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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室的空气凝固了整整十秒。解宝华的目光在买家峻和常军仁之间来回移动,那张永远挂着温和笑容的脸,此刻像被冻结的面具。他端起茶杯,慢慢喝了一口,手指在杯壁上轻轻敲击——这是一个习惯性动作,每当他需要思考如何应对棘手局面时,就会这样。
“买书记的意见很中肯。”解宝华放下茶杯,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安置房项目确实需要给群众一个交代。不过……”他话锋一转,“成立专项调查组,涉及多个部门协调,需要慎重。我建议,先由纪委、审计、国土三个部门联合进行初步核查,视核查结果再决定是否升级为专项调查。”
这是一个典型的官僚式回应:不否定,不肯定,用程序拖延时间。
买家峻正要开口,常军仁却抢先一步:“解秘书长的考虑周全。不过,既然是初步核查,就应该有明确的时间表和权限。我建议,核查工作一周内完成,核查组有权调阅所有相关文件、约谈相关人员,包括企业和政府部门。”
解宝华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一周……时间会不会太紧?”
“拖得越久,群众的疑虑越深,谣言越多。”买家峻接话,“而且,如果真是误会,早查清楚,早还干部清白;如果真有问题,早发现,早处理,也能把损失降到最低。”
会议桌两侧,其他常委们交换着眼神。有人低头翻看文件,假装专注;有人端起茶杯,掩饰表情;还有人干脆看向窗外,置身事外。
“这样吧,”解宝华最终妥协,“按常部长的意见,成立联合核查组,一周内提交初步报告。组长由……由纪委副书记郑光明同志担任,买书记和常部长作为指导领导,把握方向。”
郑光明。买家峻在脑海里迅速调出这个人的资料:五十三岁,在沪杭新城纪委工作二十七年,资历深,人脉广,但作风保守,向来主张“内部消化矛盾”。让他当组长,等于给核查工作上了一道保险——不会查得太深,也不会一无所获,最后多半是个“部分程序不规范,建议完善制度”的结论。
但眼下,这是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
“我同意。”买家峻说,“不过,核查组的工作应该完全独立,不受任何外界干扰。所有核查过程、约谈记录、证据材料,直接向我和常部长汇报。”
“这是自然。”解宝华点头,然后转向韦伯仁,“韦秘书,会后你负责协调,通知相关部门,今天下午就把核查组搭建起来。”
韦伯仁连忙应声:“好的秘书长。”
但他的声音有些发飘,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会议又讨论了其他几个议题,但气氛已经完全不同。每个人说话都格外谨慎,用词斟酌再三,生怕被抓住把柄。原定十一点结束的会议,十点四十就匆匆散场。
走出会议室时,常军仁故意放慢脚步,和买家峻并肩而行。
“买书记,”他压低声音,“今天这一步,走得有点险。”
“不险。”买家峻说,“再拖下去,他们就把证据销毁干净了。”
两人走进电梯。常军仁按了“1”楼,然后看向买家峻:“郑光明这个人……您了解吗?”
“了解一点。他有个女儿,在解迎宾的公司当财务总监。”
常军仁瞳孔微缩:“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我刚查到的。”买家峻平静地说,“所以核查组名义上是郑光明负责,实际上,我们要盯紧每一个环节。”
电梯门开了,两人走出市委大楼。院子里阳光正好,但买家峻却感觉不到暖意。
“下午去工地的事,安排好了吗?”他问。
“安排好了。两点半出发,我、您,再加纪委的小王和审计的小张。小王是郑光明的外甥,小张……背景干净,能力不错。”常军仁顿了顿,“不过,我刚才接到消息,解迎宾那边已经知道我们要去工地了。”
“这么快?”
“工地上有他的眼线。”常军仁苦笑,“买书记,沪杭新城这潭水,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深。”
买家峻正要说话,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号码,但尾号他认识——省纪委某领导的私人号码。
“我去接个电话。”他对常军仁点点头,走到院子角落的梧桐树下。
接通后,那边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小买,听说你今天在会上放了一炮?”
“领导,我只是陈述事实。”
“事实当然要陈述。”对方说,“但方式方法要注意。沪杭新城的情况很复杂,牵扯面广,要动,就得有充分把握,一击必中。否则打草惊蛇,后续更难办。”
买家峻听出了弦外之音:“领导,是不是有人……找您了?”
“解宝华给我打了电话,说你有‘急功近利’的倾向,担心你‘破坏稳定大局’。”领导顿了顿,“不过我告诉他,你是我亲自挑的人,我信任你的判断。但是小买,你要记住:在地方工作,光有正义感不够,还要有策略。有时候退一步,是为了进两步。”
“我明白。”
“明白就好。”领导语气缓和了些,“省里正在酝酿一场大动作,沪杭新城是关键一环。你要稳住,收集好证据,到时候……自然有人收网。”
电话挂断了。
买家峻握着手机,站在原地。梧桐树的叶子在风中沙沙作响,阳光透过叶缝,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省里的大动作?什么时候?什么规模?领导没有明说,但显然,自己不是一个人在战斗。省纪委甚至更高层,可能已经在布局了。
这让他松了口气,但压力也更大了——他必须在这场大戏开幕前,把沪杭新城的证据链做实,把关键人物钉死。
“买书记。”常军仁走过来,手里拿着两瓶矿泉水,“喝点水吧。”
买家峻接过一瓶,拧开喝了一口:“常部长,问你个问题。”
“您说。”
“你在沪杭新城工作多少年了?”
