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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兰香的脸颊,比供销社门口挂着的大红灯笼还要烫。在那个年代,一个农村媳妇,当着“街面儿”上(镇上的主路)来来往往的人,亲自家男人一口,这简直是是“耍流氓”!
她亲完就后悔了,整个人都快缩到了徐军的怀里,滚烫的脸颊死死地贴在他的胸膛上,不敢抬头。
“哎呦!”
徐军自己也愣住了,他能感觉到周围投来的几道或惊讶或暧昧的目光。
他摸了摸侧脸上那个湿热的印记,非但没觉得不好意思,反而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豪情。
这是他媳妇儿!
他哈哈大笑起来,一把抓住了李兰香发烫的手,拉着她大步流星地走进了供销社的大门。
“走!咱家‘老板娘’,今天必须穿上新衣裳!”
1982年的供销社,依旧是镇上最“洋气”、最热闹的地方。
一进门,一股子混杂着煤油、肥皂、旱烟叶和“的确良”布料的气息就扑面而来。
左边是“日杂百货”柜台,摆着暖水瓶、搪瓷盆、“永久”牌的28大杠自行车(标价180元,还得要票)。右边就是“针织布匹”柜台。
柜台后面,站着一个烫着卷发、穿着的确良花衬衫的中年女售货员。
她正低着头,用算盘“噼里啪啦”地算着什么,眼皮都没抬一下。
这就是国营商店的“铁饭碗”,态度谈不上坏,但绝对谈不上好,充满了大城市对乡下的优越感。
李兰香下意识地松开了徐军的手,又往后缩了半步。
她太熟悉这种地方了。
以前她自己来,买根针线或者半尺“衬里布”,都得在这柜台前站半天,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脸,人家才肯搭理。
可徐军却毫不在意。
他拉着李兰香,径直走到了柜台前,用手指“笃笃笃”地敲了敲玻璃台面。
“同志。”
那女售货员这才不紧不慢地抬起头,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眼——两个穿着带补丁的蓝布褂子,浑身土腥味的“泥腿子”。
她的眼神又恢复了淡漠:“买啥?先说好,布匹得要布票。”
李兰香的心“咯噔”一下,又凉了。
她光顾着高兴,忘了这茬!
布票,那可是比钱还金贵的东西,城里职工一年才发那么几尺,他们农村户口哪有?
她刚想拉徐军的衣角,示意“算了”,徐军却抢先一步开了口。
“同志,我不要布票的。”
女售货员皱起了眉,刚想说“不要布票的你来干啥”,就听徐军继续说道:
“我用这个。”
徐军不慌不忙地从兜里,摸出了几张何老板私下给他的、皱巴巴的“工业券”。
在80年代初,工业券是硬通货,很多地方比布票还好使。
女售货员的眼神微微一变,那股子不耐烦淡了些,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个高大、沉稳的男人。
“工业券……也行。”
她点了点头,“那你要啥布?”
“要那个。”
徐军的手,越过那些灰扑扑的劳动布、蓝花布,径直指向了货架最顶上、最显眼的那一卷——
“正红色”的“的确良”(涤纶)!
“军哥!不……不行!”
李兰香吓得魂都飞了,一把拽住他,“那是‘的确良’!贵死人!而且太艳了!这这穿出去,还不被人戳脊梁骨骂‘骚’啊!”
在农村,正经媳妇儿哪有穿这么红的?不是“破鞋”就是“二婚头”!
女售货员也撇了撇嘴,显然是认同李兰香的话。
“怕啥?”
徐军回头,握住妻子的手,他的手掌宽大而温暖。
“我媳妇儿,长得俊,皮肤白,就该穿这正红色!”
他转头对售货员道,“咱家要盖新房了,扯红布,喜庆!”
“盖新房?”
女售货员的眼神又变了,这次是实实在在的惊讶。
“同志,就这个,给我扯两‘丈’(约6.7米)!”
“两丈?!”李兰香的眼睛都瞪圆了。
两丈布,足够她从里到外做一身新褂子新裤子,还绰绰有余!
“军哥,使不了……使不了那么多……”她急得直摆手。
“听我的。”徐军不容分说地按住她,“老板娘,就得有老板娘的样子。”
“……好。”
李兰香不再说话了,她低下头,眼圈却“唰”地一下红了。她死死地咬着嘴唇。
“算你这媳妇儿有福气。”
女售货员嘀咕了一句,但态度已经彻底变了。
她麻利地搬下那卷红布,“刺啦——”一声扯开,用木尺“啪、啪、啪”地量足了两丈,剪刀“咔嚓咔嚓”几下。
“一共八块四毛钱,再加两丈工业券。”
在1982年,的确良布一米(三尺)要两块多钱,两丈布(六米多)这个价钱,绝对是“奢侈品”!
徐军看都没看,从李兰香的兜里(她还懵着,任由他掏)摸出钱夹,数出了钱和票。
李兰香哆哆嗦嗦地接过那匹沉甸甸、滑溜溜的红布。
那布料是如此的鲜艳,刺得她眼睛都有些发慌,但她的心,却像是被这团火给彻底点燃了。
“下一站,铁匠铺!”
