂眸俯瞰,目光如同审视一件极其危险又极其重要的器物。
“朱允熥!”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能压碎人脊梁的重量:“你说,这盒子里装着关乎你父王死因的证据?”
“是……皇爷爷……”
朱允熥抬起头,泪水混着血水滑落,声音哽咽却坚定。
“你说,赵乾因此被灭口,赵丰满、沈浪等人为送此物赴死?”
“是!”
“你说,这是赵丰满给你的?他现在去赴死了?”
“是!他说他要跟他兄弟一起,还说他们是今天的人做今天的事。把这个盒子交给孙臣,全看孙臣本心,是否交给皇爷爷。”
“你说,你遭人阻挠威胁,甚至被以姐姐性命相挟?”
“是!孙臣绝无虚言!”
“好。”
老朱点了点头,脸上依旧看不出喜怒:“咱姑且信你这份拼死闯宫的勇气。”
但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极其锐利和多疑:
“但这盒子里的东西,是真是假,有无篡改,是否被人利用来行构陷之事……咱,需要查证。”
他根本不会因为朱允熥的悲愤和血性就完全相信这一切。
他甚至怀疑,这背后又是张飙的毒计。
“你将铁盒呈上。”
老朱命令道,却依旧没有亲自去接,而是对旁边另一名心腹老太监示意了一下。
那老太监战战兢兢地上前,小心翼翼、仿佛捧着炸药般从朱允熥手中接过了那个被血侵染的、湿漉漉的铁盒,然后低着头,高举过顶,呈到老朱面前。
老朱依旧没有用手去碰那盒子,只是用锐利的目光仔细扫过盒子上的血迹、锁扣的痕迹、甚至边角的磨损。
每一个细节都可能提供信息。
“打开它。”他命令道。
老太监颤抖着打开盒盖。
老朱的目光如同鹰隼般落入盒中。
那几本陈旧的账册,那几封泛黄的信函,以及那块刺眼的明黄丝绸碎片,每一样东西都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但他没有立刻去翻阅,而是直接下令:“来人,传咱旨意。”
“一,即刻秘召信国公汤和、开国公常升入宫!让他们直接从西华门进,不得声张!”
“二,让太医院院判刘纯,以及所有洪武二十五年后为太子诊过病、开过方的太医,立刻到偏殿候着!”
“分开候着!没有咱的旨意,不准交谈,不准离开!”
“三,核查兵部、五城兵马司,今日是谁安排的巡逻路线?为何几天都找不到李墨、武乃大二人,今天突然就找到了?还有赵丰满是怎么将铁盒交出去的?有没有备份交给其他人?都给咱查清楚!”
“第四!”
他的目光终于第一次真正落在了那铁盒中的物件上,眼神幽深得可怕:
“将盒中所有物品,立即誊抄三份!原物封存,没有咱的手谕,任何人不得触碰!”
“一份咱要亲自查看,一份送至汤和处,一份送至经历司,由几位负责账目文件的专人,共同核验!”
这一连串的命令,又快又狠,滴水不漏,充分展现了一个多疑帝王在面对可能动摇国本的惊天秘闻时,那种极致的冷静、冷酷和掌控欲。
他不会偏听偏信任何一方,他要调动所有可能的力量,从不同角度去验证、去剖析这个铁盒里的秘密。
他要确保自己看到的‘真相’,是尽可能接近真实的,而不是被人精心设计好的‘真相’。
最后,他才将目光重新投向朱允熥,眼神复杂。
这个孙子今天的举动,打乱了一切,也揭开了一个他或许永远不想面对的盖子。
“允熥!”
他的语气缓和了一丝,但依旧带着审视:
“你今日所为,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暂且去偏殿歇着,咱……需要问你话时,自会传你。”
他没有说信,也没有说不信。
只是将他暂时控制起来,既是保护,也是隔离审查。
朱允熥听到‘死罪可免’,心中稍稍一松,但听到后面,知道皇爷爷并未完全相信自己,心中又是一紧。
但他已经做到了极致,剩下的,确实只能交给皇爷爷和‘明天’了。
他立刻叩首:“孙臣……谢皇爷爷恩典。”
两名侍卫上前,小心地将他扶起,带往偏殿。
然而,就在两名侍卫刚要扶着朱允熥转身的时候,老朱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寒铁坠地:
“等等——!”
