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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头城的城门口,为了迎接京城来的钦差特使,江鼎特意让人搭了个彩棚。只不过这彩棚怎么看怎么寒酸——是用几根烂木头架起来的,上面盖着几块破破烂烂、还带着破洞的羊皮,风一吹,哗啦啦直响,随时可能塌下来砸死人。
钦差大臣王振,兵部职方司郎中,此时正站在他那辆装饰华丽的马车旁,脸色黑得像锅底。
他看着眼前这群前来“迎接”的官员。
镇北将军李牧之没来,说是军务繁忙,去巡边了。来迎接他的,是以参军江鼎为首的一帮“叫花子”。
江鼎穿着那件标志性的白狐裘——只不过今天的狐裘看起来格外凄惨,毛都秃了好几块(那是昨天让地老鼠连夜拔的),上面还打着几个颜色不一样的补丁。他脸上也没了往日的红润,抹了一层淡淡的锅灰,看起来面黄肌瘦,仿佛刚从难民营里逃出来。
在他身后,瞎子、哑巴、铁头等人,也是一个个衣衫褴褛,甚至有的还拄着拐,看起来比流民还像流民。
“下官江鼎,率北凉工坊全体同仁,恭迎王特使!”
江鼎上前一步,那声音虚弱得像是三天没吃饭,拱手的时候身体还晃了晃,旁边的哑巴眼疾手快地“扶”了他一把。
“江参军,这就是你们北凉的待客之道?”
王振用帕子捂着鼻子,嫌弃地看着周围那些正在“乞讨”的假流民,还有空气中那股挥之不去的酸臭味,“本官奉旨前来查账,接管工坊。听说你们这儿日进斗金,怎么搞成这副德行?”
“日进斗金?”
江鼎苦笑一声,那一脸的冤枉简直能感天动地。
“特使大人,您这是听哪个杀千刀的造谣啊?那是捧杀!是污蔑啊!”
江鼎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起来,“您看看这满城的流民,那是十万张嘴啊!陛下仁慈,把流民送来了,可没给一粒粮食。李将军把军粮都拿出来了,我们这帮当官的都把家底捐空了,这才勉强没让人饿死。”
“至于那个工坊……”
江鼎指了指远处那片静悄悄、连个烟囱都不冒烟的厂房。
“那就是个赔钱货!为了给流民找点活干,我们是贴钱买皮子,贴钱买煤。现在别说赚钱了,裤衩子都快赔光了。”
“少在本官面前哭穷!”
王振冷哼一声,他来之前可是做过功课的。严阁老和被拿下的赵无极都说过,这里是只肥得流油的羊。
“带路!本官要先看账本,再看库房!”
“是是是,大人请。”
江鼎唯唯诺诺地在前面带路,嘴角却在低头的一瞬间,勾起了一抹狡黠的弧度。
……
北凉工坊,账房。
这里原本是存放账目的地方,现在却堆满了像小山一样的……烂纸。
王振一进门,就被那股霉味熏得直皱眉。
“这就是账本?”王振指着那堆乱七八糟的纸堆。
“都在这儿了。”
江鼎随手拿起一本,递给王振,“大人请看,这是上个月买煤的账。因为大雪封山,煤价涨了十倍,咱们为了不让流民冻死,那是咬着牙高价买的。这一笔就亏了三千两。”
王振翻开一看,果然,字迹潦草,但数目惊人。
“再看这个。”江鼎又递过来一本,“这是给流民治病的药钱。瘟疫横行啊大人,老黄……哦不,黄神医为了救人,把棺材本都贴进去了。”
王振越看越心惊。
这哪里是账本,这分明就是一本本催命的阎王债!
收入一栏,只有寥寥几笔“卖破皮袄得银三两”、“卖干柴得银五钱”。而支出一栏,全是成千上万两的巨款——买粮、买药、买煤、修缮房屋……
最后算下来,这北凉工坊不仅没赚钱,反而欠了外面商号整整二十万两白银!
“这……这怎么可能?!”
王振把账本往桌上一摔,“逍遥王不是来过吗?不是买了你们一万件暖身甲吗?钱呢?”
“钱?”
江鼎叹了口气,指了指窗外。
“都在那儿呢。买了粮食,但这十万人吃得太快了。那一万件背心的钱,还不够这十万人吃半个月的。大人,您要是不信,可以去问问那些流民,他们这几天是不是连稀粥都喝不上了?”
王振被噎住了。
他带来的户部算学高手,正埋头在那堆烂账里算得满头大汗,最后抬起头,冲着王振无奈地摇了摇头:“大人……这账面上,确实是亏的。而且亏空巨大,若是朝廷接管,这二十万两的债务……”
王振的脸绿了。
他是来摘桃子的,不是来背锅的!要是把这二十万两的债务背回去,陛下非砍了他的头不可!
