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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平元年,二月初二,龙抬头。圣旨出承天,如巨石入水,涟漪荡向帝国的每个角落。
第一道涟漪,在兵部签押房化为具体的檄文。
“奉圣谕:东南海波未靖,寇患滋扰,着即成立靖海行营。以枢密副使韩擒虎为靖海经略使,总揽全局;左金吾卫大将军尉迟胜、左千牛卫大将军秦玉为副使,分统水陆兵马。浙州总督时光平、闽州总督张琼宇为协理经略,专司粮草军械筹措、民夫征调及地方协防。浙、闽两省大小官员,皆需听调协理。靖海事竣,各有封赏;若贻误军机、筹措不力,两省自督抚以下,一体问责!”
兵部尚书于廷益亲自用印时,手背青筋微凸。这道旨意背后,是新帝深远的考量——既要整饬近年来日渐猖獗的“海寇”(实则是海商、渔民、破产百姓混杂的武装集团),更是要借这支新调集的老兵队伍,在相对富庶安定的东南练兵,看看离开九边和驻地的舒适区,楚军的筋骨还剩几分。而更深一层,谁都明白,这突如其来的大规模军事行动,所需的浩繁钱粮,正是检验那刚刚破土的“漕银折色”新政能否及时供血的试金石。
压力,顺着驿道滚滚南下,率先压向了扬州。
第二道涟漪,在扬州新设的漕运总督府激起了浪花。
怀远侯姜恒,抵达这座运河枢纽大城尚不足半月。总督府是匆匆腾挪出的一座前朝盐政衙门改建,处处透着草创的仓促与寒酸。但比衙门更让姜恒焦头烂额的,是堆积如山的案牍和四面八方涌来的“同僚”。
内阁“遴选”的能臣干吏到了。户部派来了精于算学的清吏司郎中崔实,都察院来了以铁面著称的监察御史冷铁心,工部、刑部、甚至光禄寺都塞了人。长长的名单背后,是沈砚清与顾介溪两派角力、妥协、交换的结果。姜恒看着这些或矜持、或热络、或冷淡的新面孔,深知他们每人背后都站着一尊神,自己这个漕运总督,坐在了火山口上。
还没等他理清衙门内部错综的关系,内阁的紧急行文又至:“着漕运总督府,即日起统筹调度,为浙闽靖海行营优先筹措军需粮饷,以漕银折色新政所入,拨付应用。事关军国,不得有误!”
“父亲,这是要拿我们当刀使,还是要用我们的脖子试刀啊?”长子姜忠灿,新任漕运使,捧着公文,眉头拧成了疙瘩。
姜恒望着窗外运河上往来的帆影,沉默良久。这位以谨慎著称的老臣,鬓角已在这一月间染上更多霜色。“君命难违,国事当头。无论如何,新政必须推行,军需必须筹措。忠灿,你亲自带人去荆州、襄州、江州,督催折色银两。崔郎中,请你立即核算,首批能凑出多少现银。冷御史,筹银、运银全过程,请你派人紧盯,账目必须清晰可查,分毫不能差!”
