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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长安,尚书府。残阳如血,熔金般泼洒而下,透过精致繁复的雕花窗棂,将这偏院的青石板路染上一层凄艳而落寞的暖色。裴婉宁斜倚在铺着半旧棉垫的竹榻上,手中捧着一卷页脚已然泛黄的《千金方》,目光却有些涣散,并未真正落在那古朴的医理文字之上。
来到这个名为大唐的陌生时代已近半月。她,一个二十一世纪的外科医生,竟在一场意外后,魂归异世,成为了这位同样叫做“裴婉宁”的尚书府庶女。原主孱弱的身体,在她这半个月来凭借现代知识的悉心调养下,虽气色略有起色,不再是那副风吹即倒的模样,但那深入骨髓的亏空,仍如跗骨之蛆,让她不过是静坐片刻,便觉一股难以言喻的倦怠感悄然袭来,四肢百骸都透着一股沉沉的乏意。
这尚书府,于她而言,无异于一座金碧辉煌却冰冷刺骨的囚笼。父亲,当朝尚书裴文渊,自她那场“大病初愈”后,仅象征性地来看过一次。那短暂的停留,言语间的疏离与淡漠,仿佛她并非他的血脉,而只是个无关紧要、甚至有些碍眼的远房亲戚。至于那位高高在上的继母柳氏,更是从未踏足过她这偏僻冷清的“静尘院”半步,却也从未停止过明里暗里的克扣与刁难。若非原主母亲临终前留下的两个忠心老仆——张嬷嬷和云舒,感念旧主恩情,暗中变卖些私物接济,她恐怕连这口能勉强果腹的饱饭,都难以安稳吃上。想到此处,裴婉宁心中泛起一丝冷笑,眼底掠过一抹与这具身体年龄不符的锐利与坚韧。既来之,则安之。她不会任由自己在这深宅大院中,无声无息地枯萎凋零。
“咳咳……咳……咳咳咳……”
一阵急促而压抑的咳嗽声,如同破碎的风箱,从外间的耳房传来,突兀地打断了裴婉宁的思绪。那声音嘶哑干涩,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虚弱,仿佛下一刻便会戛然而止。
是云舒!
裴婉宁心中猛地一紧,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连忙将手中的《千金方》小心翼翼地放在竹榻一侧的矮几上,强撑着略显虚浮的身子,快步走了出去。她对这位贴身侍女,有着一种特殊的亲切感。云舒不仅是她在这冰冷府邸中为数不多能感受到一丝暖意的人,更是与她一同在这困境中相依为命的伙伴。
只见云舒蜷缩在门口的小马扎上,小小的身子因咳嗽而剧烈地颤抖着,仿佛寒风中的一片落叶。她的脸色潮红得吓人,像是染上了天边最艳丽的晚霞,然而,那嘴唇却泛着一种极不正常的青紫色,透着死亡的气息。她双手紧紧捂着胸口,每一次咳嗽都像是要将五脏六腑都从喉咙里咳出来一般,单薄的肩膀剧烈地颤抖,额头上布满了细密而滚烫的冷汗,浸湿了鬓角的碎发。
“云舒!”裴婉宁低呼一声,声音中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与担忧,快步上前,伸手便探向她的额头。
指尖触及的,是一片滚烫的灼人温度!
裴婉宁心头骤然一沉,瞳孔微微收缩。这温度,至少在三十九度以上,甚至可能更高!在现代,这已是需要紧急处理的高烧,更何况是在医疗条件简陋的古代!
“小姐……”云舒艰难地抬起头,往日里清澈明亮的双眼,此刻因高烧而布满了细密的血丝,视线也显得有些模糊不清,她努力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我没事……许是夜里……夜里着了凉,歇歇……歇歇就好了……小姐不必担心……”
“都烧成这样了还说没事!”裴婉宁眉头紧锁,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与后怕。她扶住云舒摇摇欲坠的身体,触手所及,那单薄的衣衫下,肌肤滚烫得惊人。再看云舒的呼吸,浅促而困难,吸气时锁骨处陷出深深的沟壑,鼻翼也在随着呼吸微微扇动,每一次吸气都带着一丝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喘鸣。
这症状……裴婉宁的脑海中,瞬间如同最先进的医学扫描仪般高速运转,无数病例与医理知识飞速闪过,一个清晰而可怕的诊断跃然而出——急性肺炎!
