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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贤馆的木牌挂出去不到十天,原本略显冷清的西河镇南口,便肉眼可见地热闹了起来。馆舍是临时用旧木料和茅草搭的,不大,但门前用石灰划出了排队区域,立着写有“登记”、“初询”、“考核”、“安置”等字样的木牌。两个穿着干净短褂、识些字的年轻镇民(是从镇学里临时抽调的)负责维持秩序和初步登记。队伍排得老长,一直延伸到尘土飞扬的土路尽头。
队伍里的人形形色色。有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拖家带口的逃荒流民,眼中多是茫然与对一口饭的渴望;有背着简单工具箱、神色谨慎的匠人(木匠、瓦匠、皮匠);有赶着瘦驴、驴背上驮着些杂货的小行商,探头探脑打量四周;甚至还有几个穿着虽然陈旧但浆洗得干净的长衫、看起来像是读过书的人,站在队伍中略显局促,却又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徐元直就站在几个读书人中间。他五十出头年纪,面容清癯,下颌留着修剪整齐的山羊胡,身上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肘部打着同色的补丁,却浆烫得笔挺。背着一个不大的蓝布包袱,手里还提着个装文房四宝的旧木匣。他微微眯着眼,打量着眼前这嘈杂却有序的场景,听着维持秩序的年轻人口中清晰的指令,看着馆舍门口那块写着“西河镇招贤纳士,唯才是举,按贡献授田宅、定工分”的简陋木牌,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他在清澜郡户房做了近三十年书吏,钱粮刑名、文书案牍,烂熟于胸。本以为能靠这手艺安稳到老,却不料新郡守方经历上任后,大肆清洗周党余孽是假,安插自己亲信、排除异己是真。他这等不擅钻营、只知按律办事的老吏,自然成了碍眼的石头。前几日,上司寻了个“账目不清”的由头,当众呵斥,罚俸三月,明摆着是要逼他“自愿”请辞。
心灰意冷之下,他想起近来在郡城底层官吏和小商贩中悄悄流传的关于“西河镇”的种种传闻——规矩严明但公平,只要肯干就有饭吃、有房住,甚至能凭本事挣下家业;镇守肖扬虽然年轻,却极有手腕,连紫霄宗和郡守府都要给几分面子……他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典当了最后两件还算体面的衣物,买了张最便宜的船票,逆流而上,来到了这传闻之地。
看起来,传言非虚。至少这招贤馆的秩序,就比郡城那些衙门门口乱哄哄的景象强多了。
“下一位!”登记处的年轻人喊道。
徐元直上前,报上姓名、籍贯、年岁、来意。
“可有一技之长?”年轻人边记录边问,语气平淡,并无轻视。
“略通钱粮账目、刑名文书,曾在清澜郡户房任书吏。”徐元直平静道。
年轻人笔一顿,抬头仔细看了他一眼,语气恭敬了些:“老先生请稍候,您的情况需林工曹亲自面询。”他转身对馆内喊了一声,很快,一个穿着吏员服饰的汉子走出来,客气地将徐元直请进了馆舍内一间用木板隔出的、相对安静些的小间。
片刻后,林清匆匆而来。他眼下带着青黑,显然是连日忙碌缺觉,但眼神依旧清明。他仔细看了看徐元直的登记信息,又问了几个关于田赋征收、仓库管理、纠纷调解的具体问题。徐元直对答如流,引经据典,条理清晰,甚至指出了郡城以往在这几项事务中的几处积弊。
林清越听眼睛越亮。西河镇如今人口激增,百业待兴,管理压力如山。他既要管工程,又要理民政,还要协调各方,早已焦头烂额,急需一个精通实务的副手。眼前这位老书吏,经验丰富,谈吐扎实,正是急需的人才!
“徐先生大才!”林清起身,郑重拱手,“我西河镇草创,百废待兴,正缺先生这般精通实务的干才。若先生不弃,可否暂屈就‘户政司’主事一职?专司户籍、田亩、赋税、钱粮、刑名文书等一应民政?眼下司衙尚未建成,先生可先在我工曹署办公,一应待遇,按‘甲等’人才供给,并可分配内城独院一座。”
徐元直心中一震。他预料到会受到重视,却没想到对方如此干脆,直接许以主事之位,待遇更是优厚。“林工曹抬爱,老朽愧不敢当。只是……老朽初来乍到,寸功未立,恐难以服众。”
“西河镇,只论才干与贡献,不论资历与出身。”林清笑道,“此乃镇守定下的铁律。先生之才,正是我镇急需。服众之事,先生只需秉公办事,拿出章程,自然众人心服。镇守常言,‘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先生既来,便是西河镇人,何分彼此?”
