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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幕上漠北龙帐内,朱棣那卸下重负、望向破晓的神情,在朱标眼中却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心底最深处。他端坐在父皇朱元璋下首的储君位上,锦袍下的身躯却抑制不住地感到一阵阵发冷,仿佛殿内烧得再旺的地龙也无法驱散那股从未来渗透过来的寒意——那是属于失败者与流亡者的、无边无际的未知与恐惧。
允炆……我的儿……你到底在哪里?是生是死?胡濙带来的,究竟是解脱的真相,还是彻底湮灭的丧钟?
朱标不敢深想。他只知道,那个被自己寄予厚望的孩子,在天幕所展示的未来里,优柔寡断,进退失据,最终狼狈流亡,连生死都成了帝王心结上的一道疤。一股巨大的失落和难以言喻的恐慌攫住了他,为允炆,更为自己身后这看似稳固、实则暗流汹涌的江山。
御阶之上,朱元璋的目光如同盘旋的苍鹰,锐利地扫过殿内每一个角落,最终沉沉地落在长子朱标身上。他看到了儿子苍白的脸色,看到了他放在膝盖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微微颤抖的手。那双手,此刻冰凉得如同殿外阶下的寒霜。
“标儿?”朱元璋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殿内压抑的寂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手怎么这般凉?可是身子不适?”他微微侧头,对侍立一旁的大太监王景弘道,“去,给太子拿个暖炉来。”话语虽简,那份沉甸甸的父爱却不容错辨。
几乎是同时,坐在朱元璋身侧的马皇后也察觉到了儿子的异样。她没有说话,只是无声地叹了口气,眼中满是心疼。
她轻轻起身,将自己膝上那个用锦缎包裹、始终温热的黄铜小手炉拿起,步履沉稳地走下御阶。在满殿勋贵大臣或明或暗的注视下,这位母仪天下的皇后,如同最寻常的慈母,径直走到朱标面前。
“拿着。”马皇后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能抚慰人心的温暖力量,不容拒绝地将暖炉塞进朱标冰冷僵硬的手中。她的手在儿子冰凉的手背上用力握了一下,传递着无声的支撑。“天寒地冻,莫要凉着了身子骨。”
那暖炉的温度透过掌心传来,瞬间驱散了些许刺骨的寒意,却暖不透朱标心底那因窥见未来而滋生的彻骨冰凉。他抬眼,对上母亲那双洞悉一切、充满担忧与安抚的眼睛,喉头滚动,艰涩地低声道:“谢母后。”
捧着这沉甸甸的暖意,朱标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天幕。
那上面已切换了画面,但他眼中看到的,却是未来那盘根错节、杀机四伏的棋局。秦王樉、晋王棡,英年早逝,空留强藩;周王橚、代王桂、齐王榑、湘王柏……或被削夺,或懦弱自焚,竟无一人能真正拱卫中央!唯有四弟朱棣……如同深藏九渊的潜龙,一朝风云际会,便是靖难惊雷!
父皇留下的,是一个遍布猛虎的丛林!而自己……朱标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铜炉,指腹感受着那坚硬的弧度。自己若继位,面对的是功高震主、桀骜如蓝玉的开国勋贵,是手握重兵、辈分尊贵的藩王弟弟们!
允炆……他痛苦地闭了闭眼,天幕上那道愚蠢的“勿伤朕叔”圣旨和那场自欺欺人的“东昌大捷”,已彻底粉碎了他对这个儿子能驾驭危局的最后一丝幻想。他不行!他担不起这副千钧重担!
一个念头,带着孤注一掷的悲怆与近乎固执的执念,如同野火般在他心底疯狂燃烧、蔓延:
“雄英……熥儿……”朱标在心中无声地呼唤着两个名字。嫡长子雄英若未早夭……或者还有常氏所出的允熥,其母族乃开平王常遇春,根基深厚……他们,是否会是更好的选择?
这念头一旦升起,便再也无法遏制。他的目光变得异常坚定,甚至带着一种殉道般的决绝,望向御阶上那位打下这铁桶江山的父亲,心中无声地呐喊:
“父皇!儿臣……或许不需要像您一样,坐拥江山数十载,威加海内!”
“哪怕……哪怕儿臣只在那张龙椅上坐一天!”
