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小说网 > 历史军事 > 凤舞长安之千年渡华年 > 第2章 尚书府宅,暗流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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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雾如轻纱般笼罩着尚书府,尚未散尽的氤氲中,最偏僻的西苑已传来细微的沙沙声响,那是扫帚划过青石板的轻响,却因周遭的寂静而格外清晰。裴婉宁扶着廊柱缓缓起身,指尖触及那冰凉而斑驳的木纹,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昨夜风雨的湿意。几滴凝结在檐角的露水,悄然滴落,溅在她素色的襦裙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如同水墨画中不慎洇开的墨点。这具身体实在孱弱得可怜,不过是晨起清扫了十数步的落叶,心口便泛起熟悉的绞痛,尖锐而沉闷,眼前阵阵发黑,耳边也嗡嗡作响,仿佛有无数只蜜蜂在里面横冲直撞。

    “小姐,您当心些!“云舒端着药碗从耳房快步出来,鬓边还别着那支昨晚连夜为她缝补衣裳时,未来得及取下的素银簪子,样式简单,却被擦拭得锃亮。她脸上尚带着稚气,眼神里却写满了与年龄不符的关切与担忧,“昨儿夜里刚下过雨,这青砖地滑得很,仔细脚下。“

    裴婉宁望着眼前这张尚带婴儿肥的小脸,喉头微微发紧,涌上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三天前,她在这具濒死的身体里猛然醒来,意识混沌,饥寒交迫,正是这个小丫鬟,用半块自己都舍不得吃的、甚至已经有些发霉的麦饼,一点点喂活了她。原主残留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破碎而清晰——母亲早逝,父亲裴知远官拜礼部尚书,位高权重,却视她这个嫡女为无物,仿佛她只是府中一件碍事的摆设。自继母柳氏执掌中馈后,更是将她们这对孤女弱婢视作眼中钉,寻了个由头便赶到了这荒草丛生、无人问津的西苑,美其名曰“静修“,实则与废弃无异。

    “咳...这药闻着,倒是比昨日的好些了。“她掩唇轻咳几声,声音因虚弱而带着一丝沙哑,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掠过院墙角落那丛疯长的野蔷薇。昨夜的狂风骤雨将藤蔓打得七零八落,几支粗壮的枝条甚至被生生折断,断裂处渗出的粘稠汁液,在初露的晨光中泛着诡异的琥珀色,那色泽,那浓稠感,像极了她前世在手术台上见惯了的、凝固后的血。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上。

    云舒端着药碗的手腕微微一颤,青瓷碗沿不慎磕在石阶上,发出“叮“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清晨显得格外突兀。她慌忙稳住,小声道:“是...是厨房的张妈妈,她偷偷给换的方子。“声音越说越低,带着几分做贼心虚的惶恐,最后几个字几乎要被晨风吹散,细若蚊蚋。

    裴婉宁接过药碗时,指尖微凉,与碗壁的温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低头浅嗅,药气依旧苦涩,却能分辨出其中当归的比例明显调过,比昨日的量足了许多,还隐隐添了驱寒的生姜气息,辛辣中带着一丝暖意,绝非府里那位黑心医官一贯敷衍的手笔。她抬眸,望着女孩那双因常年劳作而磨破的袖口,露出的手腕细瘦,上面还有几处不甚明显的青紫痕迹。忽然想起原主记忆里,那个总爱在灶台边偷偷塞给她们热红薯,笑得一脸慈祥的胖厨娘张妈妈。在这座金碧辉煌却冰冷刺骨的牢笼里,人与人之间的温情,竟要靠这样隐秘而卑微的方式传递,想来真是讽刺。

    “昨儿夜里,你可听见什么动静了吗?“裴婉宁忽然开口,声音压得极低,目光却锐利如刀,紧紧锁住云舒的眼睛。三更时分,她被一场关于手术刀与鲜血的噩梦惊醒,心悸不已,正是万籁俱寂之时,却分明听见院墙外传来几声极轻微的金属碰撞声,似乎是刀剑或是锁链之类,紧接着,还有几不可闻的、刻意压低的人语声。那绝不是寻常动静。