侍卫立刻停下脚步。
朱允熥也艰难地站稳,抬起沾满血污和泪痕的脸,看向那位至高无上的皇爷爷,眼神里带着迷茫和一丝残留的决绝。
老朱的目光如同两把冰冷的解剖刀,缓缓扫过朱允熥的脸,似乎要穿透他的皮肉,直窥他灵魂最深处的想法。
殿内空气再次凝固,蒋瓛和心腹太监们都屏住了呼吸。
老朱沉默了足足有十几息,才用一种听不出任何情绪的、极其平静的语调,缓缓开口,问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问题:
“允熥,咱问你。”
“倘若……倘若你父王之死,查来查去,最终……与你某位皇叔有关。”
“你,待如何?”
轰隆——!
这个问题,如同一道晴天霹雳,骤然劈在了朱允熥的头顶。
不仅是他,就连扶他的锦衣卫都骇然变色,下意识地将头埋得更低,恨不得自己此刻是聋子。
这个问题太诛心,太可怕了!
直指天家最残酷、最血腥的疮疤!
朱允熥的身体猛地一颤,瞳孔骤然收缩。
他显然被这个假设惊呆了,脸上血色瞬间褪尽。
皇叔?害死父王?
他的脑海中瞬间闪过几位藩王叔父的面孔,巨大的震惊和恐惧攫住了他。
但仅仅是一瞬间。
那股支撑他闯宫、杀人的悲愤和仇恨,那股源自丧父之痛的极致痛苦,瞬间压倒了所有的恐惧和犹豫。
他几乎没有任何思考,猛地抬起头,那双原本还带着些许怯懦和伤心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原始的、冰冷的杀意,从牙缝里挤出一个斩钉截铁、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的字:
“杀——!”
这个字,清晰、冷冽、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绝,回荡在死寂的大殿中。
好家伙!
好刺激!
周围的锦衣卫、太监、宫女,听到这个字,整个人脑子都炸了!
而老朱的脸上,也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无法控制的愕然和震惊!
他甚至下意识地微微向后倾了一下身体,仿佛被这个字眼中蕴含的冰冷杀意刺痛了。
他预料过朱允熥会害怕,会犹豫,会痛哭,甚至会请求皇爷爷做主……
但他万万没想到,得到的竟是如此干脆利落、如此狠绝的一个‘杀’字!
这完全不像是一个十余岁、平时怯懦寡言的少年能说出来的话!
这狠厉,这决绝……像谁?
一丝极其复杂、连他自己都未必察觉的意外欣赏,在他眼底最深处一闪而逝,但随即就被更浓的帝王疑云和震怒所覆盖。
他的脸色迅速阴沉下来,如同暴风雨前的天空,声音陡然变得严厉而充满压迫:
“杀?好一个‘杀’字!”
“为了报仇,不惜骨肉相残,毫无人伦亲情!如此心性,与禽兽何异?!”
“就凭你这句话,咱就留你不得!”
帝王的猜忌瞬间占据了上风。
一个对叔叔都能毫不犹豫说‘杀’的孙子,将来会不会也对其他兄弟、甚至对他这个皇爷爷举起屠刀?
这种不受控制的复仇火焰,太危险了!
面对皇爷爷的雷霆震怒和‘留你不得’的死亡威胁,朱允熥的身体害怕得抖了一下,眼中却闪过难以言喻的恐惧和伤心。
他伤心于皇爷爷的斥责和不能感同身受,恐惧于死亡。
但当他看到皇爷爷那双充满了怀疑和审视的眼睛时,一股莫名的勇气,或者说破罐子破摔的绝望,再次涌了上来。
他不仅没有退缩,反而猛地抬起头,第一次用一种近乎平等的、带着血泪的诘问眼神,直视着老朱那可怕的目光,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地反问道:
“皇爷爷!”
