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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徐知微平静的嗓音,柳英不禁轻声一叹。这段时间黎丛频繁去信杭州,所言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徐知微在逐渐接近薛淮、神医之名传遍城内的大好局势下,反复出现迟疑的状态,柳英便知道先前所用的理由很难说服徐知微。
她对此并不意外,徐知微确实不谙人心鬼蜮,但她素来很有主见——至少薛淮目前还未作恶,为何一定要杀他?
因此柳英亲自来到扬州面见徐知微,她必须要让少女下定决心。
外面清冷的光线穿过窗棂,在柳英难掩岁月风霜的脸上投下交错的阴影,那双平素总是洞悉明澈的眼眸,此刻像是被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一圈又一圈深不见底的苦痛与挣扎的涟漪。
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微微侧过头,目光似乎穿透济民堂朴素的墙壁,投向遥远而凄冷的过往。
炭盆里炭火燃烧的细碎噼啪声,在几近凝固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刺耳。
“知微……”
柳英的声音终于响起,带着一种被时间磨砺过的平静,却难以掩饰尾音的颤意:“很多事并非姑姑刻意瞒你,只是揭开这道疤太痛了。”
徐知微向她看去,只见柳英抬手捋起鬓边青丝,露出耳边一道需要细看才能发现的陈旧浅痕。
“我原本不姓柳。”
柳英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冰面上刻划,清晰又带着刺骨的寒意,“我姓凌,一个在京城早已无人提及的姓氏。凌家当年虽算不上高门大族,却也是书香清流累世积善,我父亲曾官拜兵部武库司郎中。”
“十八年前,即太和二年,薛淮之父薛明章调任巡察御史,铁面无私的名声逐渐引人注意,连天子都对他寄予厚望。彼时他受命清查一桩军械贪渎案,这本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可偏偏他查到了我父亲身上。”
“我父亲为人谨慎,或许在处理一些账目往来上确有牵连,但他绝无贪墨之心,更不曾与那些真正的巨蠹同流合污,他不过是成了某个环节上的一枚棋子。父亲自认清白,也相信自己能解释清楚,更信任那位以刚正闻名的薛御史会查明真相。”
徐知微静静地听着,她从未见过姑姑这般黯然的神态,眼中不由得浮现担忧之色。
柳英的声音开始抑制不住地抖起来,那是一种穿越十数年光阴依旧能将人刺穿的绝望,继续说道:“可是薛明章要的不是真相,他想要的是震动朝野的巨贪,是能一举奠定他清流地位的大案。他认定我父亲是涉案的要员之一,证据或许是一些被精心编织的文书,或许是某个小吏为了保命或邀功的攀咬……总之,他认定了!”
“一封措辞严厉、认定我父亲贪墨巨大、侵吞兵部官银的弹劾密折递到御前,天子自然震怒,当即下令靖安司——”
柳英猛地闭了一下眼,一滴滚烫的泪终于滑落。
“姑姑……”
徐知微此刻有些后悔,她或许可以换一种方式寻求答案,而非现在这般强行揭开柳英的伤疤。
“让我说完罢。”
柳英没有任何责怪徐知微的意思,她尽力平静地说道:“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正是元宵前夕,府里张灯结彩,年节的喜庆还未褪去,我和夫君带着孩子回去看望父母。靖安司忽如恶狼般闯入,他们根本不容分说,父亲被当着我母亲的面锁拿,混乱中我被推搡撞上廊柱,留下耳边这道疤痕,而我的母亲在惊骇和绝望中,当场就倒下了,再也没有醒来。”
徐知微心中巨震。
从她懂事开始,柳英便是孑然一身,她从未问过,柳英亦不曾主动提起,因此直到今日徐知微才知道姑姑原来也曾成婚生子,那么她的夫君和孩子现在何处?
这一刻徐知微蓦然惊觉真相,心里泛起强烈的悲伤。
柳英终究难以控制情绪,停顿好久才继续说道:“靖安司的人如豺狼恶虎,他们不仅仅要抓人,更要坐实我父亲贪墨。他们将我家视为贼窝,几乎是掘地三尺,家里被翻了个底朝天,连侧院历代先祖的灵位都被他们毁了!”
最后那句话仿若困兽的悲鸣,带着摧毁一切的力量直击徐知微的心脏,令她听得脸色煞白浑身冰凉。
“父亲宁折不弯,他相信清者自清,更不愿连累家族,兼之不堪折辱,最终他在诏狱里咬舌自尽!”
