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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幕光芒映照下的画面,熟悉得令人心悸。依旧是那个身形肥胖、穿着明黄太子常服的朱高炽。
他艰难地跪伏在冰冷的金砖上,宽厚的脊背因这个姿势而显得更加臃肿笨拙。
他的额头紧贴着地面,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哽咽的恳求,透过天幕,清晰地回荡在洪武十三年的时空:
“父皇!三弟高燧年轻识浅,一时糊涂,受人蛊惑!儿臣恳求父皇念在骨肉亲情,网开一面!儿臣愿以太子之位担保,三弟定当洗心革面,痛改前非!求父皇……开恩呐!”
画面拉近,朱高炽那张敦厚的脸上,涕泪纵横,情真意切。
他的姿态放得如此之低,言辞如此恳切,仿佛真是一个为了保全弟弟不惜一切的仁厚兄长。
这场景,与之前他为二弟朱高煦求情的画面,何其相似!只不过,上一次的主角是桀骜的汉王,这一次换成了安分的赵王朱高燧。
洪武朝奉天殿前,寂静无声。无数道目光复杂地投注在天幕上那位“仁厚”的太子身上。
文臣班列中,或有微微颔首者,似为太子之“仁德”所感。
但更多的,尤其是勋贵武将的队列里,却是一片死寂的沉默,以及沉默之下翻涌的难以言喻的审视与……寒意。
一次是仁厚,两次呢?尤其是在知晓了未来汉王朱高煦数次谋逆、赵王朱高燧亦不安分的前提下?
这位太子爷,是真的顾念手足情深,还是……深谙帝王心术,懂得在何时、以何种姿态出现,才能既踩住弟弟们的脖子不让他们翻身,又能在父皇心中和天下人面前,博取最大的“贤名”?
勋贵班列靠后的位置,宋国公冯胜微微侧了侧头,花白的胡须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他身旁的定远侯王弼,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老僧入定。
没有声音。只有冯胜那干瘪的嘴唇,以微不可见的幅度,极其缓慢地翕动着,如同默诵经文。那细微的肌肉牵动,传递着只有王弼这等老搭档才能瞬间意会的冰冷信息:
“李景隆……是放水……还是真废物?”
王弼的眼皮同样纹丝不动,仿佛凝固。但他那同样松弛的嘴角,却以同样微妙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极其轻微地向下撇了一下,随即恢复原状。这细微的变化,落在冯胜眼中,便是最清晰的回应:
“宁信放水……不信废物!”
冯胜的嘴角又动了动,这次牵扯的肌肉线条更冷硬一分:
“太子……是真仁厚……还是假慈悲?”
王弼那如古井般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其隐晦的讥诮,他喉结微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嘴唇的弧度几乎未变,却传递出更深沉的寒意:
“上有猜忌之君父……下有夺命之手足……真仁厚者……活不过……一年!”
无声的交流,在唇齿方寸间完成。
两个历经洪武朝血雨腥风、看透权力倾轧本质的老狐狸,用他们特有的方式,对天幕上那位涕泪横流的太子,做出了最冰冷、也最可能的评判。
那“仁厚”的面具之下,藏着的或许是比刀锋更锐利、比寒冰更刺骨的帝王心术。
李景隆战场上的“无能”尚可争论是真是假,但一个在权力漩涡中心活下来并稳居东宫二十年的太子,其“仁厚”……
呵呵,骗骗天下人则可,焉能骗过他们这些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老鬼?
天幕上永乐二十一年的汉王府,朱高煦如同泥塑木雕般僵立在太师椅前。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寒意,夹杂着被彻底愚弄的暴怒和深不见底的绝望,如同决堤的冰河,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意志!
“呃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闷哼从他喉咙深处挤出。
紧接着,仿佛支撑他整个世界的最后一根脊梁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断!
朱高煦那高大魁梧、曾经在战场上冲锋陷阵如同猛虎的身躯,猛地一晃,再也支撑不住,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般,颓然向后重重跌坐进宽大的太师椅中!