“孙臣也想问您!”
“如果……如果有人谋害了您爹,谋害了仁祖淳皇帝!您……会怎么做?!”
“您会顾念人伦亲情吗?!”
轰隆——!!
这句话,比刚才那个‘杀’字,更像是一道惊天巨雷,狠狠地劈在了老朱的天灵盖上!
他整个人如同被瞬间石化,僵在了原地!
脸上的震怒、阴沉、猜忌……所有表情都凝固了,只剩下无比的愕然和一种被戳中最痛处的、难以置信的震惊!
他朱元璋,一介布衣,登临九五,一生杀伐果断,何曾有人敢如此对他说话?
还是用他早逝的、辛苦一生的爹来类比质问!?
但这句话,却又如此刁钻,如此狠辣,直接撕开了所有虚伪的包装,直指核心。
杀父之仇!这是人性最底层、最无法化解的仇恨!
“你……你这逆孙!”
巨大的震惊和暴怒如同火山般喷发,老朱猛地一步跨到朱允熥面前,抬起手,用尽全身力气,‘啪’地一记耳光,狠狠地扇在了朱允熥的脸上!
这一巴掌极其沉重,朱允熥直接被扇得踉跄几步,跌倒在地,嘴角瞬间破裂,鲜血直流,半边脸颊高高肿起。
但出乎意料的是,朱允熥没有哭,也没有求饶。
他只是用手背擦去嘴角的血迹,缓缓抬起头,那双眼睛里,恐惧和伤心似乎被彻底打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冰冷的、近乎绝望的平静和决绝。
他看着暴怒的皇爷爷,一字一句地重复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哈哈哈哈!好!好一个不共戴天!”
老朱气极反笑,笑声中充满了暴戾和一种被彻底冒犯的疯狂。
他再次抬起手,准备将这个‘毫无人性’的逆孙当场毙于掌下。
然而,当他的目光接触到朱允熥那双清澈却又死寂的眼睛,看到他红肿的脸颊和嘴角不断溢出的鲜血,再想到他今日闯宫的血勇、以及他口中那关于标儿死因的‘证据’……
尤其是,那句‘如果有人谋害了仁祖皇帝您会怎么做’的诛心之问,如同魔咒般在他脑海中回荡,竟然让他那凝聚了杀意的手,硬生生地停在了半空中。
他想起了标儿,那个仁厚却早逝的儿子。
他想起了常氏,那个温婉的儿媳。
他想起了这些年,自己对允熥姐弟的忽视和冷落……
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着暴怒、愧疚、猜忌、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的情绪,最终压倒了他那纯粹的杀意。
高举的手,最终无力地、却又无比沉重地放了下来。
老朱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眼神复杂地盯着倒在地上的朱允熥,看了良久良久。
最终,他转过身,不再看朱允熥,声音变得极其疲惫,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对两名锦衣卫挥了挥手:“带下去。”
“囚禁于北五所空殿,派可靠之人看守,一日三餐不得短缺,但没有咱的旨意,任何人不得探视,他也不得踏出殿门半步!”
“今日殿内发生的一切,若有半字泄露,所有知情者,一律凌迟处死,诛九族!”
“臣……遵旨!”
两名锦衣卫心头巨震,连忙躬身领命。
北五所……那是冷宫所在之地,比偏殿的软禁要严厉得多。
皇上这到底是保他,还是……
两名锦衣卫再次上前,这一次,几乎是半拖半架地将朱允熥从地上扶起,带离了大殿。
朱允熥没有反抗,也没有再说话,只是在那转身被带离的瞬间,最后看了一眼老朱那高大却显得有些孤寂和僵硬的背影,眼神复杂难明。
殿门再次缓缓关闭。
老朱独自站在空旷的大殿中央,脚下是摔碎的参汤和尚未干涸的血迹。
他缓缓闭上眼睛,脑海中反复回荡着孙子的那句话:‘如果有人谋害了仁祖皇帝您会怎么做?’
还有那个冰冷决绝的‘杀’字。
良久,他发出一声极轻极轻的、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的叹息。
【冤孽……都是冤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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