“十七年。”常军仁说,“从科员到组织部长,一步一个脚印。”
“那这十七年,你看过多少人……从清正廉洁,到最后身败名裂?”
常军仁沉默了。良久,他说:“不少。有些人一开始也想做好事,但权力就像毒品,沾上了就难戒。有些人则是从一开始就抱着目的来的——权力对他们来说,不是责任,是工具,是筹码,是交易的货币。”
“那你呢?”买家峻看着他,“你为什么选择站在我这边?”
这个问题很直接,甚至有些冒犯。但常军仁没有回避。
“因为我女儿。”他说,“她去年大学毕业,想考公务员。我劝她别考,去企业或者出国。她问我为什么,我说这个圈子太脏。她说:‘如果好人都走了,那这个圈子不就只剩下坏人了吗?’”
常军仁苦笑:“我被她问住了。所以当您来沪杭新城,当您开始查安置房项目时,我决定赌一把——赌您是个好人,赌您想改变些什么。就算最后输了,至少我女儿知道,她爸爸没有当缩头乌龟。”
买家峻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说更多。
有些选择,不需要太多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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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两点半,一辆黑色公务车准时驶出市委大院。
车上除了司机,就是买家峻、常军仁,以及纪委的小王和审计的小张。小王三十出头,戴着眼镜,话不多,上车后就一直在看手机。小张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姑娘,短发干练,拿着平板电脑,里面是安置房项目的所有电子档案。
“买书记,常部长,这是项目的资金流水。”小张把平板递过来,“表面看没有问题,每一笔支出都有审批,有发票。但我发现一个细节:项目停工前一个月,采购了一批钢筋,数量是实际用量的三倍。多出来的钢筋,后来被‘调拨’到了另一个工地——那个工地,是解迎宾开发的商业楼盘。”
“调拨手续齐全吗?”买家峻问。
“齐全。有申请、有审批、有接收单,所有签字一个不少。”小张说,“但问题在于,调拨价格只有市场价的百分之六十。这等于用安置房项目的钱,补贴了商业楼盘。”
“谁批的?”
小张滑动屏幕,调出一份文件:“申请人是华建公司项目经理,审批人是……市住建局副局长,马国栋。”
常军仁脸色一沉:“马国栋是解宝华的老部下。”
“不止如此。”小王突然开口,放下手机,“我查了马国栋的亲属关系。他小舅子开了一家建材公司,是华建公司的主要供应商之一。去年,这家公司纳税额突然翻了五倍,但员工人数没变,厂房没扩大,明显是在虚开发票,洗钱。”
线索开始串联起来。
买家峻看向窗外。车子已经驶出市中心,进入北区。道路两旁是破旧的老式住宅楼,墙上爬满了藤蔓,有些窗户用木板钉死了。这里是沪杭新城最早的工业区,也是这次安置房项目要解决的重点区域。
但此刻,本该热火朝天的工地,却是一片死寂。
车子停在工地门口。铁门紧闭,上面挂着“施工重地,闲人免进”的牌子。透过门缝,能看到里面杂草丛生,几栋盖到一半的楼房像灰色的墓碑,矗立在荒草中。
常军仁上前敲门。敲了足足三分钟,才有一个老头慢吞吞地走过来,隔着铁门问:“找谁?”
“市委的,来检查工作。”常军仁亮出工作证。
老头眯着眼睛看了看,嘟囔道:“检查什么?都停工大半年了。”但还是打开了门。
走进工地,一股荒凉的气息扑面而来。搅拌机锈迹斑斑,脚手架上的防护网破烂不堪,地面上散落着水泥袋和钢筋头,有些已经半埋在土里。一栋楼的三层,阳台栏杆缺了好几截,像张开的嘴。
“师傅,工地为什么停工?”买家峻问那老头。
“没钱呗。”老头点了一根烟,“老板说资金断了,发不出工资,工人都走了。就剩下我,一个月给两千块,看看门。”
“工人工资结清了吗?”