“本官不信!”
王振咬牙切齿,“带我去库房!我就不信你们一点存货都没有!”
“有有有!库房里确实还有一批货!”江鼎连忙点头,“那是咱们准备抵债的,大人要是想要,全拉走!只要能把债平了,下官给您磕头都行!”
……
一刻钟后。
一号库房的大门被打开。
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腐臭味扑面而来。
王振捂着鼻子往里一看,差点当场吐出来。
偌大的库房里,堆满了发霉、腐烂的羊皮。上面长满了绿毛,甚至还有蛆虫在爬。
“这……这就是你的存货?”王振的声音都在发抖。
“是啊大人。”江鼎一脸无辜,“这就是刚收上来的蛮子羊皮。因为没钱买药水处理,也没钱请工人清洗,堆在这儿就坏了。但这好歹也是皮子啊,拉回京城去,洗洗还能用,应该能抵个几百两银子吧?”
“你!”
王振气得浑身发抖。几百两?这一库房的烂货,运费都要几千两!
“再去二号库房!”
二号库房打开。
里面倒是没有臭味,但只有一堆堆废铁渣子。
“这是?”
“这是炼废了的铁渣。”江鼎解释道,“因为没钱买好煤,炉温不够,炼出来的都是这种废料。不过大人别嫌弃,这好歹也是铁,那是战略物资啊!”
王振的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
他算是看明白了。这北凉工坊就是个无底洞!是个大坑!
什么日进斗金,什么聚宝盆,全是假的!这根本就是一个靠着借债和李牧之贴钱维持的烂摊子!
“江参军。”
王振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既然工坊经营如此艰难,那你们是怎么活下来的?本官听说,你们黑龙营的装备可是精良得很啊。”
“那是借的啊!”
江鼎一拍大腿,演技瞬间爆发,“大人,那是我们为了打蛮子,跟大楚的商号借的高利贷!那是那这命去抵押的啊!大人既然来了,能不能帮我们跟朝廷说说,把这笔高利贷给报销了?”
“报销你个头!”
王振终于忍不住爆了粗口。他现在只想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这哪里是来接管工坊,这分明是来扶贫的!
“既然账目不清,亏空巨大,本官需要从长计议。”
王振一甩袖子,“先吃饭!本官一路舟车劳顿,还没用膳。听闻北境的羊肉不错,怎么也得让本官尝尝吧?”
他想,就算没钱,这顿接风宴总得有点油水吧?
然而,半个时辰后。
北凉迎宾馆。
王振看着面前桌子上摆着的一盆黑乎乎的东西,陷入了沉思。
那是一盆粥。
确切地说,是一盆掺杂了野菜、树皮粉,还有明显可见的沙粒的黑面糊糊。旁边还有一盘咸菜疙瘩,那是唯一的配菜。
“这……这是什么?”王振指着那盆糊糊,手都在抖。
“这是咱们北凉的‘特色菜’,叫‘忆苦思甜粥’。”
江鼎端起碗,大大咧咧地喝了一口,还故意把嚼沙子的声音弄得很响,“咯吱咯吱”。
“大人,现在粮食紧缺。为了省下钱来还债,李将军和我都带头吃这个。这虽然难吃点,但顶饿啊。您尝尝?这野菜还是我刚让人从雪地里挖出来的,新鲜着呢。”
王振看着江鼎那副津津有味的样,再看看周围那些正虎视眈眈盯着这盆粥的“叫花子”官员,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本官……不饿。”
王振放下筷子,脸色惨白,“既然工坊之事复杂,本官这就回营休息,明日……明日再说。”
他是一刻都不想待下去了。这地方简直就是地狱!
“大人别走啊!”
江鼎热情地挽留,“这粥真的很养人!要不再给您加个黑面馍?硬是硬了点,但那是粮食啊!”
“不用了!”
王振甩开江鼎的手,逃也似的冲出了大棚。
看着王振那狼狈的背影,大棚里原本“凄惨”的气氛瞬间一扫而空。
“哈哈哈哈!”
瞎子把手里的拐杖一扔,从桌子底下掏出一只藏好的烧鸡,狠狠地咬了一口,“笑死老子了!你看那姓王的脸,绿得跟这咸菜似的!”
“参军,这招真绝啊。”
铁头也从怀里掏出一壶酒,“我看他明天就得跑路。谁愿意接手咱们这一屁股烂账啊?”