一番话,说得徐元直胸中块垒尽去,竟生出几分久违的豪情与暖意。他深吸一口气,长揖到地:“蒙林工曹不弃,元直……愿效犬马之劳!”
几乎在徐元直被林清引去工曹署熟悉情况的同时,砖窑区也迎来了一对特殊的父女。
老**为“青岗砖”量产后的质量稳定性发愁。不同批次的砖,硬度、色泽总有些细微差异,影响关键建筑的使用。他听说招贤馆来了个老窑工,便亲自跑去看看。
石坚话很少,几乎都是女儿石小月在回答。但当老韩带他看了砖窑,看了不同的土样和铁鳞灰,又问了几个关于窑温控制、火道设计、坯体阴干的问题后,石坚的眼睛亮了。他蹲下身,抓起一把土,在指间细细碾磨,又凑到鼻尖闻了闻,然后走到窑口,不顾灼热,眯着眼盯着火焰的颜色看了半晌。
“火,差三色。”他忽然开口,声音嘶哑干燥,“土,东坑的比西坑的黏,但含沙多,要筛。灰,下料不均匀,堆里有结块。”他边说,边用手比划着火焰的颜色分层,又指出几处堆料场的细节。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老韩大喜过望,这老窑工的眼力和经验,正是他需要的!“石老哥,以后这新开的五号、六号窑,就交给你管!工分按最高技术工给!你闺女……”他看向机灵的石小月,“愿不愿意来匠作司帮着记记账、管管物料?也学点手艺?”
石小月眼睛弯成了月牙,脆生生应道:“愿意!谢谢韩司主!”
坊市街则是另一番景象。这条沿着码头通往内城的主路两侧,短短半月间,如同雨后春笋般冒出了几十个简易的摊棚和店铺。有卖粮油盐酱的杂货铺,有修补衣裳鞋袜的缝补摊,有卖简陋木器陶器的,有支着锅灶卖吃食的,甚至还有一家门口挂着“代写书信、解读公告”布幡的……
胡三娘的“胡记汤饼”摊,是其中生意最红火的几个之一。她用几根竹竿和旧帆布支起个棚子,一口大锅滚着奶白色的骨头浓汤,旁边案板上摆着揉好的面团和几样简单的浇头(腌菜、肉末、炸酱)。她手脚麻利,和面、揪剂、抻面、下锅、调味、撒葱花,一气呵成。汤饼分量实在,味道鲜美,价钱公道,很快就在码头力工和过往行商中打响了名头。
这天晌午,摊子前照例排起了队。胡三娘一边忙碌,一边还要照看趴在旁边小凳上写写画画的儿子栓子。一个穿着戍卫营号衣的年轻汉子吃完,抹抹嘴,掏出几个铜子(西河镇内部开始有铜钱流通,与工分并行)放在案上:“胡嫂子,钱放这儿了,味道真不赖!比郡城老字号也不差!”
“军爷吃好就行!”胡三娘笑着应道,手上不停。
这时,两个流里流气、不像本地人的汉子挤到摊前,其中一个斜着眼道:“老板娘,来两碗面,多放肉!快点!”
胡三娘应了一声,很快做好。两人吃完,抹嘴就要走。
“两位,面钱还没付。”胡三娘擦着手,平静地说。
“付钱?”那汉子一瞪眼,“爷在你这儿吃面是给你脸!知道爷是谁吗?这片码头以后谁说了算还不一定呢!识相的,以后每月交三百个钱‘平安费’,保你摊子平安无事!”
周围排队的人一阵骚动,敢怒不敢言。几个路过的戍卫营士卒看到同伴眼色,手按刀柄围了过来。
胡三娘脸色白了白,却挺直了腰杆,声音提高了些:“西河镇有镇约,买卖公平,不得强取。我这摊子,是镇守府允许开的,该交的‘市易税’一分不少。你们要收‘平安费’,去找市易司说理去!”
“嘿!给脸不要脸!”那汉子恼羞成怒,就要掀摊子。
“住手!”一声厉喝,赵铁山带着一队戍卫分开人群走了过来,脸色铁青。他刚处理完黑水码头的事回来,就碰到这出。“西河镇内,胆敢强买强卖、欺凌商户,按《镇约》当众鞭笞二十,罚苦役三月!给我拿下!”
如狼似虎的戍卫扑上去,三两下将两个泼皮捆得结实。那汉子兀自叫骂:“你们敢!知道我们是谁的人吗?黑水码头刘爷……”
“啪!”赵铁山反手一个耳光,抽得他满嘴是血,“我管你刘爷马爷!到了西河镇,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带走!”