    云舒的脸色骤然变得惨白,毫无血色,手指下意识地死死绞着衣角,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连呼吸都屏住了几分:“是...是巡逻的护院吧?尚书府这么大,夜里总有护院巡逻的...“她的声音干涩而颤抖,“小姐您别多想,咱们西苑这么偏僻,除了送些残羹冷炙,平日里连只鸟都少来,能有什么动静...“话音未落,院外忽然传来一阵环佩叮当的清脆声响,伴随着珠翠首饰相互碰撞的细碎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西苑的宁静。

    裴婉宁眸光一凝,将药碗稳稳递还给云舒,转身理了理略显褶皱的衣襟。来者脚步轻快,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仪与刻意的张扬,停在院门外时,那脚步声竟故意重重踩了踩青石板,发出“咚咚“的声响,惊得檐下那对刚筑好巢的燕子扑棱棱飞起,盘旋着不敢落下。

    “哟,这不是我们尚书府的'贵客'醒了么?“一个娇俏中带着几分刻薄的女声,裹着浓郁的香风穿透了简陋的木门,紧接着,那扇斑驳的雕花梨木院门便被人从外面“吱呀“一声用力推开。逆光中,站着一位华服少女,身着石榴红撒花软缎长裙,裙摆上用金线绣着精致的缠枝莲纹样,拖曳在地,行走间仿佛有火焰流动。她发间插满了各式金钗珠翠,一支累丝嵌宝的金步摇随着她仰头大笑的动作,簌簌作响,流光溢彩。

    苏绾绾。裴婉宁在心底默念这个名字,原主记忆深处最清晰、最痛苦的噩梦,便由这个人亲手造就。这位继母柳氏带来的嫡女,仗着柳氏的纵容和父亲裴知远莫名的宠爱,在府中横行霸道,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三年前,正是她,因为原主无意中撞见她与表哥私会的龌龊场景,便狠心将原主推下冰冷的荷花池,若非当时有个老仆暗中施救,原主恐怕早已命丧黄泉。即便如此,也落下了这一身缠绵病榻的病根,最终郁郁而终,才让她裴婉宁得以借尸还魂。

    “妹妹这院子可真是越来越别致了啊。“苏绾绾用一方绣着鸳鸯戏水的丝帕掩住口鼻,仿佛闻到了什么污秽之物一般,那双精心描画过的丹凤眼,轻蔑地扫过廊下结网的蜘蛛和墙角丛生的杂草,“连野狗都绕着走的地方,亏得妹妹还能住得惯,真是委屈妹妹了。“她身后跟着的四个贴身丫鬟,立刻心领神会地发出低低的嗤笑声,那笑声尖锐而刻意,像极了戏台上那些哄笑落魄状元郎的丑角,充满了幸灾乐祸的意味。裴婉宁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握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让她纷乱的心绪瞬间清明——这场宅斗,她躲不掉,也无需再躲。

    晨曦微露,金色的光辉穿透薄雾,斜斜地倚在西苑陈旧的廊柱上。裴婉宁便静立在那光影交错之处,一身素色的衣裙衬得她本就苍白的面容愈发透明,仿佛一吹就散。然而,那双曾盛满怯懦与绝望的眸子,此刻却如两潭深水,古井无波,只将这熹微晨光吸纳其中,折射出一种洞悉世情的清亮。

    这三日,她并非只是枯坐。脑海中原主零碎的记忆与这具身体残留的感知交织,已将这尚书府的人事脉络悄然梳理清晰:继母柳氏,出身显赫的河东柳氏,与宫中正得圣宠的柳姨娘乃是嫡亲姐妹,这层关系让她在府中根基稳固,气焰嚣张;父亲裴知远,官拜尚书,看似在朝堂上保持中立,一副刚正不阿的模样,实则早已是太子门下的常客,权势与野心在他那看似温和的笑容下暗流涌动;而眼前这位娇纵的少女——苏绾绾,柳氏的娘家侄女,据说早已被内定为明年太子良娣的人选,此刻的她,正是春风得意,眼高于顶。

    “姐姐今日怎有空屈尊来这西苑?”裴婉宁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久病初愈的微哑,却又奇异地带着穿透力,清晰地传入苏绾绾耳中,“莫不是府里那池子金贵的锦鲤又出了什么差错,要妹妹去给它们诵经作法,驱邪避祸?”

