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胶皮大车的“咕噜”声,在清晨微凉的薄雾中,显得格外清晰。她紧紧抓着身下颠簸的木板车辕,另一只手则死死地揣在兜里,握着那个用手绢包了三层、装着家里“全部家当”(三十多块钱)的布包,手心里全是汗。
她偷偷地看了一眼身边赶车的男人。
徐军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虽然带补丁,但干净利落),腰杆挺得笔直。
“军哥……”她忍不住小声喊。
“嗯?”
徐军目视前方,声音沉稳。
“咱……咱拉这么多肉去,万一……万一被当成‘投机倒把’给抓了咋办?”李兰香小脸发白,这才是她最担心的事。
80年代年,虽然政策的口子松了点,但“投机倒把”还是个能把人吓死的大帽子。他们这可不是几斤山货,这是足足一百多斤的“大货”!
徐军笑了。
他转过头,看着妻子紧张得发白的小脸,柔声道:“傻丫头,怕啥?”
他压低了声音:“第一,咱这是野猪肉,是山货,不是从国营肉铺倒腾出来的‘计划肉’。第二,咱不摆摊,咱直接找买家。咱这是……‘支援’饭店经营。”
他特意用了个“支援”的词,李兰香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徐军继续道:“第三,【狩】精通,我能打回来第一头,就能打回来第二头。咱是凭本事吃饭,谁也说不出‘不’字。你把心放肚子里,今天,你就是咱家的‘老板娘’,负责收钱。”
“老板娘……”
李兰香在嘴里念叨着这个词儿,脸“腾”地一下就红了,心里那点害怕,竟真的被这股子又羞又甜的劲儿给冲淡了不少。
骡车颠簸着,终于在日头升起时,驶入了永安镇的土路。
镇上,已经热闹了起来。
供销社的大喇叭正放着《在希望的田野上》,粮站门口已经有人推着独轮车在排队交公粮。
国营饭店的伙计正“哗啦”一下卸下门板,一股子热腾腾的包子味儿飘了出来。
穿着灰色、蓝色“的确良”褂子的干部骑着“永久”牌自行车,“叮铃铃”地按着铃铛,从骡车旁一晃而过,溅起一片尘土。
李兰香紧张地抓紧了徐军的胳膊,看啥都觉得新鲜,又看啥都觉得害怕。
徐军没在主街停留,他赶着车,轻车熟路地绕到了镇子南头,拐进了“老何记”饭馆后面的那条偏僻小巷。
他把车停在了一个不起眼的土墙拐角,对李兰香说:“兰香,你在这儿看着车,别下来。我去叫人。”
“哎!俺晓得!”
李兰香用力点头,紧张地攥紧了衣角。
徐军跳下车,走到那扇熟悉的后门前,有节奏地敲了三下。
“谁啊?大清早的!”
门“吱呀”一声开了,还是那个系着油腻围裙、身材微胖的何老板。
他一看到徐军,眼睛顿时就亮了,态度比上次热情了不知多少倍。
“哎呦!徐军兄弟!可算把你给盼来了!”
他一把将徐军拉进后院,又是递烟又是倒茶,“听说你前两天又打着大家伙了?镇上都传遍了!”
“何老板消息灵通啊。”徐军笑了笑,没接他递的烟,“今天没空喝茶,我给你带了点‘硬货’,就怕你这小店吃不下。”
“嗨!兄弟你这就见外了!”何老板一听有货,更是兴奋,“啥好东西?狍子?麂子?你尽管拉来,老哥我照单全收!”
“都不是。”
徐军摇摇头,指了指巷子口,“是头黑的。一百五六十斤的肉,外加全套下水和刚灌的血肠。何老板,你吃得下吗?”
“啥?!”
何老板手里的茶缸子“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茶水洒了一地。
“一……一百五六十斤?!”
他顾不上烫脚,猛地冲出后门,当看到那停在巷子口的胶皮大车,以及车上那个明显坐着个小媳妇儿的身影时,他狠狠地咽了口唾沫。
他快步跑到车边,李兰香被这个突然冲出来的胖老板吓了一跳,往后缩了缩。
“兄弟……这……这……”
徐军走上前,一把掀开了盖在上面的破草席。
“嘶——”
何老板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满车的猪肉,在晨光下泛着新鲜的、诱人的光泽!
后鞧(后腿)、五花、排骨、里脊……【狩】精通的手法,分割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没有一丝多余的碎肉,简直比国营肉铺老师傅的手艺还漂亮!
那几大盆洗剥干净的猪下水,还有那捆扎得整整齐齐、泛着黑红色光泽的血肠,更是让他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我的老天爷……”
何老板围着车转了两圈,他不是没见过野猪肉,但这么大批量、处理得这么干净利落的,他也是头一回见!