在现代,这虽不算什么绝症,抗生素、吸氧、对症治疗,大多能转危为安。但在这缺医少药、对感染性疾病几乎束手无策的古代,尤其是在她们这种备受冷落、资源匮乏的偏院里,这高烧不退、并发感染的急性肺炎,简直就是一道催命符!云舒的命,恐怕就要交代在这里了!不行,绝对不行!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唯一真心待她的女孩,就这样逝去!
“小姐,您别担心……我真的……还能……”云舒还想再说些什么,试图宽慰自家小姐,却被一阵更加猛烈的咳嗽打断,咳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身子弓成了一只对虾,脸色瞬间憋得更加青紫。
“别说话了,好好躺着!”裴婉宁当机立断,语气不容置疑。
“张嬷嬷!张嬷嬷!”裴婉宁扬声喊道,声音清亮,带着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力量。
很快,头发花白、面容慈祥的张嬷嬷快步走了进来,看到榻上人事不省、呼吸急促的云舒,以及自家小姐凝重的神色,顿时唬了一跳:“小姐,这……这是怎么了?云舒她……”
“嬷嬷,事不宜迟!”裴婉宁语速极快地吩咐道,目光锐利而坚定,“您听我说,把我放在妆匣最底层的银针包拿来。快!”
眼下,她必须尽快为云舒物理降温和抗感染。
张嬷嬷虽心中惊疑不定,不明白自家小姐为何突然对草药银针如此熟稔,但看到云舒危殆的模样和裴婉宁不容置疑的眼神,不敢有丝毫耽搁,连忙应声:“哎!老奴这就去!这就去!”说罢,便急匆匆地转身向外跑去,脚步间带着一丝慌乱与急切。
房间内,只剩下裴婉宁和气息奄奄的云舒。裴婉宁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轻轻握住云舒滚烫而冰冷的手,低声道:“云舒,撑住!你不会有事的,相信我!我一定会救你的!”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这不仅是对云舒的鼓励,也是对她自己的承诺。在这个陌生的时空,她将第一次,以医者的身份,直面生死,初试牛刀!她不能失败!
“来了,来了!”守在门外的老仆张妈,那略显苍老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张,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应着,脚下却不敢有丝毫怠慢,手脚麻利地转身去准备所需之物。裴婉宁的吩咐,此刻在她听来,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内室之中,裴婉宁则全神贯注地继续为云舒做着检查。她屏气凝神,指尖轻柔却又带着一丝探索的力度,缓缓按压在云舒胸廓的两侧。每一次按压,她都仔细观察着云舒的反应,那双平日里沉静如水的眼眸,此刻锐利如鹰,不放过任何细微的变化。“云舒,告诉姐姐,这里疼吗?还是这里?”她的声音放得极柔,带着安抚的意味,试图穿透高烧带来的混沌。
云舒艰难地睁开一条眼缝,意识在热浪中沉浮,她感受到那温柔的触碰,循着最剧烈的痛楚来源,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滚烫的手指微弱地指向了自己右侧肺部的区域。
裴婉宁心中了然,随即,她小心翼翼地将耳朵轻轻贴在云舒汗湿的背部,屏息凝神,仔细聆听着那生命之声。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云舒粗重而微弱的呼吸声在寂静中起伏。果然,在右肺下部,传来了清晰可辨的湿性啰音,如同水泡破裂于泥泞之中,伴随着呼吸音的明显减弱,这一切都印证了她的判断。
“肺热壅阻,痰热互结,气机不畅,津液输布失常,故而咳喘痰鸣,高热不退……”裴婉宁低声自语,秀眉微蹙,将现代医学中“急性肺炎”的诊断,与脑海中中医理论的知识体系迅速对应融合。这在中医里,多属于“风温肺热病”的范畴,邪热犯肺,肺失宣降,治疗当以清热宣肺、化痰平喘、通利气机为主,刻不容缓。