徐军提着买好的烟和糖,拉着还像在梦游一样的李兰香,走出了供销社。
镇上的铁匠铺在最东头,离老远就能听到“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和那股子浓烈的、热铁和煤烟混合的气味。
一个光着膀子、满身黑灰的老师傅正抡着大锤,砸着一块烧红的铁犁铧。
“老师傅,歇歇。”
徐军递上了一根刚买的“大前门”。
老师傅停下手,接过烟,挂在耳朵上,瓮声瓮气地问:“打啥?”
“打几样家伙事儿。”徐军也不废话,“一口好钢的锄头,一把宽口的铁锹,要结实,能和石灰的那种。”
“行。”
“另外……”
徐军从怀里摸出一张纸,这是他昨晚连夜画的,“打十二支这个。”
老师傅接过图纸,借着火光一看,愣住了。
那纸上,画着两种箭头,一种是宽面、带血槽的“柳叶箭”;另一种是三棱锥形、带倒刺的“三棱箭”。
“小子……你这是打猎用?”
“防身。”
徐军淡淡道。
“好钢可不便宜。”
“用最好的钢。”
徐军从兜里掏出十块钱,拍在铁砧上,“这是定金。三天后,我来取。”
老师傅看着那十块钱,又看了看徐军那双精光内敛的眼睛,点了点头:“三天后,这会儿,来取。”
办完了这两件事,才到了今天的“正事”。
徐军赶着骡车,拉着李兰香,来到了镇子北郊的“红旗机械厂”。
这厂子可了不得,红砖的高墙,乌黑的大铁门,门口还站着个戴着红袖标的门卫(传达室大爷),威风凛凛。
李兰香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徐军却坦然自若,他把骡车停在远处,提上一条“长白山”香烟,和一包“高粱饴”,独自走了过去。
“大爷,忙着呢?”
徐军笑着递上根烟。
门卫大爷斜了他一眼,没接:“干啥的?厂区重地,闲人免进。”
“大爷,我找后勤科的李科长。”
徐军不慌不忙,把那包糖也塞了过去,“我是‘老何记’的何老板介绍来的,昨天刚给你们厂食堂送了批野猪肉,李科长说让我今天来找他,有点‘票’的事要谈。”
一听“何老板”和“野猪肉”,门卫大爷的脸色缓和了,又看了看他手里的“长白山”,这才慢悠悠地拿起了桌上的电话。
“喂,后勤科吗?……哎,我老张。门口有个姓徐的小伙子,说是何老板介绍的,找李科长……哎,好,好。”
放下电话,他指了指里面:“进去吧,左拐第二栋楼,三楼,301。”
“谢您嘞,大爷!”
徐军顺势把那整条烟塞进了传达室的窗户,转身就走。
李兰香在车上,紧张地看着徐军走进了那栋威严的“高楼”。
她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盖房……青砖大瓦房……”
她反复念叨着,手心里的汗把那块“大白兔”糖纸都给浸湿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李兰香觉得比一个世纪还漫长。
就在她坐立不安,以为是不是出了什么事的时候,徐军的身影终于从大楼里走了出来。
他还是那副平静的样子,两手空空。
李兰香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军哥……”
她迎了上去,声音都在发颤,“没事。咱盖不起砖房,咱用泥巴,俺也能给你垒个结实的。”
徐军没有说话。
他爬上骡车,在李兰香快要哭出来的时候,才缓缓地从贴身的内兜里,摸出了一张薄薄的、盖着鲜红印章的纸。
不是正式的“票”,而是一张盖着“红旗机械厂-后勤科”公章的“领料单(调拨)”。
“这是啥?”
李兰香哽咽着问。
“这是咱家的‘房票’。”
徐军笑了,那笑容里,是如释重负和强大的自信。
“红旗机械厂的砖窑,这个月刚烧好一批青砖。李科长批给咱们了——五千块青砖,两千片瓦,十袋洋灰!”
“全按……‘出厂价’给咱结!”
“五千块?!”
李兰香的脑子“嗡”的一声,她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砖!
“军哥!”
她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住了徐军的胳膊,当着镇子的大路,放声大哭起来!
这一次,是她这辈子,流过的最甜的眼泪。
“傻丫头,哭啥。”
徐军笨拙地拍着她的背,“坐稳了,咱回家!过两天,咱就请人,盖房!”
骡车再次“咕噜咕”地踏上了归途。
李兰香的哭声渐渐停了,她只是红着眼睛,一会儿摸摸怀里那匹滚烫的红布,一会儿又从兜里掏出那包“大白兔”奶糖。
她小心翼翼地剥开一颗,半透明的糯米纸都舍不得扔,仔仔细细地折好。
她看了看身边赶车的男人,犹豫了一下,没有自己吃,而是踮起脚尖,把那颗散发着浓郁奶香的糖,轻轻地塞进了徐军的嘴里。
“甜不?”
她仰着脸,小声问,眼睛里亮晶晶的。
徐军嚼着那颗又香又甜的糖,只觉得那股甜意,从舌尖一直化开到了心底。
他腾出一只手,用力地握住了妻子那只因为紧张而微凉的手。
“甜。”
他转过头,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道:
“兰香,以后咱家的日子,会比这糖,还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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