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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在旧城区晨光中凝固了短短一瞬。拉开后车门,少年坐了进去。
车门关上的瞬间,珍珠白的宾利慕尚无声滑入晨间的车流,朝着航城第一中学的方向驶去。
而在后座,黎川与王俊杰并肩坐着。
一个满脸好友劫后余生的庆幸,喋喋不休地追问昨晚的去向。
一个沉默地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看着后视镜里那张清艳绝伦的侧脸,看着副驾驶上那只偶尔回头瞥他一眼的白狐。
清晨的阳光透过车窗,在车内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
黎川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校服内侧的口袋。
那里,银卡冰凉,信封微暖。
而前座那个开车的女人……
究竟是谁?
晨光透过宾利慕尚的水晶车窗,在车厢内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几何图形。
黎川坐在后座,身体随着车辆行驶微微晃动。真皮座椅散发出淡淡的皮革香气,混合着某种清冷的、仿佛雪后松林般的女性香水味。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校服口袋——那里空空如也,平安符正安静地躺在另一个更深的口袋里,贴着胸口皮肤,带着微弱的、恒定的暖意。
前座开车的女人有着惊人的侧脸线条。下颌的弧度精致如工笔画,鼻梁挺直,长睫在眼睑投下扇形阴影。
她开车的方式很特别——双手松松搭在方向盘下半部分,手腕自然下垂,仿佛不是在操控一辆近六米长的豪华轿车,而是在把玩一件精致的古董。
“小杰,这是你的那个同学?”
女人突然开口。声音并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凝滞的湖水,在车厢封闭的空间里荡开清晰的回音。
那声音极好听。不是少女的清脆,也非成熟女性的醇厚,而是一种介于两者之间的、带着某种奇异穿透力的质感。
每个音节都咬得清晰圆润,语调平缓得几乎没有起伏,却莫名让人不敢忽视。
王俊杰猛地一哆嗦,肥硕的身体在真皮座椅上弹了一下,像只受惊的仓鼠。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坐直,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膝盖上,校服下摆被揪出一片凌乱的褶皱。
“对、对的……”他的声音结巴得厉害,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汗珠,“这、这是我同学,黎、黎川……”
女人没有回头。她只是微微侧了侧脸,视线通过后视镜扫过后座——那目光极快,像手术刀划过皮肤,带着冰冷的审视意味。黎川感觉自己的呼吸滞了一瞬。
“黎川同学。”女人重复这个名字,语调依旧平淡,“小杰把那枚平安符送给你了。”
不是疑问,是陈述。
黎川的心脏猛地一跳。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最终他只是点了点头,动作僵硬得像个提线木偶。
王俊杰在旁边疯狂使眼色,肥嘟嘟的脸上写满了“别多问”“快糊弄过去”“求你了哥”之类的复杂信息。他的嘴唇无声地动着,做出“小姨”的口型。
“这位是我小姨。”王俊杰终于挤出声音,语速快得像在背诵课文,“亲小姨。我妈妈的亲妹妹。刚从国外回来没多久。今天顺路送我上学……”
他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眼神飘忽不定,显然连自己都不太信这套说辞。
黎川没有戳破。他的目光落在女人握着方向盘的左手上——手指修长纤细,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涂着近乎透明的淡粉色甲油。
手腕上戴着一块极薄的机械表,表盘是深邃的星空蓝,秒针无声滑动。
就是这只手的主人,送出了那枚在黑雾中救了他一命的平安符?
怀疑一旦滋生,就像藤蔓般疯狂蔓延。
黎川的脑海里开始快速闪回那些破碎的画面——暮江星海小区门口,黑色的轿车缓缓驶入,后座车窗降下,女人淡漠的侧脸,怀中安静蜷缩的白狐。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每一次幻境循环,她都在那里,像是一个被程序设定的固定背景板。
但真的是背景板吗?
如果平安符真的出自她手,如果她真的拥有能对抗黑雾的东西……
那么她是谁?她知不知道那些循环?她知不知道银卡?知不知道夏念初的消失?知不知道……观老,和第二要塞?
她,会不会是观老口中的“御气者”?
