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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家坳的狂欢,如同夏夜里最绚烂的烟火,在达到顶点后,光芒渐渐消散,留下的是更深沉的夜色和冷却后的灰烬。持续到深夜的喧闹终于平息,乡亲们带着满心的喜悦与祝福陆续散去,破旧的院落里杯盘狼藉,空气中还残留着饭菜的香气和米酒的醇厚,却再也掩盖不住那份随之而来的、冰冷的现实。夜深人静,煤油灯昏黄的光晕在斑驳的土墙上摇曳,将三个身影拉得忽长忽短。凌霜、凌雪和凌宇围坐在那张见证了无数悲欢的旧木桌旁,之前的兴奋和激动已经从脸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寂静。
凌霜手中,依旧紧紧攥着那份东山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浮木。但此刻,这红色的信封不再仅仅象征着荣耀和希望,更像是一张沉甸甸的、写满了现实难题的账单。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翻开了随通知书寄来的入学须知和费用明细表。
纸张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凌雪和凌宇屏住呼吸,紧张地看着姐姐。
“学费,”凌霜的目光落在第一行数字上,心猛地一沉,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每学年……四百八十元。”
“四百八?!”凌宇失声惊呼,小脸上满是震惊。这个数字,对于这个常年为几块钱药费、十几块钱学费发愁的家庭来说,无异于天文数字。凌雪也倒吸了一口冷气,双手紧紧绞在一起。
凌霜没有停顿,继续往下念,每念出一项,心就往下沉一分:“住宿费,每学期六十元;教材代收费,预估一百二十元;新生入学体检费、军训服装费、公寓物品购置费……”林林总总的费用加起来,已经逼近七百元大关。这还不算最要紧的——从姜家坳到省城东山市的遥远路程,长途汽车票、火车票,又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再加上第一个月的生活费……
初步估算,至少需要八百到九百元,才能勉强支撑她踏入大学校门。而这,仅仅是开始。
空气仿佛凝固了。煤油灯芯爆出一个微弱的灯花,发出“噼啪”一声轻响,更衬得屋内的死寂。凌宇低下头,用脚尖无意识地划着地面。凌雪咬着嘴唇,眼眶又开始泛红。这笔巨款,像一座无形的大山,轰然压在每个人心头,将刚刚燃起的喜悦之火彻底浇灭。
狂喜过后,是刺骨的冰凉。他们仿佛从云端骤然跌回坚硬的现实地面,而且摔得更重、更痛。
“大哥……大哥那边……”凌雪怯生生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希望,也带着更深的忧虑。大哥姜凌风是家里唯一的经济支柱。
凌霜摇了摇头,脸上写满了苦涩。她比谁都清楚大哥的处境。在南方工地上,那是真正的血汗钱。每个月寄回的那几十块钱,已经是大哥省吃俭用、拼命加班才能攒下的。近千元的费用,对于大哥来说,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要熬多少不眠之夜,要扛多少包水泥,要流多少汗水,甚至……要承担多少风险?她不敢细想。大哥信里那些“一切都好”的安慰,此刻像针一样扎在她的心上。
“不能……不能再让大哥那么辛苦了……”凌霜的声音沙哑,带着哽咽。她想起大哥那双布满老茧和伤口的手,想起他信中偶尔流露出的疲惫,心像被撕裂一样疼。金榜题名的喜悦,此刻被巨大的负罪感淹没。自己的前程,难道要用大哥的健康和青春去换取吗?
“可是,姐,不去读了吗?”凌宇抬起头,大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难以置信。在他幼小的心灵里,姐姐考上大学是天大的好事,怎么会变成这样?
“去!一定要去!”凌霜猛地抬起头,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尽管那坚定背后是难以言说的沉重,“这是唯一的路!只是……这钱……”
她顿住了。去哪里弄这笔钱?借?村里谁家能拿出这么多闲钱?就算借到了,拿什么还?高昂的利息会不会把这个家彻底拖垮?卖东西?家里除了这三间遮风挡雨的土坯房和几件破旧的家具,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难道要卖房吗?那凌雪和凌宇住哪里?
一个个念头在脑海中闪过,又被一个个现实无情地击碎。希望的火花刚刚点燃,就被冰冷的现实风雨一次次扑打,只剩下几缕绝望的青烟。
凌雪默默地站起身,从里屋拿出一个旧铁盒,那是家里放钱的地方。她打开盒子,里面只有寥寥几张皱巴巴的毛票和几枚硬币,加起来不到十块钱。这是他们全部的家当,连零头都不够。
兄妹三人对着那空荡荡的铁盒,相对无言。屋外,夏虫不知疲倦地鸣叫着,更显得屋内的寂静如同坟墓。之前全村庆祝的欢声笑语,此刻回想起来,竟像是一场遥远而不真实的梦。现实的残酷,清晰地摆在面前,容不得半点幻想。
凌霜将通知书紧紧贴在胸口,冰凉的纸张却无法平息她内心的灼烧。她考上了大学,走出了大山,却仿佛走进了另一个更加艰难的困境。这条路,比她想象的还要崎岖狭窄。
前路有光,但通往光明的每一步,都需要踏碎荆棘,都需要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这个夜晚,姜家破旧的屋子里,没有了狂欢后的疲惫,只有被现实重压下的、令人窒息的忧愁和一份更加决绝的、必须在绝境中寻找出路的沉重决心。喜忧参半,此刻,忧的重量,远远超过了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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