新政在高压下强行启动。衙役、书吏被派往各县,宣讲(或者说强推)折色章程。市面上的粮价已经开始微妙波动。一些地方官消极应付,一些豪绅暗中串联。姜恒父子如同在淤泥中行船,寸步艰难,却不得不奋力前行。
二月底,第一批“成果”被挤了出来——三十万两白银,这已是东南几府压箱底的力量。银子被分装三艘坚固快船,由总督标营精锐押送,经大运河南下,转入江南河,目的地是浙州前线。
船队启航那日,扬州码头戒备森严。姜恒望着白帆远去,心中没有丝毫轻松,只有沉甸甸的忧虑。他并不知道,这三艘承载着新政希望和前线将士期待的运银船中,有一艘在进入浙州水域后,并未按照既定航线驶向总督衙门所在的“明安港”,而是在一个浓雾弥漫的凌晨,舵轮悄转,驶入了一条僻静的支流,消失在水网深处。船上那十万两雪花银,连同押运的军官、户部官员,仿佛被雾气吞噬,暂时失去了踪迹。
第三道涟漪,在承天府洛京城,化作了扑面而来的喧嚣热浪。
正值三年一度的恩科大比之年,又逢新帝登基,特开恩科。今年的恩科与往年大不相同,除了由礼部、国子监主持的常规文试,皇上格外施恩,特加了由兵部主持,枢密院、殿前司、五城兵马司协同的武举。文韬武略,同场竞技,共沐皇恩,这在本朝尚属首次。
消息早在前朝便已传开。过了正月,两京十六州的举子、武人,便如百川归海,向着洛京涌来。待到二月初,偌大的承天府已是人满为患。客栈爆满,租金飞涨,连寺庙、道观的厢房都住满了等待鱼跃龙门的士子。
洛京的繁华,在这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
东市,店铺鳞次栉比,绸缎庄、珠宝行、酒楼、茶肆、书坊,招牌耀眼,客流如织。江南的丝绸、蜀中的锦缎、西域的珍宝、南海的犀角,在这里都能找到。空气里弥漫着香料、食物和美酒混合的复杂气味。士子们身着或簇新或半旧的斓衫,摇着折扇,流连于书肆之间,或聚在茶馆高谈阔论,臧否人物,揣测考题,意气风发。
西市,则更显驳杂热闹。胡商聚集,驼马嘶鸣。这里有来自天南地北的客商,交易着皮毛、牲口、药材、木材,甚至海外奇珍。武举的开设,让西市多了许多彪悍的身影。兵器铺的生意格外红火,弓马鞍具的价格也水涨船高。校场附近,时常能看到劲装结束的汉子们演练拳脚,炫耀弓马,引来阵阵喝彩。
在这摩肩接踵的人流中,三个鲜衣怒马的年轻公子,格外引人注目。他们骑着清一色的塞外骏马,马鞍镶金嵌玉,身着最时兴的苏绣锦袍,腰悬美玉,旁若无人地穿行于市井之间,所过之处,行人纷纷避让,投去或羡慕、或鄙夷、或畏惧的目光。
正是齐国公府二公子陈文若,越国公后裔姜忠焕,以及定远侯世子贾廷和。洛京有名的纨绔子弟,“勋贵三废”,今日联袂出游。
“文若兄,听说你前儿个又把英国公家的小侯爷赢得当了裤子?啧啧,那可是他祖传的翡翠腰带。”贾廷和摇着一把泥金折扇,笑得见牙不见眼,圆滑世故的模样,活脱脱一个勋贵版的贾诩雏形。
陈文若懒洋洋地靠在马背上,手里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玉扳指,嘴角挂着一丝玩味的笑:“他自己非要赌那把前朝古剑,输了怪谁?腰带么,我让人给他送回去了,顺便捎了二百两银子,让他赎裤子。”语气轻松,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一旁的姜忠焕身形挺拔些,眉宇间有股挥之不去的沉郁之气,他皱了皱眉:“文若,还是收敛些。如今京里人多眼杂,多少御史盯着呢。我祖父……唉。”他想起自家越国公府日渐没落的门楣和远在东南艰难推行新政的父亲兄长,心头便像压了块石头。
陈文若瞥了他一眼,笑意未达眼底:“忠焕,你就是想太多。人生在世,及时行乐。走,带你们去个好地方,听说新来了批西域的葡萄酿,味道正。”
他一带马头,却并非朝向任何知名酒楼,反而拐进了一条相对僻静的巷子,在一家看起来颇为古旧、门面不起眼的当铺前停了下来。黑漆招牌上三个朴拙的大字:万永当铺。
“当铺?”贾廷和一愣,“文若兄,你缺银子花了?跟兄弟说啊!”