沉重的身躯砸得紫檀木椅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瘫在那里,一动不动。英俊的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死灰般的惨白。
那双曾经燃烧着野心和桀骜光芒的眸子,此刻空洞地大睁着,失去了所有焦距,茫然地望着虚空,又仿佛穿透了屋顶,望向某个不可知的深渊。
时间在死寂中流逝。书房内只有朱高煦粗重而紊乱的喘息声。
不知过了多久,那空洞的眼中才缓缓凝聚起一丝微弱的光,但那光里没有生气,只有一片荒芜的灰烬。
他艰难地转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看向侍立在角落、大气不敢出的王府长史,声音嘶哑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耗尽了所有力气的疲惫:
“去……传本王令……”
长史连忙躬身:“臣在!王爷吩咐!”
朱高煦的目光涣散,仿佛在看着长史,又仿佛穿透了他,望向更远的地方。
“告诉……府里那些……吵着要跟本王去漠北‘建功立业’的护卫们……”他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散了……都散了吧……”
“各回各营……以后……也不会再去了……”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更低,带着一种自暴自弃的漠然:
“若……若有谁想离开本王……另谋高就的……尽可离去……”
“本王……本王之前发的……那五十两出征安家费……”他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就当……就当是本王赏的……路费了……”
长史闻言,心头猛地一跳!五十两!那可不是小数目!这两次预备出征几乎掏空了王府账上的现银,甚至变卖了许多值钱的东西!就这么……白送了?他下意识地抬头,想从王爷脸上看出是否气糊涂了,却只看到一片死寂的麻木。
“王……王爷……”长史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发颤,小心翼翼地提醒道,“那……那其他已经领了银子、并未说要离开的护卫……还有府里各处支应的银钱……是否……是否要设法……收回……”
“收回”二字如同火星,瞬间点燃了朱高煦死灰般情绪中残存的最后一丝暴戾!
“收?!!!”
一声炸雷般的咆哮猛地从太师椅上爆发!
朱高煦如同受伤的猛虎般霍然挺直了上半身!他双目赤红,额角青筋暴跳,死死瞪着长史,那眼神中的凶戾和狂怒,吓得长史“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筛糠!
“本王发出去的钱粮——!”朱高煦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嘶哑变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浓烈的血腥味,“再收回来——?!”
他猛地一掌拍在身旁坚硬的花梨木茶几上!“啪嚓!”一声脆响,厚实的桌面竟被硬生生拍裂!木屑飞溅!
“你让本王的脸——!”朱高煦咆哮着,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长史脸上,“往哪里放——?!往哪里放——?!!”
狂怒的咆哮在书房内回荡,震得窗棂嗡嗡作响。长史匍匐在地,抖如秋风落叶,连声告罪:“王爷息怒!王爷息怒!臣……臣失言!臣该死!”
朱高煦胸膛剧烈起伏,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那赤红的双目中,暴怒之下,却是一种更深沉的、无法排解的绝望和空虚。
他仿佛被这瞬间爆发的怒火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那挺直的上半身再次如同被砍断的旗杆,颓然、沉重地砸回太师椅宽大的靠背里。
书房内只剩下他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声。良久,那喘息声中,才泄出一句微弱、疲惫、却又带着一种破罐破摔般狠厉的命令,飘向跪伏在地的长史:
“府里……没钱了……”
“那就……加租……”
“告诉那些庄头……今年的租子……加……加三成……”
“一粒……也不能少……”
话音落下,朱高煦便彻底瘫软在那象征着王爵尊荣的太师椅中。头颅无力地歪向一边,空洞的眼神望着雕梁画栋的屋顶,仿佛一具被抽走了魂魄的空壳。
只有那微微起伏的胸膛,证明着这具曾经雄心万丈、欲与天争的躯体,尚存一丝活气。天幕的光芒落在他身上,将那身亲王蟒袍照得华贵依旧,却再也照不亮那双熄灭的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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