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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幕上显示的是永乐二十一年的深秋。朱高煦浓眉一拧,展开信纸,目光如鹰隼般扫过那些潦草却字字如刀的文字:
“赵王高燧,阴结内侍黄俨、钦天监官王射成及护卫指挥孟贤等,谋进毒于上(永乐帝),俟晏驾,即劫内库兵仗符宝,执文武大臣,伪撰遗诏……废皇太子,立赵王为帝……事泄,逆党尽诛,上震怒,赵王闭府待勘!”
“轰——!”
仿佛一道无声的霹雳在朱高煦颅腔内炸开!他高大的身躯猛地一晃,脚下厚重的波斯地毯仿佛瞬间化作了流沙。
信纸在他指间簌簌抖动,那一个个墨字如同烧红的铁钉,狠狠扎进他的眼底——弑父!伪诏!篡位!
这些足以诛灭九族的滔天罪名,竟像污秽的烂泥,全数泼在了他那个总是跟在身后、笑容里带着几分怯懦的三弟——赵王朱高燧身上!
“荒天下之大谬!”一声压抑的、如同受伤猛虎般的低吼从朱高煦喉咙深处迸出。
他眼前闪过朱高燧的模样:
那个在北平王府里,被他呼来喝去也只敢赔着小心应“二哥”的瘦弱少年;
那个受封赵王后,最大的乐趣不过是搜罗些字画古籍、在王府后园侍弄花草的文弱亲王……
朱高煦甚至能清晰地记起,去年中秋家宴,老三高燧被父皇随口问及边镇军务时,那副手足无措、冷汗涔涔的窘迫模样!
这样一个书呆子,会去谋刺如神似魔的永乐大帝?会妄图染指那柄沾满父兄鲜血的至尊权杖?这简直比说一只圈养的兔子能咬死猛虎更可笑!
信中提到他与高燧“合计”构陷太子属官,甚至点出解缙被雪地冻毙的旧事……
朱高煦的指节捏得发白,牙关紧咬。不错,这些肮脏事他朱高煦做过!
为了扳倒那座挡在龙椅前的肉山(太子朱高炽),他手上没少沾血!解缙那江南才子临死前怨毒的眼神,他至今记得。
但这里面,绝没有朱高燧!一点都没有!那个胆小如鼠的老三,每次听到这些阴私谋划,都像受惊的兔子般寻借口躲开,唯恐避之不及!他怎会参与?怎敢参与?!
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顺着脊椎急速爬升,瞬间冻结了朱高煦因暴怒而沸腾的血液。这不是荒诞,这是诛心之刃!这把刀砍向高燧,刀锋所指,分明是他汉王朱高煦的脖颈!
两种可能,如同两条吐信的毒蛇,缠绕上他的心脏:
1.父皇老了!老得像当年洪武爷的暮年!猜忌的毒藤已爬满了乾清宫的龙椅!
纪纲血淋淋的人头(因与自己过从甚密而被诛)还历历在目;东厂阉狗无孔不入的窥视如芒在背。
如今,这把悬了二十年的刀,终于落向了亲生骨肉!
高燧坐镇北京多年,或许真有些门生故吏让父皇感到了不安?
一次醉酒后的牢骚?一句对太子监国的不满?甚至仅仅是府库中多备了几副甲胄……都足以在这极度敏感的暮年,被编织成谋逆的铁证!
2.是太子!是他那个永远瘫坐在轮椅里、看似宽厚仁孝的胖哥哥——朱高炽!他要动手了!
他要借父皇这柄最锋利也最无情的屠刀,先剪除自己的羽翼,除掉高燧这个潜在的障碍!
为他的儿子朱瞻基,彻底扫清通往龙椅的血路!就像当年自己用计除了解缙一样,只不过,太子这一手,更狠!更毒!借刀杀人,杀人不见血!
无论幕后的执刀者是父皇还是太子,指向高燧的罪名,就是明日悬在他朱高煦头顶的催命符!
“砰!”朱高煦一拳重重砸在身旁的紫檀案几上!杯盏震跳,发出刺耳的碰撞声。
他猛地抬头,赤红的双眼死死盯向北方——北京的方向。乐安州的秋夜死寂无声,只有寒风穿过王府飞檐,发出呜咽般的尖啸,仿佛万千冤魂在低泣。
案头的烛火被风带得疯狂摇曳,将他狰狞而恐惧的面容投射在墙壁上,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
圈禁凤阳?在太祖废弃的冷宫里,像畜生一样被铁链锁着,不见天日?
削爵夺藩?剥去这身象征荣耀与力量的亲王蟒袍,沦为庶人,任人践踏?
还是……一杯鸩酒?一条白绫?像解缙,像那些挡路的“奸臣”一样,悄无声息地“病卒”?
不!朱高煦胸腔里爆发出无声的咆哮。他宁愿战死!宁愿在千军万马的沙场上,被刀剑砍成肉泥!也绝不要像一条丧家之犬,在阴暗的囚笼里,被权力碾碎所有的尊严与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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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幕上那封密信的内容,如同最凛冽的朔风,瞬间吹散了奉天殿前因之前战事而残留的最后一丝喧嚣。死寂!比隆冬更寒冷的死寂笼罩了整座大殿!
龙椅之上,朱元璋端着金杯的手,悬在半空,久久未动。杯中那琥珀色的御酒,仿佛在瞬间凝结成了冰冷的寒冰。他脸上的皱纹如同刀刻斧凿般深刻,每一道都凝固着震惊、不解,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物伤其类的寒意!