“可能是我多虑。”黎川在心里对自己说,指尖无意识地收紧,掐进掌心,“也许那枚平安符只是她从哪个有真本事的高僧那里求来的。也许她只是个普通的、有点神秘的豪门千金。也许一切只是巧合……”
但真的只是巧合吗?
随手送出的、恰好能在超自然现象中保命的护身符?还有此刻这辆曾在幻境中出现过的宾利慕尚?
太多的“巧合”堆叠在一起,就不再是巧合了。
黎川小心地抬起眼,再次看向前座的女人。
晨光从侧面照进来,给她精致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
她的表情很淡,淡到几乎没有表情——不是冷漠,而是一种更深层的、仿佛对周遭一切都缺乏兴趣的疏离。
就在这时,一直蜷在她手边的小白狐动了。
它先是伸了个懒腰,前爪向前伸展,粉嫩的肉垫张开,露出尖锐的指甲尖。而后它轻盈地一跃,从主驾驶座跳到了副驾驶座上,整个动作流畅得像一道白色的弧光。
落座后,它侧过头,用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瞥了黎川一眼。
只是一眼。
很短暂,很随意,像是无意中的一瞥。
但黎川浑身的汗毛都在那一瞬间立了起来。
那不是普通动物的眼神。那里面有某种……人性化的东西。不是智慧,不是灵性,而是一种更诡异的、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灵魂本质的审视感。
小白狐看了他一眼,就懒洋洋地趴下了,把头埋进前爪里,眯起眼睛,像是要补个回笼觉。
车厢重归寂静。
只有引擎低沉的轰鸣,和空调系统送出暖风的细微嘶嘶声。
白色宾利慕尚无声滑入航城一中侧门外的临时停车区。
车还没停稳,王俊杰就急不可耐地去拉车门把手。他的动作太急,差点把整个车门拽开,肥硕的身体像一颗炮弹般弹射出去,在校门口的水泥地上踉跄了两步才站稳。
“快!黎川!还有三分钟!”
王俊杰回头吼道,脸上的肥肉因为焦急而颤抖。他这辈子——从初中到高中,从操场八百米测试到体育课躲避球——从来没有跑得这么快过。那双平日里总是懒洋洋拖着的腿,此刻像是上了发条,迈开的步伐又大又急,校服下摆被风掀起,露出里面皱巴巴的T恤。
黎川被他拽着往前冲,差点绊倒。他回头看了一眼——宾利驾驶座的车窗缓缓升起,隔绝了内外视线。最后一瞥里,他只看到女人精致的侧脸轮廓,和她手边那团白色的、毛茸茸的影子。
车窗彻底闭合,反射出秋日清晨灰蓝色的天空。
“你……你跑什么……”黎川喘着气,被王胖子拖着狂奔。
“我能不跑吗!”王俊杰的声音因为奔跑而断断续续,带着哭腔,“你是不知道我小姨有多可怕……我小时候,大概七八岁吧,在她家玩,不小心碰翻了她一个化妆盒……”
他们冲进校门,穿过空旷的前庭,脚步声在晨间的寂静里格外清晰。
“就……就一个巴掌大的小盒,我以为是什么玩具……”王俊杰的声音里充满后怕,“结果她什么都没说,直接拎着我的后领,把我带到他们小区门口——那时候她住在户城一个顶级别墅区——找了根绳子,把我手腕捆了,吊在门卫室旁边的铁艺栏杆上……”
黎川的脚步慢了一瞬,心中怀疑的枷锁更紧几分,化妆盒么,恐怕没那么简单吧。
“吊了……半天。”王俊杰咽了口唾沫,“从中午到太阳下山。来来往往的人都能看见。保安想放我下来,她一个眼神就把人瞪回去了。我哭得嗓子都哑了,她就在旁边藤椅上坐着喝茶,看杂志,偶尔瞥我一眼,那眼神……冷得跟冰锥子似的。”
他们冲上教学楼楼梯,脚步声在楼梯间里回荡出重叠的回音。
“从那以后,”王俊杰喘着粗气,“我就再也不敢随便碰她的东西了。也不敢跟她多说话。她问我什么,我答什么,绝不多说一个字。你是不知道,昨天晚上来找我,啥也不做,就盯着我看;刚才在车上,她突然开口,我心脏都快跳出来了……”
黎川没有说话。
他的脑海里反复回放着王胖子的描述——被吊在小区门口半天,女人在旁边喝茶看杂志。那种画面感太强,强到他能清晰想象出当时的场景:一个哭得满脸鼻涕眼泪的小胖子,被捆着手腕吊在栏杆上,来来往往的豪车和行人投来好奇或怜悯的目光。而那个女人,就坐在不远处的阴影里,平静地喝着茶,仿佛眼前的折磨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默剧。
“她简直就是个恶魔。”王俊杰最后总结道,声音里充满发自肺腑的恐惧。
黎川的嘴唇动了动,想说点什么,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恶魔吗?