    苏绾绾脸上那刻意维持的、带着几分施舍意味的笑容,在听到这话的瞬间,如同被冰封般僵住。她柳眉倒竖,眼底迅速燃起怒火。去年中元节那桩事,是她心中一根隐秘的刺,也是用来羞辱裴婉宁的利器。那时,原主被柳氏以“冲撞锦鲤,需诚心忏悔”为名,强逼着在冰冷的放生池边诵读了一夜经文。谁知巧合之下,当晚那十七尾象征着富贵吉祥的金鳞锦鲤竟尽数翻肚死去!自此,“不祥”的名声便如影随形,牢牢钉在了裴婉宁身上,成了她被父亲厌弃、禁足西苑这荒凉之地的“铁证”。

    “你找死!”苏绾绾被戳到痛处,怒火中烧,扬手便要朝着裴婉宁那张平静得过分的脸扇去。然而,就在她的手掌即将触及裴婉宁脸颊的刹那,她看清了那双眸子里的神色——那不是预想中的怯懦躲闪,也不是被激怒的狂躁,而是一种近乎漠然的审视,一种冰冷的、仿佛在观察一件物品,甚至……一具待解剖的尸体般的平静。这眼神让苏绾绾心头莫名一窒,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起,扬起的手竟微微顿住了。

    就在这一瞬的迟疑间,裴婉宁动了。她并未后退,反而微微抬手,看似轻柔地拨开苏绾绾的手腕,指尖却如精准的医针,不偏不倚地按在了她虎口处的合谷穴上。力道不重,却带着一股巧劲。

    “唔!”苏绾绾只觉半边身子猛地一麻,酸意瞬间蔓延开来,精心描画的蛾眉因这突如其来的不适而猛地蹙起,眼中闪过惊疑:“你……你对我做了什么?”

    裴婉宁缓缓收回手,指尖冰凉,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做过。她的目光淡淡扫过苏绾绾微微发肿、且明显向外侧倾斜的右脚脚踝,语气平静无波:“姐姐近日怕是气血不畅,按这里能稍稍缓解些酸麻。”她顿了顿,补充道,“看来姐姐昨夜没少走路,连绣鞋的鞋跟都磨歪了,走路姿势也有些微跛呢。”

    苏绾绾脸色骤然大变,仿佛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冰水,下意识地往后踉跄了半步,试图掩饰那只微肿的脚踝。昨夜,她确是偷偷溜出府去私会了表哥,那是她心尖上的人。回来时在偏僻的角门处不慎崴了脚,此事她做得极为隐秘,连贴身丫鬟都只知她偶感风寒,怎会被这久居西苑、几乎与世隔绝的病秧子一眼看穿?!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苏绾绾强作镇定,努力挺直了腰杆,头上的金步摇随着她的动作甩出细碎而炫目的金光,试图以此来掩饰内心的慌乱与心虚。“母亲念你可怜,让我来看看你这病秧子死了没有!既然还喘气,就别占着茅坑不拉屎!库房里那批云锦绣好了没有?三日后便是宫里杨婕妤的生辰,母亲要拿去祝寿的。若是绣不好,仔细你的皮!”

    话音未落,一卷明黄耀眼的云锦便带着凌厉的风声,狠狠摔在裴婉宁脚边的青石板上。锦缎散开,上面用金线精心绣成的鸾鸟栩栩如生,在清晨微凉的雾气中泛着冰冷而华贵的光泽。裴婉宁垂眸望着那料子,目光在其上那几不可辨的云纹暗绣上微微一凝。这熟悉的织法,这独特的纹样……忽然间,穿越前最后看到的那一幕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那方静静躺在唐代贵妇棺椁中的绢帕,正是用这种罕见的妆花缎织就,色泽虽已黯淡,却依旧能看出当年的精美。而那绢帕的一角,还沾着几处疑似中毒的褐色斑痕……心头猛地一紧,一丝寒意悄然爬上脊背。