老四……朱棣!
那个在天幕靖难战场上悍勇无匹、智计百出,甚至敢向自己这个父皇“问鼎乾坤”的儿子!那个自己曾认为最肖似自己、也最让自己忌惮的儿子!
如今……到了他的晚年,竟也走到了这一步?!
猜忌亲子!疑心骨肉!用锦衣卫、用东厂,编织着令人窒息的罗网!甚至炮制出“赵王伪诏弑父”这等耸人听闻、连他朱元璋听了都觉得匪夷所思的大案!
天幕上朱高煦那恐惧的分析,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朱元璋的心坎上。
“父皇年龄越来越大,猜忌之心越来越重……”
一句句,一声声,如同穿越时空的嘲讽,与天幕中朱棣那冷酷的誓言交织在一起,狠狠鞭笞着朱元璋的灵魂!
他想起了洪武二十五年后,自己那场席卷朝堂、屠戮勋贵、血流成河的“蓝玉案”!想起了剥皮实草的诏狱!想起了人头滚滚的刑场!想起了那些跟随自己打天下的老兄弟们临死前绝望、怨毒的眼神!
“呵呵……呵呵呵……”朱元璋喉间发出一阵低沉而沙哑的、如同夜枭悲鸣般的笑声。
他缓缓放下那杯已失去温度的御酒,浑浊的老眼中,倒映着天幕上朱棣晚年那模糊却充满猜忌的身影,也倒映着自己那沾满鲜血的、充满猜忌的暮年。
“老四啊老四……”朱元璋的声音轻得如同梦呓,带着一种苍凉的、宿命般的悲怆,“你……你终究……也活成了咱的样子?!”
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和彻骨的寒冷,瞬间席卷了这位开国大帝。
他想着刚才还在丹墀下那个年轻、英武的洪武十三年的燕王朱棣,心中涌起的,不再是忌惮,而是一种深深的、难以言喻的悲哀。这皇权之路,莫非真是一条注定孤独、注定猜忌、注定骨肉相残的不归路?
殿内的死寂持续蔓延。勋贵班列中,人人面色凝重,眼神复杂地交换着无声的惊骇。刚刚还在为未来靖难战局议论纷纷的喧嚣,此刻被这突如其来的“家丑”彻底冻结。
魏国公徐达,这位功勋卓著、素来沉稳如山的老帅,此刻也罕见地闭上了眼睛。花白的眉毛微微颤抖,紧抿的嘴唇泄露了他内心的巨大波澜。
朱高炽、朱高煦、朱高燧……那都是他亲外孙!看着天幕上外孙们陷入如此不堪的猜忌与倾轧,想到长女徐妙云此时看到该是何等痛心,一股深重的无力感和悲凉涌上心头。他只能闭目,不忍再看。
更多的勋贵则是噤若寒蝉,后背渗出冷汗。天幕初现时,他们还敢对燕王的战局评头论足,甚至开赌取乐。
但此刻,涉及天家父子兄弟如此不堪的隐秘倾轧,涉及未来皇帝晚年如此酷烈的猜忌手段,谁敢置喙?谁又敢保证,此刻一句无心之语,不会成为未来某日被翻出来的“罪证”?奉天殿前,只剩下压抑的呼吸声和天幕光芒流转的微响。
“永…永乐帝…还有第三子?”一个站在后排、消息不甚灵通的年轻勋贵,忍不住用极低的气音问旁边的同伴,打破了死寂。他实在想不起天幕中那位“赵王”是何方神圣。
他身旁一位年长些的伯爵嘴角扯出一丝苦涩的弧度,同样压低声音提醒:“糊涂!忘了天幕初现时,建文扣押燕王三子为质?除了守北平的朱高炽、在阵前救父的朱高煦,剩下那个年纪最小的……可不就是这位‘人畜无害’的赵王朱高燧么?”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无尽的荒诞,“只是……谁能想到,这位在天幕靖难时连面都没露过的小透明,二十多年后,竟能闹出如此惊天动地的大案?弑父伪诏……嘿!”
那年轻勋贵闻言,更是目瞪口呆,此刻,未来的汉王朱高煦尚在襁褓,赵王朱高燧……更是连影子都没有呢!一股时空错乱的荒谬感,让所有人心中都沉甸甸的。
文官班列中,那些饱读史书的翰林学士、六部堂官们,虽垂首肃立,眼观鼻鼻观心,心中却早已是惊涛骇浪,腹诽不已。
“得国不正,终有此报!”一位素以耿直著称的老翰林在心中无声呐喊,“太宗(朱棣)以藩王逆取大位,虽武功赫赫,然心中鬼蜮难消!猜忌刻薄,竟至于此!父子相疑,兄弟阋墙,何其酷烈!何其……不堪!”
“反观洪武爷……”另一位侍郎心中暗叹,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龙椅上那位散发着寒意的开国皇帝,“纵有蓝玉案之酷烈,然对诸皇子……终是保全多于屠戮。分封二十四王,镇守四方,虽有尾大不掉之弊,却也未见如此父子兄弟倾轧至斯!永乐……两子夺嫡,闹得沸反盈天,竟不如洪武爷膝下二十余子……至少,面子上还维持着天家体统!”
这无声的评判,如同最锋利的史笔,虽未宣之于口,却已深深烙印在每一个通晓兴衰之理的文官心底。
天幕的光芒,不仅照亮了未来的战火,更照见了权力巅峰那无法摆脱的猜忌与孤独,以及那由“不正”而滋生的、代代相传的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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