也许吧。
但就是这个“恶魔”,送出了那枚在黑雾中救了他一命的平安符。
他们冲上三楼,穿过走廊。早读预备铃在这一刻响起——尖锐、急促、不容置疑的铃声,瞬间撕裂了晨间的宁静。
高二(8)班的门就在前方。
王俊杰几乎是撞开门冲进去的,黎川紧随其后。教室里已经坐了大半同学,听到动静纷纷抬头,看到他们俩气喘吁吁、满脸通红的模样,有几个人发出低低的嗤笑。
“踩点王又来了。”
“胖子今天跑挺快啊。”
黎川没有理会那些声音。他走到自己的座位,放下书包,坐下的瞬间才感觉到双腿的酸软和胸腔里火烧火燎的疼痛。他大口喘着气,额前的头发被汗浸湿,凌乱地贴在皮肤上。
讲台上,班主任张燕已经站在那里了。她手里抱着一沓厚厚的试卷,目光在教室里扫视一圈,最后落在黎川和王俊杰身上,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又豁然松开,没说什么。
黎川高一时所分的班级在年级里属于中游,有强有弱。
而黎川,就是所有中游班级里的goat,是4个班级里为数不多能与实验班学生掰手腕甚至多次胜出的人。
早读课是语文。
张燕没有像往常一样让大家自由朗读,而是清了清嗓子,开口说道:“期中考试的语文试卷,批改完了。这节课,我们先把试卷发下去,简单讲一下整体情况。”
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的窃窃私语、翻书声、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都在这一刻消失了。空气凝固成一种紧绷的、充满期待与不安的质感。有人挺直了背,有人低下了头,有人无意识地抠着指甲边缘的死皮。
张燕开始念名字。
按照她一贯的恶趣味——从低分到高分。
第一个被叫到的男生脸涨得通红,低着头快步走上讲台,接过试卷时手指都在抖。78分。作文那一栏用红笔写着大大的“35”。
第二个是女生,眼睛已经红了,似乎是发挥失常,接过试卷时咬着嘴唇,强忍着没哭出来。91分,刚过及格线。
第三个——
“王俊杰。”
王胖子浑身一僵,像是被电击了似的,慢吞吞地站起来,挪到讲台前。张燕把试卷递给他,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里有无奈,有失望,还有一丝“你本可以更好”的责备。
92分。
作文:38。
王俊杰接过试卷,看都没看就塞进了书包,回到座位后就把头埋进了臂弯里,像只逃避现实的鸵鸟。
名字一个接一个被叫到。
分数逐渐攀升。95分,100分,105分……每叫到一个名字,教室里就会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有人松了口气,有人暗暗握拳,有人露出失望的表情。
语文考试在高中并不属于拉分项目,但个别同学确实例外。
比如黎川。
黎川安静地坐着。
他的目光落在桌面上,那里有上学期期末他用铅笔写下的几个数学公式,已经被橡皮擦得模糊不清。窗外的梧桐树在晨风中轻轻摇晃,叶子已经黄了大半,偶尔有一两片脱离枝头,打着旋儿飘落。
他的思绪飘得很远。
飘到了暮江星海小区门口的梧桐树下,飘到了便利店暖黄色的灯光里,飘到了夏念初递还银卡时那个干净的笑容,飘到了她消失前最后那个困惑的、无声的口型——
“快走。”
心口忽然一阵刺痛。
像是有根针扎了进去,不深,但足够尖锐,足够让他的呼吸滞涩。
“黎川。”
张燕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教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黎川站起身,走向讲台。他的脚步很稳,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膝盖在微微发软。
他昨晚在生死边缘走了两遭。