    “怎么?妹妹这是不乐意?”苏绾绾见她不语,只当她是被吓傻了,心中得意,上前一步,愈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语气中的轻蔑毫不掩饰,“别忘了,你如今吃穿用度,哪一样不是尚书府的?让你绣几匹布,那是抬举你,还敢给我摆脸色?”她的目光在裴婉宁身上逡巡,忽然,落在了她腕间那串不起眼的沉香木佛珠上。眼中瞬间闪过一丝贪婪的光芒。这串佛珠看着普通,却是原主生母留下的唯一遗物,据说有安神定惊之奇效。苏绾绾近来夜里总睡不安稳,正想要个安神的物件。

    就在苏绾绾眼中贪念一闪,伸手便要去抢夺那串佛珠的瞬间,一直静立不动的裴婉宁却猛地侧身,如同鬼魅般轻巧避开。她的动作快得惊人,带起的微风甚至掀动了站在她身后的丫鬟云舒鬓边的几缕碎发。

    “啊!”苏绾绾始料未及,扑了个空,身体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在了坚硬冰冷的青石板上。“哎哟!”一声痛呼,她身上那件鲜艳的石榴红裙裾被地上的泥污溅得一塌糊涂,头上的金步摇也歪斜了,显得狼狈不堪。

    “反了你了!你这个贱婢!”苏绾绾捂着发疼的膝盖,又羞又怒地尖叫起来,尖锐的声音如同利刃般刺破了西苑清晨的宁静。“来人!都给我死进来!给我掌嘴!把这个不知死活的贱婢拖下去杖毙!杖毙!”

    她带来的四个膀大腰圆的丫鬟立刻如狼似虎地围了上来,为首的那个脸上带疤的婆子更是撸着袖子,目露凶光,一副就要动手的架势。

    “小姐!”云舒吓得脸色惨白,尖叫着扑到裴婉宁身前,用自己瘦弱的脊背挡住她,小小的身子却挺得笔直,声音因恐惧而颤抖,却异常坚定:“不许碰我家小姐!”

    裴婉宁轻轻按住小丫鬟因恐惧而剧烈颤抖的肩膀,那微凉的指尖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她缓缓抬眼,目光冷得像腊月里的寒冰,没有一丝温度,缓缓扫过那几个气势汹汹的仆妇丫鬟。然后,她缓缓蹲下身,看着狼狈不堪、痛得龇牙咧嘴的苏绾绾,指尖看似轻柔地拂过对方膝盖处已渗出点点血迹的破损衣衫,声音轻柔得像情人间的呢喃:“姐姐可知,这伤口若处理不好,沾染了尘土,怕是要落疤的。”

    这声音明明温柔,却让苏绾绾莫名地打了个寒颤,一股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

    “你……你想干什么?”苏绾绾挣扎着想爬起来,却被裴婉宁看似随意地按住了肩膀,动弹不得。她惊恐地看着裴婉宁从发间缓缓拔下那根唯一的、样式古朴的素银簪子,簪尖在晨光下闪着幽幽的寒光。

    “姐姐别急。”裴婉宁微微一笑,那笑容在她苍白的脸上显得有些诡异。她将簪尖在自己素色的裙摆上反复擦拭了几下,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般,动作缓慢而专注。“我只是想让姐姐亲身体验一下,什么叫做真正的‘不祥’。”话音未落,她忽然闪电般抓起苏绾绾的手腕,素银簪尖在对方白皙娇嫩的小臂上轻轻一划。

    “嘶——”苏绾绾吃痛,还没来得及尖叫出声,便惊骇地看见,自己那道细小的伤口边缘,皮肤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起了诡异的青紫色,那青紫之色如同有生命般,正一点点朝着周围蔓延,又像是有无数细小的虫子在皮肉下游走、啃噬,带来一阵麻痒刺痛之感。

    “啊——!这是什么?!我的手!我的手怎么了?!”苏绾绾终于忍不住,凄厉的惨叫声骤然撕裂了尚书府清晨的宁静,如同利刃划破锦缎,惊得西苑那棵饱经风霜的老槐树上,一群乌鸦扑棱棱惊飞而起,在灰蒙蒙的天空中盘旋成一团不祥的墨色。