不过片刻功夫,张妈便端着一个粗陶托盘,脚步匆匆地回来了。盘内物件不多,却样样关键——几株带着晨露、叶片鲜翠欲滴的草药:有那清热解毒、轻宣透表的金银花与连翘;有宣肺平喘、开闭解郁的麻黄与杏仁;还有润肺化痰、清热散结的贝母,以及清热凉血、养阴生津的生地黄。这些,都是裴婉宁这半个月来,在身体稍有好转后,利用这偏僻小院里仅有的几处空地,亲手翻土、播种、浇灌,精心培育而成的。她深知药材对于医者的重要性,更是特意嘱咐张妈,凭着几分运气和执着,才从集市上淘来了这套样式古朴的银针,以及一些应急的必不可少的药材。
除了这些草药,托盘里还躺着一小捆干燥的艾草,散发着独特的草木清香;一个小巧玲珑的陶制火罐,边缘光滑;此外,还有用于引火的火折子和一个虽有些缺口、却洗刷得干干净净的小陶罐。
“张妈,劳烦您再去烧些热水来,越多越好!另外,再取几条干净柔软的布巾。”裴婉宁一边有条不紊地吩咐着,一边已经迅速动手,开始筛选、分拣草药,动作娴熟,仿佛这些繁琐的步骤已演练过千百遍。
她先取了适量的金银花、连翘与生地黄,置于掌心,用清水快速而仔细地冲洗掉表面的微尘,随即放入那只缺口的小陶罐中,加入适量的清水,将陶罐稳稳地置于早已备好的炭火炉上,开始煎煮。这第一道,是为云舒准备的急则治其标的清热解毒汤药,必须尽快让她服下,以挫病势。
汤药在罐中咕嘟咕嘟地开始翻滚,散发出淡淡的药香。接着,裴婉宁又从托盘里拿起几枚银针,在火折子点燃的幽蓝火焰上反复烘烤,银质的针身在火光映照下闪烁着冷冽的光泽,她神情专注,一丝不苟地进行着消毒。
“小姐,您……您这是要做什么?”张妈端着热水回来,一眼便看到裴婉宁正手持银针,在火上烘烤,那熟练的架势让她心中顿时咯噔一下,莫名地有些发慌。她是看着自家小姐长大的,小姐自幼体弱,专攻女红诗书,何时见过这些?她知道,自家小姐前些日子病重昏迷,醒来后便有些“胡言乱语”,性情也与往日温婉柔顺大相径庭,变得沉静寡言,甚至有些冷冽,却万万没想到,她竟还懂得这些穿针引穴的“旁门左道”,这让她如何不惊惧?
“救人。”裴婉宁头也未抬,声音清冷,言简意赅。她的目光始终专注地落在云舒那张烧得通红、布满痛苦的小脸上,仿佛世间万物,唯有此一人一病。“张妈,您要是害怕这些,可以先出去候着,不必勉强。”她理解张妈的顾虑,在这个时代,女子行医本就惊世骇俗,更何况是针灸之术。
张妈嘴唇嗫嚅了几下,眼神复杂地看着裴婉宁,又转头望向榻上气息奄奄、仿佛随时都会断气的云舒,心中天人交战。最终,她猛地咬了咬牙,眼中闪过一丝决绝:“老奴……老奴留下给小姐打下手!”云舒这孩子,是老夫人一手带大的,与她更是情同母女,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么个鲜活的小生命,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没了!就算小姐真的是病后糊涂,在“胡闹”,她也陪着!
裴婉宁闻言,嘴角几不可察地牵了一下,算是对张妈的回应,却也不再多言,以免分心。待银针烘烤至足够时间,又自然冷却到适宜温度后,她眼神一凛,手腕轻转,银针在她指间仿佛有了生命。她迅速找准云舒手太阴肺经上的几个关键穴位——合穴尺泽,络穴列缺,荥穴鱼际,每一个穴位都关乎肺气的宣降;此外,还有退热要穴曲池与大椎。
她的手法稳、准、快,进针角度、深度恰到好处,毫厘不差。捻转提插之间,指力沉稳,自有一股旁人无法企及的章法与韵律,那是现代医学教育与无数临床实践沉淀下来的自信与从容。此刻的她,哪里还有半分深闺弱女子的模样,分明是一位经验老道、胸有成竹的医者。
不过数针下去,不过片刻功夫,奇迹般地,云舒原本急促、浅促、带着明显杂音的呼吸,似乎真的平稳了一些,那紧蹙的眉头也微微舒展,脸上痛苦的神色竟缓解了些许。
一旁的张妈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惊得嘴巴微张,几乎能塞下一个鸡蛋。她原本悬着的心,在看到云舒细微的变化后,竟悄悄地放下了一些,看向裴婉宁的眼神,也从最初的惊疑不定,渐渐多了几分难以置信的敬畏与期盼。这……这难道真的不是旁门左道,而是……真能救人的医术?
