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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五,扬州城南运河码头。这里存在大片密集逼仄的平房,成千上万的漕工、苦力和脚夫聚集生活于此,再加上数不清的酒肆客栈,成为三教九流鱼龙混杂之地。
以前刘议绝不多看一眼这种地方,但这几个月他先是藏匿在杭州北城的贫民区,伤势痊愈之后秘密返回扬州,依旧只能住在码头附近拥挤的平房里。
身为刘傅唯一活下来的儿子,刘议手里掌握着刘家所有藏于暗处的浮财,足够供他奢靡享乐一辈子,可他只能藏身于这种简陋的住处,既因为官府还没有放弃对他的追捕,也因为他要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屋内的火盆烧得很旺,跳跃的火光映照着刘议瘦削的面庞,曾经在两淮地区呼风唤雨几乎无所不能的刘家二爷,如今不再意气风发,脸上唯有刻骨的怨毒和阴鸷。
“二爷。”
郭会推门而入,裹着一身寒气。
刘议漠然地应了一声。
郭会小心翼翼地来到火盆边坐下,斟酌道:“二爷,小的已经打探清楚了,扬州府衙定在元月初八举办灯会,同时会在影园宴请本地乡绅富户。”
刘议深吸一口气,眼中泛起危险的光芒。
影园被誉为扬州名园之首,过去一直是刘家的产业,刘议也曾在那里多次宴请好友,风花雪月潇洒无比,但如今他是一条丧家之犬,害他家破人亡的凶手却要在影园大摆筵席。
“薛淮这个畜生倒是会选地方。”
刘议胸口激烈起伏,修长有力的手指几乎要将扶手折断,咬牙道:“他这是要用我们刘家人的尸骨做踏脚石。”
郭会看着他狰狞的面庞,心中的担忧愈发浓重,艰难地开口道:“二爷,您……您节哀……”
“节哀?”
刘议抬眼看向郭会,一字字道:“如何节哀?”
早在一个多月前,他在杭州收到眼线送来的消息,当场便吐了一大口血——他的父亲刘傅、亲兄弟刘让等三人以及刘嵩等重要心腹,和许观澜等官员一道被斩首。
虽说薛淮没有斩尽杀绝,刘家的妇孺未被株连死罪,可对于刘议来说,这样的结果仍旧让他恨之欲狂,因此他甚至不想去找那些被流放还活着的亲人,心里装满对薛淮的恨意和杀意。
郭会身为刘议的心腹,当然明白这位的心情,但是他不得不委婉地劝道:“二爷,等到影园开宴之日,那里必定守卫森严,如今城内还有卫所军和漕军驻扎,官府肯定不会放松警惕,而且……”
见他欲言又止,刘议挑明道:“而且你怀疑这是薛淮设的局?”
郭会叹道:“是的,二爷。薛淮这几个月极其小心谨慎,身边有大量高手寸步不离,我们的人根本找不到机会。眼下他突然一反常态要在影园宴请那么多人,摆明是给我们挖坑,以薛淮之缜密狠辣,应该不会犯这种错误。”
“我知道,那又如何?”
刘议缓缓站起身,寒声道:“他知道我早晚会找他报仇,这世上没有千日防贼的可能,所以他故意露出这样一个破绽,赌我会踏入他布置的陷阱。”
郭会不解地问道:“既然如此,二爷为何不肯忍耐一阵?”
刘议面露冷笑。
郭会连忙解释道:“二爷,小的并非胆怯畏惧,只是姓薛的现在权势正盛风头无两,我们和他硬碰硬只怕很难得手,何不蛰伏一年半载,等他放松警惕再行动手?”
“一年半载……”
刘议呵了一声,面色深沉地看着他说道:“你是我最信任的人,也最清楚我们如今的境况,理应知道这短短四个月的时间里,有多少人离我们而去。”
郭会登时语塞。
刘家已成昨日黄花,一些旁支子弟甚至不敢提及自己的家世,更遑论那些以前依附刘家而活的普通人。
在刘傅被捉拿之后,绝大多数人立刻和刘家划清界限,还肯听从刘议调派的除了他花费无数心血和银钱培养的死士,便只有那些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渴求他手中金银财宝的盐枭亡命徒。
随着时间的推移,官府的追捕力度始终没有减弱,刘议身边的亡命徒已经走了不少,这样下去他迟早会变成孤家寡人,届时还拿什么去找薛淮报仇?