    苏绾绾瘫坐在冰冷的青石板上,眼睁睁看着自己皓白的手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被簪尖刺破的小点开始,蔓延开蛛网般青紫的纹路,那诡异的颜色像是活物般游走,吓得她浑身剧烈抽搐,声音都变了调:“毒!有毒!裴婉宁,你对我做了什么?!“她眼中满是惊恐与难以置信,仿佛第一次认识眼前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

    裴婉宁却只是慢条斯理地,用苏绾绾方才还佩戴在鬓边的丝帕,仔细擦拭着银簪尖端那一点微不足道的痕迹。那丝帕绣着精致的并蒂莲,此刻却成了擦拭“凶器“的工具。她站起身时,月白色的素裙衣袂在晨风中翻飞,宛如一只即将振翅的蝶,只是那蝶翼上沾染的,却是无形的寒霜。“姐姐昨晚去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自己心里当真不清楚吗?“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这毒,并非出自我手,而是姐姐自己不知何时,沾染上的秽物。“她微微倾身,目光如炬,直直刺穿对方强装镇定的伪装,一字一句,清晰地掷入苏绾绾耳中:“城西乱葬岗的夜露,阴气森森,可不是随便什么金枝玉叶都能沾惹的。“

    “乱葬岗“三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苏绾绾脑海中炸响。她瞳孔骤然紧缩,脸色瞬间惨白如上好的宣纸,毫无血色。昨晚,她确实跟着表哥去了城西那片令人作呕的地方,为的是处理掉一个知道太多不该知道秘密的小厮。当时表哥信誓旦旦地说,那只是普通的疫病死尸,让她不必害怕,可现在...这手臂上的毒,难道真的与此有关?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她心中升起。

    “你...你到底是谁?“苏绾绾看着眼前判若两人的裴婉宁,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这还是那个平日里沉默寡言、任人欺凌、怯懦得像只兔子的二小姐吗?此刻的她,沐浴在稀薄的晨光里,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冰冷的光晕,那眼神里的沉静与狠戾,连父亲书房里那把削铁如泥的西域弯刀看了,恐怕都要自愧不如。这张熟悉的脸,在此刻显得陌生而可怕。

    裴婉宁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轻轻拍了拍身旁小丫鬟云舒微微颤抖的后背,示意她稍安勿躁。

    云舒立刻会意,尽管自己的小心脏也跳得如同擂鼓,还是飞快地从袖中取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昨夜裴婉宁特意让她去府外药房偷偷抓来的金银花和蒲公英,用牛皮纸仔细包好,还带着淡淡的药草香。

    裴婉宁将药包轻飘飘地扔在苏绾绾面前的地上,声音冷得像淬了冰:“这药敷上,三日可解。“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苏绾绾惊恐的脸,“回去告诉柳氏,西苑的人,不是她能动的。若再有下次,“她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语中的寒意,足以让苏绾绾如坠冰窟。

    苏绾绾如同得了特赦,连滚带爬地被闻讯赶来的丫鬟扶走,仓皇间,她裙裾上沾染的泥点毫不客气地溅了裴婉宁一身素白的裙角,留下点点污秽。裴婉宁却仿佛毫无所觉,只是望着那狼狈逃窜的背影,缓缓握紧了藏在宽大袖中的手。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一丝清醒的刺痛。方才簪尖上的毒,自然不是什么乱葬岗的夜露,而是她用西苑墙根下悄悄生长的断肠草汁液特制的。那颜色骇人,却并不致命,只会让人痛苦难当,恰好能逼出苏绾绾昨晚的行踪。这只是一个开始,一个她吹响的反击号角。

    “小姐...“云舒的声音带着哭腔,细细发颤,她那双小手紧紧攥着裴婉宁的衣角,指节都泛白了,“咱们这下...这下可把夫人和大小姐都彻底得罪了...她们会不会...“

    裴婉宁没有立刻回答,她抬起头,望向院墙尽头那方被四角飞檐切割得方方正正的天空。长安城的轮廓在迷蒙的晨雾中若隐若现,像一幅水墨丹青,却透着说不尽的压抑。远处隐隐传来沉闷的钟声,那是皇城方向传来的晨钟,一声,又一声,沉闷地敲了七下,宣告着新的一天开始,也预示着新的风暴即将来临。