寒鸦在铅灰色的天空中盘旋,发出几声凄厉的啼叫,为这寂静的静尘院更添了几分萧索。就在裴婉宁屏息凝神,将最后一根银针稳稳刺入云舒眉心之际,院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如同冰雹砸在青石板上,打破了这份脆弱的宁静。紧接着,一个尖利刻薄的女声,像是用指甲刮过生锈的铁器,刺得人耳膜生疼:
“柳姨娘说了,这静尘院的份例得重新核减!一个病秧子主子,带着一个半死不活的小丫鬟,哪用得了这么多炭火绸缎……咦?这是什么怪味儿?一股子穷酸的药渣子气!”
话音未落,院门“吱呀”一声被蛮横地推开。只见一个穿着青色比甲,约莫三十岁左右的婆子,三角眼,吊梢眉,脸上堆满了倨傲的横肉,正带着两个缩头缩脑的小丫鬟,大摇大摆地闯了进来。这婆子姓刘,是柳姨娘的心腹管事婆子,仗着柳姨娘正得盛宠,平日里没少往这静尘院跑,名为核减份例,实则搜刮勒索,作威作福,早已是静尘院上下的眼中钉肉中刺。
刘婆子那双贼溜溜的三角眼,一眼就扫到了床榻边凝神施针的裴婉宁,以及不远处炭火炉上那个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散发着浓郁药香的陶罐。她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立刻撇出一抹鄙夷到了骨子里的神色,嘴角撇得能挂起油瓶儿,阴阳怪气地开口了:“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裴大小姐!您这金尊玉贵的身子,不好好躺着养病,倒学起那乡下野郎中的勾当来了?拿着几根破银针瞎比划什么?也不怕污了我们尚书府的地,传出去让人笑掉大牙!”
裴婉宁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握着针的手指紧了紧。她能感觉到刘婆子话语里的恶意,像冰冷的毒蛇,试图钻进她的心里。一股淡淡的冷意从眼底一闪而过,但她手下的动作却未有丝毫停顿,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丝不容打扰的坚定:“刘婆子,我这里正忙着救人,没空与你闲扯。若是为了份例的事,还请改日再来,或者让管事妈妈来与我说。”她不想与这等人一般见识,云舒的性命,此刻比什么都重要。
“救人?”刘婆子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夸张地捂着肚子,前仰后合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尖锐刺耳,“就凭你?一个自己都三天两头汤药不断、连风都吹得倒的病秧子?我看你是久病成医,闲得发慌,拿云舒这小蹄子练手吧!哼,我可告诉你们,这府里的规矩就是规矩,岂容你们在这里搞这些妖魔鬼怪、装神弄鬼的东西!若是让柳姨娘知道了,仔细你们的皮!”
她说着,三角眼一眯,目光落在了那个陶罐上,仿佛那是什么肮脏不堪的东西。也不等裴婉宁答话,竟径直上前几步,伸手就要去拨弄那个正在咕嘟作响、散发着生命气息的陶罐,似乎想将它一把挥到地上。
“住手!”裴婉宁眼神骤然一厉,如同平静湖面突然掀起惊涛骇浪,厉声喝道。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穿透人心的力量,“这药干系着云舒的性命!火候、药材配比分毫不能差,你若敢碰一下,稍有差池,云舒有个万一,这个责任,你担待得起吗?”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仿佛一位临朝断案的判官,正在宣告生死。刘婆子被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冷冽寒光震慑住了,那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能直刺她心底最阴暗的角落。她竟下意识地缩回了手,指尖还残留着一丝莫名的寒意。
“你……你敢吓唬我?”刘婆子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来,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一个往日里任她搓圆捏扁的病弱小姐,竟敢如此对她说话!她色厉内荏地叫嚷道,声音却有些发虚,“一个爹不疼没了娘、失了势的小姐,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来人!给我把这碍眼的破烂玩意儿砸了!一股子穷酸味,污了柳姨娘的眼!”