一场风波迅速平息。胡三娘对着赵铁山连连道谢。赵铁山摆摆手:“胡嫂子不必客气,维护坊市秩序,是戍卫营分内之事。以后再有这等事,立刻鸣锣或找巡逻的兄弟。”他又对周围人群高声道,“大家都听好了!西河镇做生意,讲究公平自愿,守法纳税。谁敢欺行霸市、强取豪夺,这就是下场!镇守说了,要让每一个来西河镇做正经生意的人,都能安心赚钱,踏实过日子!”
人群爆发出叫好声。经此一事,坊市街的商户们心里更踏实了,也对“西河镇约”有了更直观的认识。
几天后,内城第一段示范城墙合拢的简易仪式上。肖扬、林清、赵铁山、老韩、吴郎中站在新筑的、还散发着泥土和石灰气息的墙头。墙下,聚集了众多镇民代表。徐元直穿着新领的、代表“户政司主事”的深色袍服,肃立在林清身后;石坚被老韩拉着,有些拘谨地站在匠人队伍前头;胡三娘作为坊市商户代表,也站在人群中,身边跟着好奇张望的栓子。
肖扬的讲话很简短,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这道墙,不是把我们关起来,是把想破坏我们安稳日子的人挡在外面!墙里面,是我们的家,是我们的作坊,是我们的店铺,是我们的学堂和医馆!西河镇不是哪一个人的,是咱们所有人的!只要守镇约,肯出力,这里就有你的立足之地,有你儿女的将来!”
没有华丽的辞藻,却让许多新来的人,包括徐元直、石坚、胡三娘,都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归属感和希望。他们从四面八方而来,为生存,为温饱,为一口饭,或许也曾心怀忐忑。但此刻,站在这新筑的城墙下,听着镇守朴实却有力的话语,看着周围那些虽然疲惫却眼神明亮的同镇之人,他们忽然觉得,也许这里,真的能成为他们,以及他们后代,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
仪式结束后,肖扬正与林清、赵铁山商议如何应对李焕回信和郡守府可能的调查,吴郎中匆匆寻来,脸色有些奇异,手中捧着一个陶盆,里面是一株叶片呈淡银色脉络的药材。
“镇守,您看这个。”吴郎中指着药材的根部。只见那虬结的根须之中,有几处极其细微的凸起,颜色暗金,形态……竟隐约与那皮质残角上某处断裂的纹路,有五六分相似!虽然微弱扭曲,但那种特殊的“感觉”,肖扬绝不会认错。
“这是在……试验灵田里发现的?”肖扬瞳孔微缩。
“是。而且,只有这一株,长在靠近当初埋下那些遗迹带回来的碎石肥土的地方。”吴郎中低声道,“老汉用您教的‘解析’法子,配合药性观察,感觉这植株……似乎在吸收土里某种特别的东西,然后……在根上长出了这个。不知道是变异,还是……”
肖扬接过陶盆,仔细感应。脑海中,【古炼解析】对这植株的反应极其微弱模糊,但确实指向“地脉精华淤积”、“残阵影响”、“良性变异”等零星词汇。这株药材,似乎因为生长在含有遗迹碎石和特殊“地力”的环境里,发生了某种有趣的变化。
是福是祸?肖扬轻轻触摸那暗金的根瘤,触感坚硬微温。
“小心移栽,单独培育,密切观察。”他将陶盆交还给吴郎中,“不要用普通肥料,就用那些碎石粉混合的土。看看它接下来会长成什么样,有什么药性变化。此事保密,只有我们几人知道。”
“是。”
肖扬抬头,望向百蛮山方向。遗迹的影响,似乎比想象的更微妙,也更深远。它不仅带来了知识,似乎……也开始悄然影响着这片土地本身。
他收回目光,看向脚下逐渐成型的城镇,看向那些忙碌而充满生机的新老面孔。
建城之路,果然充满了意想不到的变数。
但,这或许正是其魅力所在。
“林清,给李焕回信,答应交易。但要加上一条,我们需要一些关于‘灵植培育’或‘地脉勘测’的入门书籍或笔记,作为添头。”
“赵铁山,黑水码头那边,继续盯着。他们吃了亏,不会善罢甘休。让水营的兄弟抓紧操练。”
“徐主事,户政司的架子尽快搭起来,第一件事,把全镇所有户籍、田亩、房宅重新登记造册,要细,要准。石老窑那边,新砖的供应要跟上。胡娘子……嗯,坊市街的商户管理章程,市易司要尽快拿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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