陈文若翻身下马,将缰绳随手扔给身后跟着的豪奴,理了理袍袖:“不是缺钱,是最近手头有几件祖上传下来的玩意儿,看着碍眼,索性处理了,换点银子花花。”他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芒,“听说这家老板,识货,也给得起价。”
姜忠焕和贾廷和将信将疑地跟着进去。当铺内部比外面看起来宽敞,光线幽暗,高高的柜台后面,一个戴着瓜皮帽、眼镜耷拉在鼻尖的老朝奉,正就着油灯拨弄算盘。
陈文若也不啰嗦,从怀中取出一个不起眼的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几件古玉、一幅泛黄的画卷。他隔着高高的柜台,将东西推了上去。
老朝奉慢吞吞地拿起放大镜,仔细端详。看了半晌,他抬起眼皮,浑浊的眼睛扫过陈文若俊美却漫不经心的脸:“公子,这几件……年头是有,但品相一般,玉有绺,画工也寻常。拢共,给您这个数。”他伸出五根手指。
“五百两?”贾廷和脱口而出,“文若兄,这怕是亏了……”
老朝奉摇摇头,哑声道:“五十两。”
姜忠焕脸色一沉:“老丈,你看清楚了!这玉佩是前周宫制,这画卷落款是……”
陈文若却抬手止住了他,脸上笑意不变,反而更浓了些。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对着柜台后的老朝奉道:“老板,价钱好商量。不过,我最近手头确实紧,不光想当东西,还想……买点‘东西’。”他特意在“买点东西”上加了重音。
老朝奉拨算盘的手停了下来。昏黄的灯光下,他深深看了陈文若一眼,那眼神里的浑浊似乎瞬间被精明取代:“公子想买什么?小店除了典当,也做些……杂项生意。”
“听说,今年恩科,热闹非凡。”陈文若的声音轻得像耳语,“士子们寒窗苦读,所求不过一纸题名。有没有什么……能确保‘题名’的捷径?比如,一些‘风声’,或者,‘范文’?”
柜台后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姜忠焕和贾廷和倒吸一口凉气,难以置信地看着陈文若。买考题?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老朝奉沉默了片刻,缓缓道:“公子说笑了。小本经营,哪敢沾那种杀头的买卖。不过……”他话锋一转,“公子若真是急用钱,老朽倒可以再加点,八十两,不能再多了。至于别的,一概不知。”
陈文若直起身,哈哈一笑,仿佛刚才只是随口玩笑:“八十两就八十两,成交!老板爽快!”他爽快地拿了银票,将当物留下,转身就走。
出了当铺,贾廷和心有余悸:“文若兄,你刚才……”
陈文若翻身上马,将银票随手塞进怀里,望着远处巍峨的皇城轮廓,嘴角那丝玩世不恭的笑渐渐淡去,眼神变得幽深:“没什么,探探路而已。这洛京城啊,表面是繁华似锦、文治武功,底下藏着多少脏的臭的、见不得光的生意……有趣,有趣得很。”
他顿了顿,对姜忠焕道:“忠焕,令尊和令兄在东南推行新政,干的是得罪人的苦差事。你我在京城,虽然帮不上大忙,但眼睛放亮些,耳朵伸长点,总没坏处。这恩科大比的水,恐怕比咱们想的,要深得多,也浑得多。”
姜忠焕若有所思。贾廷和则眼珠转了转,不知在想什么。
三人打马离去,身影没入繁华街市。万永当铺幽暗的门内,老朝奉摘下眼镜,轻轻擦拭,对着内堂低声道:“告诉东家,鱼闻着味儿了,但还没咬钩。另外,齐国公家那位二公子,有点意思,不像表面那么简单。”
当铺后院,一只信鸽扑棱棱飞起,消失在洛京初春铅灰色的天空里。
东南海疆,战云初聚;运河之上,银船谜踪;京城之中,科考大幕将启,暗流已然涌动。承平元年的春天,就在这表面的繁华与底层的暗涌交织中,缓缓铺开。而纨绔子弟陈文若那双看似醉意朦胧的眼睛里,倒映出的,究竟是盛世烟花,还是末世将至的烽烟?无人知晓。只有那艘消失在浙州水网中的运银船,像一个不祥的隐喻,沉在浑浊的水底,等待着被揭示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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