那两个跟来的小丫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都露出了犹豫的神色。她们虽然也怕柳姨娘的威势,但裴婉宁毕竟是尚书府明媒正娶的原配夫人所生,是正经的嫡小姐,那份与生俱来的名分和骨子里的气度,并非柳姨娘一个妾室可比。她们喏喏地站着,脚像灌了铅似的,不敢上前。
“怎么?还不动手?”刘婆子见状,更是怒火中烧,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衅。她亲自撸起袖子,露出两条肥硕的胳膊,上面青筋毕露,就要亲自上前去掀翻那个炭火炉。
“谁敢!”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裴婉宁猛地站起身。或许是动作太急,她微微踉跄了一下,脸色也因起身过急而泛起一丝不正常的潮红,但她很快稳住了身形,如同一株寒风中傲然挺立的翠竹,挡在了炭火炉前。她冷冷地看着刘婆子,目光沉静如水,却又带着一股玉石俱焚的决绝:“云舒是尚书府的人,是父亲亲自安置在我院里的。她今日若有个三长两短,我裴婉宁便是拼着这条命不要,也定会去父亲面前,将此事原原本本地说清楚!我倒要看看,父亲是信你这个只会搬弄是非、挑拨离间的恶奴,还是信我这个他亲手带到这个世上的亲生女儿!”
她的话,字字清晰,掷地有声,像是一把无形的利剑,精准地刺中了刘婆子的软肋。刘婆子虽然跋扈,但也知道,裴尚书对于这个原配留下的嫡女,心中终究是存着几分愧疚与父女之情的。尤其是云舒的身世,更是府里一个讳莫如深的敏感话题,一旦捅到裴尚书面前,柳姨娘也未必保得住她!
刘婆子的脸色顿时一阵青一阵白,像是开了个染料铺。她看着裴婉宁那双清澈却仿佛能洞察人心的眼睛,心中竟莫名地升起一丝寒意,仿佛自己那点龌龊心思在她面前无所遁形。她咬了咬牙,指甲深深掐进了肉里,却不敢再上前一步。最终,她狠狠地瞪了裴婉宁一眼,那眼神像是淬了毒的刀子:“好,好得很!裴大小姐,你给我等着!这笔账,咱们日后再算!”
撂下这句色厉内荏的狠话,刘婆子深知再待下去也讨不到好,反而可能夜长梦多,不敢再多做停留,带着两个同样如蒙大赦的小丫鬟,悻悻地走了。临走时,还不忘狠狠地啐了一口,只是那声音在空旷的院子里显得格外心虚。
看着她们狼狈离去的背影,裴婉宁紧绷的身体才微微松懈下来,后背已惊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她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平静,柳姨娘绝不会善罢甘休。但此刻,她顾不了那么多了。
她缓缓转过身,看向床榻上的云舒,见她呼吸似乎平稳了一些,苍白的小脸上也泛起了一丝极淡的红晕,心中稍稍安定。一场风波,总算消弭于无形,但裴婉宁明白,这静尘院的安宁,恐怕是再也回不来了。她的目光重新落在云舒脸上,眼神坚定:云舒,你一定要好起来。从今往后,我会保护你。
裴婉宁长长地舒了口气,那口气仿佛带着肺腑深处的积郁一同排出。后背,早已被一层细密的冷汗浸透,黏腻地贴在单薄的衣衫上,带来一阵微凉的寒意。她定了定神,指尖仍有些微颤——那是紧张,也是与死神赛跑后的余悸。重新坐回云舒床边,目光如炬,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床上气息奄奄的少女。
此时,药罐里的第一遍汤药已经散发出浓郁而苦涩的药香,在这小小的偏院房间里弥漫开来。裴婉宁小心翼翼地将药汁倾倒入粗瓷碗中,药汁呈深褐色,浓稠得几乎能挂住碗壁。她用小巧的银勺,舀起一勺,放在唇边轻轻吹了吹,待温度适宜,才一点点地凑近云舒干裂起皮的嘴唇。
药汁很苦,苦涩的味道刺激着云舒的味蕾,她下意识地皱紧了眉头,喉间发出一声微弱的抗拒呜咽。裴婉宁的心也跟着揪紧,她放下勺子,腾出一只手,用指腹轻轻抚平少女蹙起的眉头,声音是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云舒,乖,喝了药,病才能好。姐姐在这里陪着你,不怕。”
那声音仿佛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云舒混沌的意识似乎捕捉到了这熟悉的温柔,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竟真的将那口苦涩的药汁咽了下去。裴婉宁心中一喜,连忙乘胜追击,一勺又一勺,耐心地喂着。每一勺,都承载着她的希望与祈盼。她知道,这不仅仅是一碗药,更是云舒的生机。