“只需一天!以大明储君之礼,诏告天地祖宗,登临大宝!在这一天里,确立雄英或允熥为皇太孙!将这名分大义,以最无可争议的方式,牢牢铭刻在宗庙玉牒之上!烙印在天下臣民之心间!”
“如此……即便儿臣明日便追随父皇母后于地下,后世子孙凭此‘一日帝君’所定下的名分,是否便能多一分对抗那些虎视眈眈的叔父、震慑那些骄兵悍将的底气?这您亲手打下、交予儿臣的万里河山……是否就能在惊涛骇浪中,坐得更稳一分?”
这近乎悲壮的执念,是一个父亲、一个储君,在窥见未来残酷真相后,所能想到的最后的、也是最决绝的护佑之策。暖炉的温度熨帖着手心,却化不开他眼中凝聚的深重忧思与孤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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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幕的辉光,如同命运冷漠的瞳孔,映照着洪武十三年散落在大明疆域上的几粒尘埃,在历史的狂澜冲刷后,各自滚向截然不同的河岸。
江西分宜,黄家小院。深秋暖阳,炊烟如释。
院门上的封条浆糊尚未干透,被粗暴地撕扯下来,残破地挂在门框边角。秋风卷过,带着一丝自由的凉意。黄湜(黄子澄)站在小小的天井里,脚下是清扫过却仍有落叶痕迹的青石板。他身上那件浆洗得发白的旧襕衫,袖口还沾着昨夜抄书换钱的墨迹。
“爹!爹!你看!”八岁的小儿子像只刚放出笼的雀儿,举着一个粗陶碗,里面盛着几块油亮亮的、还冒着热气的红烧肉,一路小跑着撞进他怀里,小脸兴奋得通红,“娘说今天吃肉!用您昨儿抄书的钱买的!”
黄湜被撞得微微一晃,下意识地扶住儿子瘦小的肩膀。那红烧肉的香气,混合着灶间柴火燃烧的烟火气,如此真切地钻入鼻腔。他抬头,看见老母亲拄着拐杖倚在厨房门框上,浑浊的老眼含着泪,嘴角却努力向上弯着;妻子端着一簸箕刚蒸好的糙米饭走出来,热气氤氲了她同样泛红的眼眶,只低低说了句:“当家的,吃饭了。”
没有指责他差点拖累全家万劫不复,没有抱怨他被革除功名断了全家指望。只有劫后余生、家人团聚的、最朴素的欢喜。
黄湜的目光落在堂屋那张简陋的方桌上。那里,除了那碗红烧肉和糙米饭,还有他视若珍宝、堆满了经史子集的书案。他缓缓走过去,手指拂过那叠自己呕心沥血写下的削藩策论,纸页冰凉。又拿起案头那支陪伴他寒窗二十载、笔头已磨秃的狼毫。
“功名……青史……”他低声咀嚼着这两个曾经重逾千斤的字眼,嘴角扯出一个苦涩又释然的弧度。下一刻,在家人惊愕的目光中,他双手握住笔杆两端,用力一折!
“咔嚓!”
清脆的断裂声在寂静的小院中格外清晰。笔杆断开,断口处的木刺扎进了他的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他却恍若未觉,将断笔随手丢进墙角盛放垃圾的破筐。
“读圣贤书,明事理,养心性,”黄湜转身,看着围拢过来的家人,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卸下枷锁后的轻松,“最终所求,不过是家人平安,桌上常有热饭,冬日有炭火御寒罢了。”
他弯腰抱起懵懂的小儿子,用带着墨迹和木刺的手,抹掉小家伙嘴角沾上的油星,“从今往后,爹就在家,好好教你们认字,陪你们长大。”小院里,阳光正好,暖意融融。那曾经名为“黄子澄”的削藩利刃,仿佛已在天幕的光影中彻底锈蚀、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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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江宁海,方府幽深书房。雷雨将至,墨染癫狂。
门窗紧闭,厚重的帘幕隔绝了外界的天光。书房内只点了一盏如豆的油灯,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书案一角。空气闷热凝滞,弥漫着浓重的墨臭和一种近乎癫狂的气息。方孝孺枯坐在案前,形容憔悴,眼窝深陷,唯有一双眸子亮得骇人,死死盯着铺在面前的一张雪白素笺。
天幕上“胡濙密报”、“永乐释疑”的消息如同尖针,反复刺扎着他敏感的神经,却被他强行屏蔽。他脑海中反复回放的,是更早之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永乐十九年,新建成的北京奉天殿,在一声震天动地的霹雳雷火中,烈焰腾空!那煌煌天威,那吞噬一切的金红火焰!