江鼎慢条斯理地把嘴里的野菜吐出来,漱了漱口。
“跑路?没那么容易。”
江鼎接过铁头递来的酒,眼神变得阴冷,“他是带着圣旨来的,要是空手回去,他也交不了差。今晚他肯定会想办法去咱们的‘秘密基地’探底。”
“狼九。”江鼎喊道。
“在!”
一直躲在暗处的狼九走了出来。
“你带着必勒格,还有那几十个学员,今晚去给钦差大人‘守夜’。”
“守夜?”狼九不解。
“对。”江鼎坏笑一声,“北境苦寒,狼群多,响马也多。钦差大人的马要是被‘狼’叼走了,或者大营被‘响马’惊了,那也是很正常的事嘛。”
“让他知道,在北凉,除了我们,没人能保他的命。让他求着把工坊‘还’给我们。”
……
深夜,寒风凛冽。
王振住在虎头城最好的驿馆里——虽然江鼎说是最好的,但其实窗户纸都是破的,风呼呼地往里灌,被子也是潮湿的霉味。
王振裹着大衣,缩在床上,饿得肚子咕咕叫,心里把江鼎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一遍。
突然。
“嗷呜——!!”
一声凄厉的狼嚎在窗外响起。
紧接着,是一阵杂乱的马蹄声和喊杀声。
“有刺客!有响马!”
“保护大人!”
外面的护卫乱成一团。
王振吓得从床上滚下来,钻到了床底下。他带来的那些兵部护卫虽然有点本事,但这里可是北境!是民风彪悍、杀人不眨眼的北境!
“嗖!”
一支利箭穿透窗户,正好钉在床腿上,箭尾还在颤抖。
王振吓尿了。
真的尿了。
“救命啊!江参军!李将军!救命啊!”
他在床底下嘶声力竭地喊着。
就在这时,门被一脚踹开。
一个带着鬼脸面具、身形瘦小的黑影冲了进来。他手里拿着一把弯刀,刀尖上还在滴血。
“把钱交出来!”黑影用生硬的大乾话吼道。
那黑影正是必勒格。
他今天是奉命来“抢劫”的。但他不仅仅是为了演戏,更是为了发泄。看着这个来自京城的大官像狗一样缩在床底下,他心里那种被压抑的野性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给!都给!”
王振把身上的钱袋、玉佩,甚至连官印都掏出来扔了出去,“别杀我!我是朝廷命官!”
必勒格捡起钱袋,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身跳窗而去。
片刻后,江鼎带着大批“援军”举着火把赶到了。
“大人!大人您没事吧!”
江鼎冲进房间,看着缩在床底下一身尿骚味的王振,脸上满是“焦急”。
“这帮天杀的响马!居然敢惊扰钦差!大人放心,下官一定把他们抓回来!”
王振从床底下爬出来,一把抓住江鼎的袖子,哭得像个孩子。
“江参军……我不查了……我不接管了……”
“这地方太危险了!太穷了!太可怕了!”
“我要回京!明天一早……不,现在!现在就送我回京!”
江鼎看着这个被彻底吓破胆的钦差,心里乐开了花,但面上还要装作为难的样子。
“大人,这……这不好吧?工坊还没交接呢,那二十万两的债……”
“不用交接了!债务你们自己扛!工坊还是你们管!”
王振只想逃离这个噩梦般的地方,“本官回去就奏明陛下,北凉工坊虽然亏损,但……但在江参军的带领下,还在苦苦支撑!是为国分忧!”
“大人英明啊!”
江鼎激动得热泪盈眶,紧紧握住王振的手。
“既然大人这么体恤下情,那下官就斗胆,请大人留下那份‘全权委托书’,顺便……把这次被响马抢走的损失,算在工坊的烂账里?”
“算!都算!”
王振现在只要能保住命,别说算账,就是让他叫爹都行。
……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
王振的马车就逃命似的冲出了虎头城。他甚至连早饭都没吃。
城楼上,江鼎裹着白狐裘,手里拿着那份王振连夜写下的“全权委托书”和“不再干涉北凉内务”的文书,笑得像只老狐狸。
“参军,就这么放他走了?”
狼九站在旁边,手里把玩着昨天抢来的那个玉佩。
“放长线,钓大鱼。”
江鼎把文书揣进怀里,目光深邃。
“他回去了,为了掩盖自己的无能和狼狈,他会比我们更积极地帮我们圆谎。有了这份文书,北凉工坊在名义上虽然还是朝廷的,但实际上……”
江鼎拍了拍城墙上的砖石。
“它姓江了。”
“传令下去!工坊复工!把藏在阴山的机器都给我拉回来!”
“咱们的‘暖身甲’生意,该扩大规模了。这次,我要把生意做到京城去,做到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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