喂完药,裴婉宁额角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她顾不上擦,又取来干净的麻布巾,在张妈刚端来的热水中充分浸湿,拧到半干,然后轻轻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擦拭着云舒的额头、颈部、腋下和腹股沟等大动脉处。她的动作轻柔而精准,每一个部位都照顾到了。这是她所掌握的现代医学知识中的物理降温法,在这个时代,或许闻所未闻,但此刻,却是她能想到的、辅助退烧的最佳手段。
做完这一切,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一阵深深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瞬间淹没了她。四肢百骸都叫嚣着酸痛,眼皮沉重得几乎要黏在一起。
“小姐,您歇会儿吧,看您累的,脸色都白了。这里有老奴看着,您去躺会儿,不然您也该倒下了。”张妈看着裴婉宁苍白如纸的脸色,眼下淡淡的青黑,以及那掩饰不住的倦意,心疼得不行,声音里带着几分哀求。她从未见过自家这位一向怯懦寡言的二小姐,有如此镇定果决、奋不顾身的一面。
裴婉宁缓缓摇了摇头,目光落在云舒依旧烧得通红、没有明显好转的小脸上,眼神坚定而执着,轻声道:“还不行。”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得等她的体温降下来一些,呼吸再平稳些,我才能稍稍放心。”
她知道,这只是初步的急救措施,如同在汹涌的河流中勉强抓住了一块浮木。要想彻底治好云舒的病,后续的望闻问切、调整药方、精心调养,缺一不可。而这一切,都需要钱,需要药材,更需要一个能让她安心施为、相对安全稳定的环境。在这深宅大院,步步荆棘,谈何容易?想到此,裴婉宁心中又是一阵沉重。
夜色渐浓,如墨般泼洒开来,将整个尚书府笼罩在一片寂静之中。偏院里更是静悄悄的,只有炭火炉里偶尔发出一两声轻微的“噼啪”爆裂声,以及云舒那逐渐、逐渐平稳下来的呼吸声。那呼吸声,从最初的急促微弱,到后来的绵长有力,每一次起伏,都牵动着裴婉宁的心弦。
裴婉宁守在云舒床边,一夜未眠。她不敢睡,也睡不着。桌上的油灯跳跃着昏黄的光晕,映照她清丽却带着倦容的脸庞。她不时地伸出手,探向云舒的额头,感受那温度的变化;或是更换已经温热的湿布巾,确保降温效果;又或是屏息凝神,仔细听着她的呼吸,观察她神色的细微变化。时间,在这漫长的等待中,仿佛凝固了一般。
天快亮时,东方天际泛起一丝鱼肚白,微光尚未穿透窗棂,裴婉宁再次探向云舒的额头,心中猛地一松——那滚烫的温度,终于开始缓慢地下降,不再灼手。她又俯下身,将耳朵轻轻贴在云舒的胸口,听着那有力而沉稳的心跳,脸上的潮红也褪去了不少,露出了原本蜡黄的底色,却透着一丝生机。
裴婉宁悬了整整一夜的心,终于稍稍放下了一些,嘴角不由自主地牵起一抹浅浅的笑意,带着如释重负的疲惫。
她成功了!她真的成功了!她用脑海中那些来自现代的医学知识,结合这个时代的草药,双管齐下,真的从死神手里抢回了云舒的性命!一股难以言喻的喜悦和成就感,如同暖流般涌遍四肢百骸,驱散了部分疲惫。
这是她来到这个陌生的大唐时代,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初试牛刀”。手起刀落,虽无刀光剑影,却也惊心动魄,最终,她胜了。
晨曦微露,第一缕金色的阳光如同顽皮的精灵,穿透窗缝,恰好温柔地落在云舒渐渐恢复血色的小脸上。那长长的睫毛,如同两把小扇子,轻轻颤动了一下,又一下,然后,缓缓地、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不再是昨日的混沌与痛苦,而是带着一丝初醒的迷茫,以及……清明。
“小……小姐……”云舒的声音依旧虚弱沙哑,仿佛久未使用的风箱,但比起昨日那气若游丝的呓语,已经清晰了许多。她转动眼珠,视线聚焦,落在了守在床边,眼下带着浓重青黑,神色却充满关切的裴婉宁脸上。那一瞬间,云舒的眼眶瞬间就红了,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您……您守了我一夜?”