    “得罪?“她轻轻笑出声,那笑声很轻,却带着彻骨的寒意,仿佛冬日里碎裂的冰棱,“云舒,你以为,从我们母女住进这西苑的那天起,从母亲病逝,柳氏执掌中馈开始,我们就不是她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了吗?“原主那模糊而痛苦的记忆碎片涌入脑海:柳氏“好心“送来的“安神汤“从未断过,夜夜不辍;府医开的方子,看似平和,细究起来,却处处透着诡异,那些药材单独看无毒,配伍在一起,却是慢慢损耗元气的慢性毒药。若不是她,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灵魂,意外穿越而来,占据了这具濒死的身体,恐怕这具身体的原主,早就成了尚书府后院里,又一桩“意外身故“的冤案,被悄无声息地抹去,如同从未存在过。

    廊下的石桌上,那碗柳氏“特意“命人送来的“补身汤“尚有余温,散发着甜腻的药味。裴婉宁端起来,看也不看,一饮而尽。苦涩与甜腻交织的药汁滑入喉咙,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气,却让她混沌的脑子愈发清醒。她知道,苏绾绾的惨叫和那一身“剧毒“,很快就会像长了翅膀一样传到柳氏耳中。那位平日里看似温婉贤淑、大度容人的继母,绝不会善罢甘休。一场风波,已在所难免。

    终于,一缕金色的阳光奋力穿透了厚重的云层,照亮了西苑每一个阴暗的角落,驱散了些许寒意。裴婉宁的目光落在墙角那丛不起眼的野蔷薇上,它们无人打理,饱经风雨摧残,枝干上布满尖刺,却依旧顽强地绽放着几朵小小的、倔强的粉色花朵。这让她忽然想起现代实验室里培育的那些转基因作物——越是在恶劣的环境中,反而越能激发它们强大的生命力。她,裴婉宁,也将如此。

    她轻轻抚摸着腕间那串古朴的沉香佛珠,珠子温润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至心脏,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原主母亲临终前的画面突然清晰地闪现:那双枯槁的手死死抓着女儿的手腕,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眼神是那样的绝望与不甘,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反复叮嘱:“绾绾...别信...谁都别信...好好活着...“

    裴婉宁缓缓闭上眼睛,将那汹涌的情绪强压下去。长安城的风从西苑残破的窗棂涌入,带着大明宫方向飘来的脂粉香,也夹杂着城西乱葬岗若有似无的腐臭味,还有这尚书府里,挥之不去的阴谋与血腥气。她知道,从今日起,从她用那支毒簪逼出苏绾绾的秘密开始,这具孱弱的身体里,将住进一个来自千年后的灵魂。她将用自己那双曾执手术刀的手,以精准而冷静的目光,一点一点剖开这座盛世王朝华丽的皮囊,寻找那些被掩埋在锦绣堆里的真相,为原主,也为自己,讨回一个公道。

    而眼下第一步,除了应对柳氏即将到来的反扑,就是治好云舒的病。裴婉宁低头,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小丫鬟微微发紫的唇色和眼底淡淡的青黑,心中已有计较。方才扶苏绾绾时,她分明摸到女孩后背上不正常的滚烫,呼吸间还带着不易察觉的湿啰音——这是急性肺炎的典型症状,在这个缺医少药、对炎症束手无策的时代,足以轻易夺走一条年轻的性命。云舒是这府里唯一真心待她的人,她不能让她有事。

    她转身,坚定地走向那间堆满杂物的耳房。那里,藏着原主母亲留下的一些医书,或许,能从中找到些有用的线索,寻到一线生机。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竟莫名地像极了手术台上的无影灯,照亮了她前行的道路,也照亮了尚书府深处,那些早已蠢蠢欲动、交织缠绕的暗影。

    西苑的风,似乎终于不再只是带来霉味和寒意。裴婉宁深吸一口气,仿佛闻到了空气中隐约飘散的血腥味,那是属于长安城的味道,也是属于这个时代,无声的战书。她,接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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