张燕把试卷递给他。
没有多余的话,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很复杂——有赞赏,有欣慰,还有一丝黎川读不懂的、更深层的东西。
黎川接过试卷。
目光落在分数栏上。
总分:133。
作文:58。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纸张边缘被捏出细微的褶皱。58分。离满分只差两分。这在他以往的考试中并不罕见——他的作文向来是强项,思路清晰,文笔老练,时常被当作范文在全班朗读。
但这一次不一样。
这一次的作文题目是《边界》。
他走回座位,坐下。同桌的王俊杰偷偷瞥了一眼他的分数,倒吸一口凉气,小声嘟囔:“我靠……变态啊……”
黎川没有回应。
他翻开试卷,直接翻到最后一页。作文纸上,红色的批注密密麻麻——
“思路清晰,层层递进。”
“从物理边界写到心理边界,再写到认知边界,逻辑严谨。”
“例句:‘真正的边界从不只存在于物理世界。它在语言与沉默之间,在理解与误解之间,在真实与虚构之间……’——深刻。”
“结尾收束有力,余韵悠长。”
张燕开始讲评试卷。
她的声音在教室里回荡,平稳,清晰,带着语文老师特有的抑扬顿挫。她先讲了基础知识部分的易错点,然后是阅读理解里的陷阱题,最后,她花了整整二十分钟,专门讲作文。
“这次作文,我们班最高分58分。”张燕说,目光在教室里扫视,“黎川同学的这篇《边界》,写得非常好。我想在这里给大家读几段,分析一下它的优点。”
教室里安静得能听见窗外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张燕拿起黎川的试卷,开始朗读。
“‘边界是什么?是地图上细细的虚线,是国境线上高耸的铁丝网,是物理课本里定义的介质的交界面。但我们都知道,真正的边界从不只存在于物理世界……’”
黎川垂着眼,看着桌面。
那些句子从他笔尖流出时,带着某种连他自己都未完全理解的冲动。他写物理边界,写心理边界,写认知边界……但真正想写的,是那些更隐秘的、更致命的边界——
现实与幻境的边界。
平凡与超凡的边界。
活着与消失的边界。
“‘……当我们站在边界线上,一只脚在过去,一只脚在未来,我们真正面对的,其实不是选择向左还是向右,而是选择成为过去的囚徒,还是未来的拓荒者。’”
张燕读到这里,停顿了一下。
她的目光落在黎川身上,那眼神里有探究,有深思,还有一种教师对学生突然展露的、超乎预期的深邃思想的惊讶。
“这句话写得非常好。”张燕说,“它不仅点题,而且把‘边界’这个抽象概念,转化为了一个关于身份、关于选择、关于自我定义的深刻命题。”
黎川的指尖冰凉。
成为过去的囚徒,还是未来的拓荒者?
他现在不就站在这样的边界线上吗?一边是平凡的高中生活,是试卷、分数、高考、未来;另一边是银卡、黑雾、要塞、观老、血色信封,以及一个完全陌生的、危险的超凡世界。
他选择了哪边?
或者说,他有选择的权利吗?
他有,他此刻不就坐在教室里么?
思绪翻涌间,黎川又想起了夏念初。
那个在幻境里一次次消失的女孩,那个在现实中把银卡还给他的转学生,那个在办公室恬静地地、认真地听他讲数学题的少女。她现在在哪里?安全吗?还……在吗?
如果她真的“消失”了,那是不是意味着,在某个他无法触及的边界之外,她正在承受着他无法想象的命运?
而他,什么都没做到。
没有握紧她的手,没有带她逃离,没有在最后的时刻,给她一个确定能...活下来的承诺。
胸腔里的刺痛感再次蔓延开来,这一次更尖锐,更持久,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缓慢地碎裂。
“黎川同学在这篇作文里,还用了很多精妙的比喻。”张燕的声音继续传来,“比如这一句:‘边界不是墙,而是门。不是终结,而是开始。不是隔绝,而是连接。’”
不是隔绝,而是连接。
黎川的呼吸滞了一瞬。
连接什么?