想到这儿,郭会不禁一声叹息,二爷此刻已经被滔天的恨意影响心智,同时又面临非常现实的困难,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阻止他在元月初八那天进入府城。
“这次我不打算活着离开扬州。”
刘议盯着郭会的双眼,不容置疑地说道:“你帮我安排好所有事情,但是你不必亲自参与。”
郭会楞道:“二爷——”
“你听我说。”
刘议直接打断他,继而道:“这次我会集合所有能够动用的人手,先发一半银子下去,等事情了结之后,再由你将另外一半银子发出去,另外……往后要请你费心照顾一下刘家还活着的老弱妇孺。”
他眼中死志决然,这次无论能否杀死薛淮,他都已做好死在城内的准备。
郭会深吸一口气,无比沉重地低下头,嗓音干涩如同砂纸摩擦:“郭会领命,宁死不负二爷所托!”
如果当年没有刘议出手相助,他已成一抔黄土,父母妻儿亦无法苟活,因此他这条命早就不属于自己。
现在刘议不让他去送死,只让他负责善后,这显然是绝对的信任。
刘议抬手拍了拍郭会的肩膀,低声道:“现在我来告诉你那天的具体安排。”
郭会肃然道:“是。”
……
城内,济民堂。
还有五天便是年节,前来求医问药的百姓逐渐变少,徐知微的闲暇时间一天比一天多,可她并不觉得这是一件好事。
往常在给人治病之余,她会不断精进自己的医术,现在她只要闲下来,脑海中便会浮现一个人的身影。
这些年她从未有过这般犹豫不决的时候。
一方面是她亲眼所见扬州的变化,从那些朴实的百姓口中听到无数对薛淮的称颂。
另一方面则是黎丛等人极具煽动性的劝说,像薛淮这种人必然隐藏得极深,寻常百姓如何能够看穿他的城府伎俩?
黎丛甚至拿薛淮和沈家的关系作为佐证,一如当初的许观澜和刘傅,这何尝不是新的官商勾结?沈秉文在薛明章和薛淮父子两代人的扶持之下,如今一跃成为扬州巨商之首,难道这背后没有不可见人的利益勾连?
徐知微心中偏向于前一种判断,可是她不觉得柳英会欺骗自己。
暖阁外响起轻微的脚步声,徐知微起初没有在意,直到一个温和的嗓音在旁边响起:“知微。”
徐知微面露惊讶,连忙起身见礼道:“姑姑,您来了。”
柳英来到近前,牵起她的手腕端详片刻,道:“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在这边,所以过来看一眼。”
两人来到榻边坐下,徐知微心中仿佛有千言万语,只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柳英见状便有了计较,和蔼地说道:“知微,你可知道那次你在杭州救治的古怪病人是谁?”
徐知微好奇地看着她。
柳英轻声感慨道:“他叫刘议,乃是扬州刘家的二公子。薛淮和谭明光等人对刘家下手之前,刘傅便让刘议带人潜逃出城,只是刘议心存侥幸又回城,和正在追捕他的漕军迎面撞上,险些便死在漕军的箭下。”
徐知微蹙眉道:“原来是刘家的人。姑姑,早知他的身份,我宁肯失约也不会救他。”
柳英淡淡一笑,眼底掠过一抹复杂的神色:“此人固然该死,眼下他或许能助我们一臂之力。”
徐知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问道:“姑姑,刘议回扬州了?”
“我们的人不敢跟得太近,但是可以确认他就藏在城外某处。”
柳英简略解释,随即对徐知微语重心长地说道:“知微,我能理解你心中的犹豫不决,毕竟以前你没有经历过类似的事情,而且薛淮又伪装得极好,让你无法看出他的破绽,导致你一直无法下定决心。刘家被薛淮打落尘埃,刘议的父亲和兄弟都已被问斩,现在他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找薛淮报仇。”
徐知微垂首不语。
柳英继续说道:“黎丛对我说过,扬州府衙会在正月初八举办灯会同时设宴,那会是薛淮为数不多无法带着一大群护卫的时机,刘议定然不会错过。这应该是薛淮设的鸿门宴,刘议多半无法成事,但是对于我们来说则是天赐良机。”
“天赐良机……”
徐知微轻声重复这四个字。
柳英微微颔首,郑重地说道:“刘议即便无法得手,他掌握的力量仍然能在那天制造不少混乱,等他的谋划被官府彻底碾碎,便是济民堂登场救治伤者的时刻,此举能够让你进一步赢得薛淮的信任。薛淮在除掉这块心病之后,必然会暂时放松警惕,你只需寻找机会将墨雨混入他的酒水之中,这件事便可了结。”
屋内陷入一片沉寂。
柳英耐心地等着。
良久,徐知微抬起头望着她最敬爱和信任的长辈,轻声问道:“姑姑,我想知道您为何一定要杀薛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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