“何老板,”徐军开口了,“这批货,你吃不吃得下?要是吃不下,我可就拉到别家饭店去了。”
“吃!吃!必须吃!”
何老板猛地一拍大腿,也顾不上压价了,他知道这徐军是个狠人,更是个能人,“兄弟!你这可真是……及时雨啊!”
他拉着徐军,压低了声音:“不瞒你说,镇上的‘红旗机械厂’大食堂,这两天正托我找‘硬货’呢!他们厂里接了个大单,工人们三班倒,没点油水顶不住!你这批肉我全要了!”
“那价钱?”
“老规矩!”
何老板一咬牙,“猪肉,一块钱一斤!下水和血肠,我给你打包算,五十块!咋样?!”
徐军在心里飞快地算了一下。
肉至少一百五十斤,这就是一百五十块。下水血肠五十,加起来就是……两百块!
这比他预想的一百八十块还要高!
“成!”
徐军也不墨迹,“何老板敞亮!不过我有个条件。”
“你说!”
“我这肉,得用你的秤过。我媳妇儿在车上看着,一斤一两,都得算清楚。”
“那必须的!”
何老板立刻喊来店里的两个伙计,从后厨抬出了那杆验货用的大地秤。
李兰香坐在车上,紧张地看着他们把一块块猪肉搬下来,放到秤上。
“前槽,五花带排骨,后鞧……”
“一共……一百六十斤!”
伙计报出了总数。
一百六十斤肉,就是一百六十块。加上下水血肠的五十块。
总共……二百一十块钱!
当何老板从后腰的钱袋里,掏出一沓厚厚的、崭新的“大团结”(十元人民币),足足二十一张,递过来的时候,李兰香的呼吸都停止了。
“兰香,收钱。”
徐军喊道。
“啊?哦……哦!”李兰香如梦初醒,她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接过那沓钱。
那钱很新,还有点硌手,但却重得她几乎拿不稳。
“何老板,钱货两清。”
徐军抱了抱拳,“那批肉,你啥时候去厂里送?”
“我这就套车去!”何老板喜得合不拢嘴,“兄弟,以后有这好事,千万第一个想着老哥我!”
“好说。”
骡车再次“咕噜咕噜”地驶出了小巷,只是车上已经空了。
李兰香坐在徐军身边,整个人还是懵的,她把那二百一十块钱,连同家里带来的三十多块,全都塞进了贴身的内兜里,还使劲按了按,生怕飞了。
“军……军哥……”
她的声音都在飘,“咱……咱就有……二百四十多块钱了?”
“嗯。”
徐军赶着车,心情也极好,“盖房的本钱,有了。”
“可……可杨叔说,光有钱不行,还得有票……”
“我知道。”徐军把车赶到供销社门口停好,“所以,咱现在就去办第二件事。”
“办啥?”
“买‘敲门砖’。”
徐军跳下车,把李兰香也扶了下来。他没去卖布的柜台,而是径直走到了卖“烟酒糖茶”的柜台。
“同志,拿两条‘长白山’。”
“啥?!”
李兰香吓了一跳,一把拉住他,“军哥你疯啦!那烟多贵啊!”
“长白山”香烟,在当时是好烟,一条得好几块钱,还得要“工业券”!
“别管。”
徐军不动声色地按住她的手。
他从兜里掏出钱,又从一个角落里摸出了几张皱巴巴的工业券(这是他当初卖狍子肉时,何老板私下塞给他的)。
买了两条烟,他又拉着李兰香去了副食品柜台。
“同志,称二斤‘高粱饴’,再来二斤‘大白兔’。”
李兰香的心都在滴血。这……这又是好几块钱!这些糖,都够她扯一身布了!
“军哥,咱……咱不省着点花吗……”
“钱,是挣来的,不是省来的。”
徐军提着东西,拉着还在发懵的李兰香走出供销社。
“这两条烟,一条是给杨叔的‘谢礼’,谢他帮咱压事儿、借车。另一条,是给‘红旗机械厂’后勤科的‘敲门砖’,咱的砖瓦票,就得从他那儿出。”
“那糖呢?”
“糖,”
徐军笑了,把那包“大白兔”塞到她怀里,“是给咱家‘老板娘’的。这几天,吓坏了,得补补。”
李兰香抱着那包印着大白兔的糖纸,看着眼前这个高大的男人,他把一切都想得那么周全,人情世故、里子面子,都顾到了……
她的眼圈一红,再也忍不住,当着供销社门口来来往往的人,垫起脚尖,飞快地在徐军的侧脸上亲了一下。
“哎呦!”
徐军都愣住了,摸了摸脸,哈哈大笑起来。
他拉起李兰香的手:“走!办完正事,给你扯布去!咱要那块最红的‘的确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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