连接两个世界?连接过去与未来?连接……他和夏念初?
如果他当时握紧了她的手,如果他们一起跨过了那道门槛,如果他们没有在便利店门口分开……
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不知道。
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因为那个选择已经过去了。因为那个时刻已经凝固成记忆里的一帧画面,再也无法更改。
黎川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第一节语文课在张燕的讲评声中接近尾声。
下课铃响起的那一刻,教室里瞬间活了过来——桌椅拖动的声音,书包拉链的声音,学生们交谈笑闹的声音,汇成一片熟悉的、属于校园课间的喧嚣。
黎川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
他的目光落在摊开的语文试卷上,那篇得了58分的《边界》在晨光下泛着淡淡的米黄色。红色的批注像一道道细小的伤口,记录着老师对他思想的解剖与赞赏。
但他什么都看不进去。
那个在幻境里消失的女孩,那个在现实中归还银卡的少女,那个在办公室听他讲题时会轻轻点头的同龄人...消失了。
“不对。”少年心乱如麻,“消失?若是消失,她的父母恐怕通过警方找到我,毕竟最后是我见过她。”
“所以,还活着,还活着。”少年一遍一遍把这个想法灌输进大脑。
前排有几个男生勾肩搭背地走出教室,大概是去上厕所。他们的谈笑声从走廊里飘进来,混在课间的嘈杂里,听不真切。
几分钟后,他们回来了。
脚步声很急,很重,带着某种发现重大八卦的兴奋感。
“我靠,你们猜我刚听到什么?”一个男生的声音拔高了几度,在教室门口就迫不及待地嚷嚷起来,“隔壁班——就那个转学生夏念初在的班——他们班主任刚才在办公室说的,夏念初转走了!就昨天的事!”
教室里瞬间安静了一秒。
窃窃私语声像潮水般涌起。
“转走了?这么快?”
“才来几天啊……”
“不愧是豪门千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她爸不是荣城首富吗?估计是安排好了吧。”
“长得那么好看,可惜了……”
黎川坐在座位上,身体一点一点变得僵硬。
他听见血液在耳膜里奔流的声音,听见心脏在胸腔里沉重撞击的声音,听见呼吸在喉咙里艰难吞吐的声音。
他站了起来。
动作很慢,很稳,像是一帧一帧播放的慢镜头。椅子腿在地面上摩擦,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
黎川走到那个刚刚爆出消息的男生面前。他的脚步很轻,但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虚浮,不真实。
男生还在跟同伴兴奋地说着什么,一抬头,对上黎川的眼睛,声音戛然而止。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平静。空洞。深处却燃烧着某种近乎疯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焰。
“你……”男生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黎川?你干嘛……”
“你刚才说什么?”黎川开口。声音很轻,却像冰锥一样刺破空气。
男生愣了一下,结结巴巴地重复:“我、我说……夏念初转学了,隔壁班班主任说的……”
“什么时候?”黎川打断他。
“昨、昨天……”
“昨天什么时候?”
“我、我不知道啊,就听他们班主任说昨天办的转学手续……”
“转去哪了?”
“不、不清楚……”
“为什么转学?”
“我哪知道啊!我就是听了一耳朵!”
黎川盯着他。那目光太锐利,太压迫,男生感觉自己的头皮都在发麻。他求助似的看向周围的同伴,但所有人都避开了他的视线——黎川此刻的状态太反常了,反常到没人敢轻易介入。
“你确定是转学?”黎川又问,声音更低,更沉,“不是别的?”