裴婉宁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容,那笑容如同雨后初晴的阳光,驱散了她脸上的倦意,显得格外温暖动人。她伸手探了探云舒的额头,触感温润,温度已经基本恢复正常了。她心中大石落地,柔声问道:“醒了就好。感觉怎么样?头还疼吗?身上还难受吗?”
云舒摇了摇头,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滚落下来,砸在粗糙的锦被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不难受了……头也不晕了……谢谢小姐……谢谢您……谢谢您救了我……”她哽咽着,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眼前人的无限感激。
她挣扎着想坐起来,似乎想行礼叩谢,却被裴婉宁轻轻按住了:“刚退了烧,身子还虚着呢,快躺好,别乱动。”她的力道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云舒顺从地躺好,眼泪却流得更凶了,仿佛要将积压在心底的恐惧、委屈和感激,全都通过这泪水宣泄出来。她清楚地记得自己昨日病得多重,浑身滚烫,意识模糊,仿佛坠入了无边的火海。她也知道府里的医官对她们这种身份卑微的丫鬟根本不会上心,不过是草草开个方子,能不能好,全看天意。若不是小姐……若不是小姐不知从哪里学来的这些神奇医术,亲自守着她,喂她喝那苦得难以下咽的药,用湿布一遍遍擦拭……她恐怕……已经去见阎王了。
“小姐,云舒这条命是您救回来的!”云舒哽咽着,眼神却异常坚定,闪烁着晶莹的泪光,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从今往后,云舒生是小姐的人,死是小姐的鬼,定当粉身碎骨,报答小姐的大恩大德!”
裴婉宁心中一暖,像是有一股暖流注入心田,驱散了这深宅的寒意。她伸手轻轻拭去云舒脸颊上的泪水,动作轻柔,柔声道:“傻丫头,说这些做什么。你是我的人,是我在这府里唯一的亲人一般,我自然不会让你有事。”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期盼,“好好养病,等你好了,以后,我们还要一起在这尚书府里,好好地活下去,活出个人样来。”
“嗯!”云舒重重地点了点头,将头深深地埋进枕头里,掩去眼中激动的泪水,只发出闷闷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回应。
这一刻,她心中最后一丝对未来的惶恐和不安彻底消失了。在这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尚书府,她找到了可以托付终身的依靠。小姐不再是以前那个任人欺凌的二小姐了,她变得强大、聪慧,而且,她是真心待自己好。
裴婉宁看着云舒重新沉沉睡去,脸上带着安心的笑容,呼吸均匀而绵长。她替她掖了掖被角,这才感到一阵彻骨的疲惫席卷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她靠在床沿,闭上眼,小憩片刻。
她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医好了云舒,不仅让她在这冷漠的尚书府中有了一个真正可以信任和依靠的人,更重要的是,这让她看到了在这个时代立足的希望。她的医术,是她前世今生安身立命的根本,是她最大的依仗。
她的医术,将是她在这大唐盛世中,最锋利的一把剑,助她披荆斩棘,开创前路;也是最坚实的一道盾,为她抵御风雨,守护自己想守护的人。
窗外,晨曦渐明,金色的阳光穿透薄雾,洒满庭院,新的一天开始了。而属于裴婉宁的传奇,也才刚刚拉开序幕。她隐隐有种预感,这次救治云舒,或许并不仅仅是救了一条人命那么简单。它可能会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这看似平静无波的尚书府,乃至整个繁华的长安城,激起层层涟漪,甚至……惊涛骇浪。
而她,裴婉宁,带着前世的记忆与医术,已经做好了迎接一切挑战的准备。她的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随即又恢复了平静,但那份从容与坚定,却已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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