“天罚!此乃上苍震怒!煌煌天谴!”方孝孺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低吼,如同受伤的野兽。他猛地抓起饱蘸浓墨的狼毫,手臂因激动而剧烈颤抖,墨汁如黑色的血泪,大滴大滴地砸落在素笺上,晕开一片片狰狞的污迹。
“朱棣!逆贼!尔沐猴而冠,僭居大位!纵有漠北之功,难洗靖难之血!”笔锋在纸上游走,力透纸背,字字如刀,句句泣血,仿佛要将满腔的恨意刻进这方寸之间,“奉天殿火起,雷殛煌煌!此非工部失察,实乃天道昭彰!尔之心虚胆裂,惶恐不可终日,苍天可鉴!神人共愤!”
他越写越快,越写越狂,笔走龙蛇,状若疯魔。素笺被狂乱的墨迹彻底染黑,字迹早已扭曲变形,不成章句。忽地,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沉沉夜幕,紧接着“咔嚓”一声炸雷,震得窗棂嗡嗡作响!
“哈哈哈!天雷!又是天雷!”方孝孺被雷声惊得浑身一颤,随即爆发出凄厉的大笑,他猛地掷笔!饱蘸墨汁的笔头狠狠砸在素笺中心,溅开一大片浓黑的绝望之花!
他踉跄起身,指着窗外电闪雷鸣的夜空,嘶声力竭:“尔且听着!看着!尔之三子,高炽、高煦、高燧!尔以何术夺侄位,彼必以何术弑尔嗣!今日尔骨肉相残登大宝,他日尔之血脉,必效尔之故伎!兄弟阋墙,同室操戈!重蹈西晋八王之覆辙!血流漂杵,宗庙倾颓!此乃天道好还,报应循环!朱棣!尔在九泉之下,必当瞠目!尔之永乐伪朝,终将……终将化为齑粉!”
癫狂的诅咒在密闭的书房内回荡,被窗外的雷雨声吞噬。油灯的火苗在穿堂风中剧烈摇曳,将方孝孺扭曲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他枯槁的脸上,却浮现出一种病态的、殉道者目睹“神启”般的潮红与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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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天府溧水,齐家小院。
齐德(未来的齐泰)换上了一身体面的新襕衫——那是母亲熬了几个通宵亲手缝制的,浆洗得挺括,还带着淡淡的皂角清香。
他脚步轻快地走到院中的水缸旁,就着清凉的井水,仔仔细细地净了面。水面倒映出一张年轻的脸庞,眉目疏朗,眼神清澈,充满了未经世事磋磨的朝气。他对着水中的倒影,小心翼翼地扶正了头上崭新的生员方巾,又理了理衣襟袖口,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
至于天幕上演的那些惊涛骇浪——“靖难”、“削藩”、“齐泰被诛十族”?少年齐德甩甩头,那些画面遥远得像前朝的戏文,虽然有些心惊,却更像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故事。那个也叫“齐泰”的人,是未来的高官显贵,是卷进惊天漩涡的大人物,和他这个刚过县试、正憧憬着府试院试的小小生员齐德,有什么关系?
“燕逆再凶,终究名不正言不顺,岂能长久?”齐德对着水缸里的自己,低声自语,语气带着读书人特有的笃信,仿佛在背诵圣贤书上的至理,“朱高煦?莽夫罢了。朱高燧?志大才疏。靠刀兵抢来的东西,终究守不住。这煌煌大明,未来终究要靠圣人之道教化,靠君臣一心治理!”
他转身回屋,从枕边拿起一张写着“蟾宫折桂”四个娟秀小楷的红色名帖——那是妹妹送的贺礼。他珍重地将名帖收入怀中,紧贴着怦怦跳动的心脏。
书桌上,《四书章句集注》摊开着,墨香犹存。齐德深吸一口气,坐下来,翻开书页,目光坚定而纯粹。
属于“齐德”的功名之路,才刚刚铺开。天幕上“齐泰”的滔天巨浪,于他而言,不过是遥远天际一抹无关紧要的阴云。他的笔尖饱蘸墨汁,在洁白的纸上落下第一个工整的字,心无旁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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