“别的……什么别的?”男生完全懵了。
黎川没有回答。
他只是站在那里,胸口剧烈起伏,校服下的肩膀绷得像拉满的弓弦。他的手指紧握成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手背上青筋暴起。
教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看着他。看着他苍白的脸,看着他猩红的眼睛,看着他因为克制而微微颤抖的身体。
王俊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想过去拉他,但迈出一步后又停住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黎川。这个总是安静、克制、仿佛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学霸同桌,此刻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浑身上下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良久。
黎川缓缓松开了紧握的拳头。
他垂下眼,长长的睫毛在眼睑投下扇形的阴影。再抬头时,那双眼睛里的疯狂已经褪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空洞。
“抱歉。”他对那个男生说,声音沙哑得厉害,“我……冲动了。”
说完,他转过身,走回自己的座位。
脚步很稳,背脊挺直,仿佛刚才那个失控的人不是他。
但所有人都看到了——在他转身的瞬间,在他走回座位的短短几步里,他的肩膀垮了下去,像是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黎川坐下,翻开数学练习册,拿起笔。
动作流畅,自然,和往常每一个课间一样。
但笔尖悬在纸面上方,久久没有落下。
他盯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函数符号和几何图形,视线却无法聚焦。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刚才那个男生的话——
“夏念初转走了。”
“昨天办的转学手续。”
“不清楚转去哪了。”
对了,转学。她只是转学了。不是消失,不是死亡,只是去了另一个学校,另一个城市,另一个他暂时找不到的地方。这很正常,很合理,很符合一个豪门千金该有的生活轨迹——
真的吗?
真的只是普通的转学吗?
在那场诡异的黑雾、在那次无法解释的“消失”、在那张血色信封、在那具骸骨说出“好久不见”之后,还能相信这只是一次普通的转学吗?。
但又多么合理,多么正常,多么符合逻辑的解释。
一个豪门千金,因为家庭安排,突然转学,消失在所有人的视线里。这有什么问题吗?没有。一点问题都没有。
那为什么心口这么疼?
为什么脑海里反复闪现她消失前的画面——色彩褪去,轮廓模糊,像晨雾般消散在空气中?
为什么总觉得,这不仅仅是一次转学?或者,根本不是转学?
黎川闭上眼。
深深地,缓缓地,吸了一口气。
再睁开时,他的目光落在练习册上,笔尖终于落下,开始解题。
一整天。
数学、英语、物理、化学……一科一科的试卷发下来,一科一科的成绩公布。
黎川的分数高得惊人。
数学148,英语141.5,物理97,化学96……就连他平时不太擅长的两门小学科,也考到了班级前三。总分在年级排名里,稳稳地位列前茅。
放在以往,这样的成绩足以让他暗自窃喜好几天——不是虚荣,而是一种确切的、可量化的“努力有了回报”的踏实感。
他会仔细分析每一道错题,总结失误原因,规划接下来的复习重点。
但今天,没有。
没有窃喜,没有踏实,没有规划。
只有一片空洞。
他接过试卷,看一眼分数,就塞进书包。老师讲评时,他的目光落在黑板上,眼神却是涣散的。偶尔有同学转过头,想跟他讨论某道题,他只是摇摇头,轻声说“抱歉,我现在不想说话”。
所有人都察觉到了他的异常。
但没有人敢问。
那种笼罩在他周身的、冰冷的、拒人千里的低气压,像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了所有试探和关心。
王俊杰试图跟他说话,被一个平静的眼神堵了回去。
张燕在课间找他,想问问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他只是摇摇头,说“我没事,谢谢老师”。
他真的没事吗?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脑海里反复回放的,不是函数图像,不是英文语法,不是物理公式。
是夏念初的脸。
是她在暮江星海门口路灯下的侧影,是她在便利店咬着鱼籽烧时微微鼓起的腮帮,是她在办公室听他讲题时恍然大悟的明亮眼神,是她归还银卡时那个干净的笑容,是她消失前最后那个困惑的、无声的口型——
快走。
快走。
快走。
每一个画面都清晰如昨,每一个细节都刻骨铭心。
而他现在知道了,她转学了。
在他经历了黑雾、循环、血色信封、第二要塞、观老的收藏室之后,在他终于从那个超凡的漩涡里暂时挣脱,回到平凡的生活之后——她转学了。
像一场精心策划的告别。
像一道划在现实与幻境之间的、清晰的分界线。
像在告诉他:看,一切都结束了。那些诡异,那些循环,那些消失,都只是你的一场梦。现在梦醒了,她也该退场了。
真的吗?