柳英强忍着心中的悲恸,深吸一口气道:“消息传回来之后,家中乱成一团,而我刚满两岁的孩子因为惊吓过度高热不退,却又请不来好大夫,那时已经没人敢沾惹上凌柳两家。我的孩子靠在我怀中,烧得迷迷糊糊,一遍遍叫着娘,然后一点点凉了下去……”
暖阁里只剩下柳英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如同濒死的哀鸣。
那份彻骨的仇恨与痛苦,沉沉压在徐知微的心上,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看着柳英,看着她惨白脸上无声淌下的泪痕,看着她眼底用无数个日夜煎熬堆砌出的绝望和仇恨,再无半分疑虑——这不是编造的故事,这是刻在灵魂深处血淋淋的真实!
徐知微的手在颤抖,一种冰冷的宿命感攫住了她。
她突然明白为何黎丛他们对薛家父子如此刻骨憎恨,明白姑姑平静外表下为何始终有挥之不去的寒意。
“夫君待我如珠如宝,他散尽家财拼死将我藏匿下来,又让人将我辗转送出京城。”
柳英强行咽下哽咽,眼中只剩下焚尽八荒的恨意,缓缓道:“可他自己却被靖安司捉拿,最后当街……腰斩示众!”
最后四个字,她说得极其缓慢,带着嚼碎血肉的狠绝。
徐知微抬起手极其小心地帮柳英擦去脸上的泪痕,轻声道:“姑姑,对不起。”
“你知道我为何要改姓么?”
柳英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凄然道:“因为我的夫君他姓柳,他用他的一切给了我一条苟延残喘的活路,也留给我这份血海深仇!”
暖阁内寒意浸骨,徐知微已经完全失语,只有柳英冰霜一般的嗓音不断响起。
“凌家满门断绝,柳家因我覆灭……从那之后,我活着的每一个时辰、呼吸的每一口气,都是为了复仇。薛明章死得早,但是父债子偿天经地义,如今薛淮来了江南,我自然要让薛家家破人亡,如此才能消我心头之恨!”
柳英的双手忍不住攥紧,力气大到指节泛白:“知微,那些被你医治的病患,他们感念你的恩德,叫你一声神医。当年我抱着孩子求助的时候,多希望能有一个像你一样的神医从天而降,可是什么都没有,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
她泣不成声,身体颤抖不止。
徐知微怔怔地坐着。
薛淮在扬州推行的新政是真的,惠民也是真的,然而在姑姑被血泪浸透的控诉面前,又显得无比苍白。
柳英渐渐收住悲声,用一种近乎卑微的眼神看着徐知微,声音沙哑至极,极其疲惫地说道:“知微,我知道若是用了墨雨,你的医者仁心从此便会蒙尘。姑姑不会勉强你,杀或者不杀薛淮,最终的选择权在你手中。”
徐知微沉默不语。
姑姑的呵护和照顾,十几年的养育栽培之恩,济民堂赖以支撑的资源和力量,凌柳两家的惨案,还有薛淮那张清俊温和却又代表着血仇根源的脸,种种意象在她心中交织撕扯。
时间一点点流逝,柳英不再言语,只是用那双承载太多血泪、此刻只剩下执念的眼睛,死死地望着她。
那目光中混杂着绝望与期望,如同一张无形的巨网,层层迭迭将徐知微紧紧束缚。
窗外偶尔传来几声零星的爆竹声,提醒着年节的临近。
屋内的光线似乎更暗了,炭盆里的火苗也显得有些微弱。
在令人窒息的漫长沉默之后,徐知微极为艰难地伸出曾经只用来悬壶济世、救人性命的手。
纤细的手指带着微微的颤抖,一点一点地靠近柳英的手。
柳英屏住呼吸。
那颤抖的手指,最终还是迟疑地握住柳英的手。
一滴清泪无声地滑过徐知微苍白的脸颊,滴落在地面上,瞬间便被干燥的青砖吸去,不留一丝痕迹。
她垂下眼眸,避开柳英的视线,所有的挣扎在这一刻彻底冻结,只轻声说出一句话:“姑姑,我愿意帮你报仇。”
柳英一直紧绷的身体终于微微松懈,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混杂着悲怆与狠厉的复杂光晕,恳切地说道:“知微,谢谢你。”
徐知微只是低眉垂首。
片刻过后,柳英起身去收拾梳洗,当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后,暖阁内登时死寂如坟。
徐知微像一尊凝固的玉雕,独坐于榻边,指节无意识地攥紧。
她眼帘低垂,空洞的视线失焦望向前方,炭盆中微弱的火苗在她眸中映不出半分暖意,只余一片沉沉的冷灰。
在不远处的桌案之上,她常用的药匣静静地躺在那里,匣子一侧有四个小字,是徐知微当年救治第一个病人之后亲手镌刻上去的。
那四个字是“悬壶济世”。
徐知微抬眼望去,光影明灭之间,她冷艳的面庞上只剩下一片刺骨的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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