“结清?”老头嗤笑,“欠了三个月工资呢,说是等复工了一起发。这都大半年了,复工?我看悬。”
小张拿出相机拍照取证。小王则走到材料堆放区,检查那些尚未使用的钢筋和水泥。买家峻和常军仁则走进一栋盖到三层的楼里。
楼梯没有扶手,每一步都要小心。二楼的水泥地面已经开裂,裂缝里长出野草。走进一间毛坯房,墙壁上的电线裸露着,像血管。
“这工程质量……”常军仁用手敲了敲墙面,声音空洞,“偷工减料太明显了。”
买家峻没说话。他走到窗边,看向外面的工地。从这个角度,能看到工地后面的一片空地——那里已经搭起了围挡,围挡上写着:“锦绣华庭·别墅区 即将盛大开盘”。
锦绣华庭,就是解迎宾用那三十亩置换土地开发的项目。
置换土地,挪用资金,偷工减料,拖欠工资……这一系列操作,环环相扣,目的只有一个:把本该用于安置群众的资源,转化为私人利益。
“买书记,您看这里。”小张在楼下喊。
买家峻下楼,看到小张指着墙角的一堆水泥袋。袋子已经破损,里面的水泥结成硬块,但仔细看,能发现水泥的颜色深浅不一——显然是不同批次、甚至不同品牌的水泥混在了一起。
“这是严重违规。”小张说,“不同标号的水混用,会影响混凝土强度,存在安全隐患。”
“拍照,取样。”买家峻说。
就在这时,工地门口传来汽车引擎声。一辆白色路虎停在门口,车门打开,解迎宾走了下来。
他穿着一身休闲装,戴着墨镜,身后跟着两个壮汉。看到买家峻一行人,他摘下墨镜,脸上堆起笑容:“哟,买书记,常部长,什么风把您二位吹到这荒郊野地来了?”
“解总消息很灵通啊。”常军仁不冷不热地说。
“刚好在附近办事,听说领导来了,赶紧过来打个招呼。”解迎宾走过来,目光扫过小张手里的相机,“怎么,还拍照啊?这破工地有什么好拍的?”
“解总,”买家峻开口,“安置房项目停工大半年,工人工资拖欠,工程质量问题严重。作为开发商,你有什么解释?”
解迎宾的笑容淡了些:“买书记,这话可不能乱说。项目停工是资金问题,我们正在积极筹措。工人工资嘛……确实拖了几天,但已经安排补发了。至于工程质量,那是严格按照国家标准来的,有监理报告为证。”
“那钢筋调拨、水泥混用,也是国家标准?”
解迎宾脸色一变:“什么钢筋调拨?我不知道。水泥……那是工人操作失误,我们已经处罚了相关责任人。”
“哪个责任人?处罚记录呢?”
“这……”解迎宾语塞,但很快恢复镇定,“买书记,这些都是技术细节,您要了解,我让项目经理跟您汇报。不过今天恐怕不方便,他人在外地。”
典型的推诿。
买家峻知道,再问下去也不会有结果。解迎宾既然敢来,就做好了应对准备。
“解总,”他换了个话题,“工地后面那块地,是锦绣华庭项目吧?”
“是的,高档别墅区,面向精英人群。”解迎宾又露出得意的笑容,“那块地位置好,环境好,将来肯定是沪杭新城的标杆项目。”
“那块地,原本是安置房项目的一部分吧?”
气氛瞬间凝固。
解迎宾的笑容彻底消失了:“买书记,您这话什么意思?土地置换是经过正规程序的,有文件,有审批,合理合法。”
“合理合法?”买家峻重复这四个字,“用价值三千万的住宅用地,置换价值三百万的工业用地,这也叫合理合法?”
“市场价就是这么评估的。”解迎宾强硬起来,“买书记,您是领导,但也不能乱扣帽子。土地评估有专业机构,置换程序有政府部门审批,您要是有疑问,可以去查,但请不要无端指责。”
“我会查的。”买家峻盯着他,“每一份文件,每一个签字,每一笔资金流向,我都会查清楚。如果真有问题,一个都跑不了。”
两人对视,空气中火花四溅。
解迎宾身后的两个壮汉上前一步,但被解迎宾抬手拦住。
“买书记,您这是要跟我过不去啊。”解迎宾的声音冷了下来,“我解迎宾在沪杭新城做生意十几年,靠的是诚信,是实力。您初来乍到,可能听了些风言风语。但我劝您一句:有些事,水太深,蹚浑水容易湿了鞋。”
这是威胁,赤裸裸的威胁。
常军仁正要说话,买家峻却笑了:“解总,我也劝你一句: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与其担心别人湿鞋,不如想想自己脚下的冰什么时候会裂。”
说完,他转身:“常部长,我们走。”
四人离开工地。上车前,买家峻回头看了一眼。解迎宾还站在那里,脸色阴沉得像要下雨的天。
车子发动,驶离这片荒芜的工地。
“买书记,”常军仁低声说,“解迎宾刚才那话,已经是公开威胁了。”
“我知道。”买家峻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所以我们要加快速度。在他把证据销毁、把人转移之前,把网收紧。”
“那接下来……”
“回办公室。”买家峻说,“整理今天的所有发现。另外,联系公安部门,调取解迎宾、杨树鹏,以及相关官员的通讯记录和行踪轨迹。我要知道,他们最近在密谋什么。”
车子驶入市区,汇入车流。
但买家峻知道,真正的暗流,才刚刚开始涌动。
而这场较量,已经从会议室,蔓延到了工地上,蔓延到了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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