黎川低头,看向自己的掌心。
那里什么都没有。没有银卡的温度,没有黑雾的冰冷,没有血色信封的炽热。
只有掌纹。生命线很长,爱情线模糊,智慧线清晰而深刻。
他缓缓握紧拳头。
指甲深深陷进皮肉里,带来尖锐的刺痛。
但这刺痛很好。它真实,它确定,它提醒着他:你还活着。你还在这个世界里。你还要继续走下去。
哪怕前路一片迷雾。
哪怕心里空了一个大洞。
・ﻌ・
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在九点半准时响起。
教室里瞬间活了过来——收拾书包的声音,拖动椅子的声音,学生们交谈着走出教室的声音,汇成一片熟悉的、属于放学时刻的喧嚣。
黎川慢慢整理书包。动作很慢,很仔细,像是要把每一本书、每一支笔都摆放到最合适的位置。
王俊杰在旁边等着他,欲言又止。
终于,黎川拉上书包拉链,站起身。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教室,穿过走廊,走下楼梯,走出校门。
秋夜的风已经带上了明显的寒意,吹在脸上像细小的冰针。街道两旁的梧桐树叶子又落了一些,在路灯下铺开一层深浅不一的金黄。远处商业街的霓虹闪烁着暧昧的光,车流在夜色里汇成一条流动的光河。
公交站台上挤满了等车的学生。黎川和王俊杰站在人群边缘,沉默着。
73路公交车缓缓驶来,车门打开,学生们一窝蜂挤上去。黎川被人流推搡着上了车,刷了卡,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王俊杰挤到他旁边的空位,重重坐下,座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车子启动,驶入夜色。
窗外的街景一帧帧后退——熟悉的店铺,熟悉的街灯,熟悉的行道树。一切如常,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
但黎川知道,一切都变了。
从他第一次触碰到那张银卡开始,从他第一次被拉入暮江星海的循环开始,从他第一次目睹夏念初消失开始……这个世界就已经不是他以为的那个世界了。
而现在,夏念初转学了。
像最后一块拼图归位,像最后一个句点落下,像在告诉他:看,帷幕降下了。这场戏,结束了。
真的结束了吗?
黎川看向窗外。
玻璃上倒映出他自己的脸——苍白,疲惫,眼神空洞。还有王俊杰欲言又止的侧脸,和车厢里其他学生鲜活生动的表情。
那些表情如此真实,如此平凡,如此……触手可及。
而他呢?
他还在这个世界里吗?
或者说,这个世界,还在他以为的轨道上吗?
王俊杰终于忍不住开口:“黎川,你到底……”
“我没事。”黎川打断他,声音很轻,却很坚决,“真的。”
王俊杰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他太了解这个同桌了——当他用这种语气说“我没事”的时候,就意味着他不想谈,不想被问,不想被打扰。
车子继续行驶。
穿过繁华的商业区,穿过安静的住宅区,穿过跨江大桥——桥下的江水在夜色里漆黑如墨,倒映着两岸的灯火,像一条缀满钻石的黑色绸缎。
黎川看着那些灯火,忽然想起夏念初的眼睛。
那双清澈的、在便利店暖光下会微微发亮的眼睛。
如果她现在在这里,会说什么?
会笑着问他考试考得怎么样?会好奇地打听他今天为什么魂不守舍?会……会告诉他,转学只是暂时的,以后还会再见面?
不知道。
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因为那个“如果”已经死了。死在了她转身离开的瞬间,死在了她色彩褪去的画面里,死在了“转学”这两个轻飘飘的字眼里。
车子到站。
黎川和王俊杰下车,在站台上简单道别。王俊杰还想说什么,黎川摇摇头,转身走进了夜色里。
他的脚步很稳,背脊挺直,像每一个放学回家的夜晚一样。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刃上。
冰冷,锐利,疼痛。
̖́-ᐝ
老旧的居民楼在夜色里沉默矗立。
外墙的墙皮大片剥落,露出里面暗红色的砖块。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黎川摸黑爬上楼梯,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荡出孤独的回音。
钥匙插进锁孔,转动。
“咔哒。”
门开了。
一股熟悉的、混合着灰尘、旧书籍和饭菜余味的气息扑面而来。黎川走进去,反手关上门,没有开灯。
客厅里一片漆黑。
只有窗外透进来的、远处路灯的微弱光亮,勉强勾勒出家具的轮廓——沙发,茶几,电视柜,餐桌。一切都和他早上离开时一样,安静地待在原来的位置,像一群沉默的守望者。
黎川放下书包,走到窗边。
他拉开窗帘,看向窗外。
夜色深沉。远处的城市灯火星星点点,像散落一地的碎钻。更远处,江面倒映着稀疏的星光,偶尔有夜航的船只驶过,拖出一道长长的、逐渐消散的尾迹。
一切都那么平静,那么正常。
仿佛那些黑雾、那些循环、那些消失、那些血色骸骨和燃烧的彼岸花,都只是一场荒诞的噩梦。
而现在,梦醒了。
黎川转身,走向书桌。
桌上堆满了试卷、练习册、参考书。最上面,是今天刚发下来的语文试卷,那篇得了58分的《边界》在夜色里泛着淡淡的灰白。
他拿起试卷,看了一会儿,又放下。
目光落在桌角。
那里,整整齐齐地叠着一小撮纸。
金色的,在黑暗里微微反光。
是巧克力包装纸。
那两次在便利店,夏念初送给他剩下的进口巧克力的包装纸。
他只是收集了起来,从那一晚撕心裂肺的撕扯中一片片捡起拼好粘好,只是平整地铺开,只是叠在了一起。
像一个仪式。
像一个幼稚的、固执的、试图抓住什么的仪式。
黎川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些光滑的、带着细微纹路的包装纸。
触感冰凉。
但记忆是温的。
他想起夏念初递给他巧克力时的样子——手指纤细,指甲剪得很短很干净,脸上带着浅浅的、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她说:“这个牌子的巧克力很好吃,我从国外带回来的,送你两颗。”
那时候,世界还是简单的,清晰的,有边界的。
而现在呢?
边界在哪里?
现实与幻境的边界?平凡与超凡的边界?存在与消失的边界?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心里空了一个大洞。冷风呼呼地往里面灌,吹得他浑身发冷,四肢僵硬。
黎川缓缓在椅子上坐下。
他没有开灯,就这样坐在黑暗里,看着窗外深沉的夜色,和桌上那叠金色的、微微反光的包装纸。
时间无声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他伸手,从校服内侧的口袋里,掏出了两样东西。
一样是那张银色的卡片。在黑暗里,它表面流转着极淡的、柔和的、非自然的银光,像一小捧凝固的月光。
一样是那枚平安符。红色的三角符,用红绳系着,中间卷着一枚精致小巧的琥珀。布料已经洗得发软,边缘有些起毛。
黎川把这两样东西放在桌上,并排摆着。
银卡。平安符。
一个带他进入循环,一个在循环中救他。
一个未知的不知是好是坏的幕后者,一个来自王胖子那位不知是好是坏的小姨。
一个连接着黑雾和消失,一个连接着……什么?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这两样东西现在都在他手里。像两把钥匙,分别通往两个不同的、却都充满未知和危险的门。
而他,必须选择推开哪一扇。
或者……两扇都推开?
黎川闭上眼。
深深地,缓缓地,吸了一口气。
再睁开时,他的目光落在银卡和平安符上,眼神清澈,坚定,像被秋雨洗刷过的夜空。
他伸出手,把这两样东西重新收进口袋。
贴身存放。
紧贴着心脏。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走到窗边,再次看向窗外深沉的夜色。
远处,城市的灯火依旧璀璨。
近处,老旧的居民楼沉默矗立。
而在这片平凡与真实交织的风景里,一个少年静静地站着,背脊挺直,眼神清澈。
他的胸口,一张银卡和一枚平安符紧贴皮肤,散发着微弱却坚定的暖意。
他的脑海里,一个女孩的脸清晰如昨,笑容干净,眼神明亮。
他的未来,一扇通往未知世界的门已经打开,血色信封缓缓旋转,等待着三天后的那个夜晚,等待着同所有可能遇见的穿越者第一次“会面”。
边界?
黎川的嘴角,极轻微地,向上弯了弯。
那不是一个笑容。
那是一个开始。
一个关于跨越所有边界、寻找所有答案、抵达所有真相的——
开始。
夜色深沉。
晨光尚远。
而路,就在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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