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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观的手指还按在那具干尸的肋骨上,青烟散尽,余音如断弦般戛然而止。庙内死寂,唯有风穿过破瓦的呜咽,像是亡魂在低语。
他缓缓起身,指尖微微发颤。
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愤怒——一种从骨髓深处渗出的、冰冷而清晰的怒意。
李玄策站在阴影里,身形枯瘦如朽木,双目却亮得惊人,像埋在灰烬里的火星。
他喉间那道紫黑刀疤随呼吸轻轻起伏,仿佛有无数话语被生生碾碎在喉咙深处,只余下无声的控诉。
他再次抬手,动作迟缓却坚决:一个“止”字,划在空中;一个“走”字,力透指尖。
可沈观没动。
他知道这一走,或许便再无人知晓王慎为何而死,名录因何被藏,玄策又为何成了如今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他也知道,若留下,等待他的可能是同样的命运——被抹去名字,被割断舌头,被埋进黑市的地底,变成一具刻着遗言的干尸。
但他更清楚,有些事,不能止;有些人,不该走。
“我不是来救你的。”沈观终于开口,声音低哑却坚定,“我是来让你们都被听见的。”
话音落下,他不再看李玄策一眼,转身走向供桌下方那堆带血的账册。
纸页早已受潮黏连,翻动时发出腐烂般的轻响,暗红血渍在灯影中缓缓晕开,宛如活物爬行。
他强忍恶心,一页页扫过——大多是残片,字迹模糊,唯有零星几个名字依稀可辨:“陈御史”、“张主簿”、“林校书郎”……皆为三年内贬谪或暴毙之人。
这不是账本,是名单。
一份用性命写成的黜落名录副本。
而真正的原件,早已流入户部密档库,藏于层层铁锁之后。
他闭了闭眼,脑海中已有轮廓初现:有人借科举黜落之名,行清洗异己之实;有人以情报换活路,出卖同僚换取苟延残喘;更有幕后之手操控全局,将朝廷命官的命运化作地下交易的货物,在鬼市场的血幡下明码标价。
吴德全……这个名字像一根刺扎进思绪。
那个平日唯唯诺诺、走路低头的守库小吏,竟是整条链条的起点?
不可能是巧合。
每旬初五,独入密档房半个时辰,鞋底沾赤泥——那是鬼市场地底独有的红壤,混着磷火与尸油,百年不化。
寻常人踏足一次便会高烧七日,他却能来去自如。
除非,他本就是通道的一环。
沈观猛地睁开眼,掌心已沁出冷汗。
线索拼合的瞬间,一股寒意自脊背直冲天灵——大理寺的档案库,竟早已成了敌国间谍与邪术祭司自由出入的后门!
“你打算怎么办?”沙哑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骨婆不知何时已走入庙中,蛇骨杖轻点地面,每一下都像是敲在人心最脆弱的缝隙。
她目光落在沈观脸上,浑浊的眼珠里竟闪过一丝赞许:“想查下去的人很多,但他们最后都变成了地砖下的垫脚骨。”
“我知道风险。”沈观平静道。
“那你可知,‘冥油书’为何要用死人骨为墨?因为它写的不是字,是诅咒。”骨婆缓缓走近,“谁读它,谁就会被记住。被那些没能说完话的人记住。他们会缠着你,逼你说出真相,直到你也变成一具会说话的尸体。”
沈观低头看向手中尚未燃尽的裹尸布残角,幽蓝火光映照着他冷峻的侧脸。
“那就让他们缠着我。”他说,“只要我能替他们说出那句话。”
庙外雨势渐歇,东方天际泛起惨白微光。
远处洛京城楼隐约可见,钟声未响,人间尚在沉睡。
可他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到那个无知无觉的清晨了。
李玄策仍站在原地,身子微微摇晃,似风中残烛。
沈观终于回头看他,目光复杂,有痛惜,有不解,也有一丝难以言说的悲凉。
“你当年……是不是早就知道会这样?”他轻声问。
李玄策没有回答。
只是缓缓抬起右手,指尖颤抖地指向自己胸口——那里衣襟敞开,露出一道贯穿胸膛的旧伤,边缘焦黑,分明是被某种邪火烧灼所致。
而后,他又指了指沈观,嘴唇无声开合,像是在重复一句早已无法发声的话。
沈观读懂了。
那是国子监夜读时,两人常念的一句诗: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刹那间,所有谜团豁然贯通。
他们要灭口的,从来不是一个名字,而是一种声音。
一种不肯沉默的声音。
风忽然停了。
庙檐下断裂的青铜钟轻轻一晃,发出最后一声轻响。
沈观将账册残页尽数收拢,贴身藏好。
又取出一枚特制银针,插入干尸肋骨刻痕深处,小心封存——这是证据,也是遗物。
他最后看了李玄策一眼,然后转身离去,脚步坚定,未再回头。
骨婆望着他的背影,低声喃喃:“又一个不怕死的读书人啊……”
庙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如同命运之口悄然闭合。
而在城西深处,大理寺档案库的铜锁正静静悬挂在晨雾之中,等待一把不属于它的钥匙。
夜色如墨,大理寺的飞檐在残月之下勾出冷硬的轮廓。
沈观伏身于廊柱阴影之间,衣袂未扬,脚步无声。
他手中紧攥那枚沾泥的铜扣,指尖仍残留着系统提示后那一瞬精神震荡的余波——三条记忆般的轨迹在他脑中盘旋不去,仿佛有人将一段被掩埋的时光,用血与锈刻进了金属的纹路。
他不是莽撞闯入。此行每一寸推进,皆经模拟器推演百遍。
早在骨婆提及“冥油书”之时,沈观便已悄然启动金手指。
干尸肋骨上的刻痕、账册血渍的分布、甚至李玄策指节颤动的角度,都被系统精准捕捉,重构出七种可能的时间线。
最终指向同一个结论:吴德全绝非孤狼,而是连接官府与鬼 рынok 的活口链环。
而真正操控这条暗道的,或许正藏身于大理寺内部。
此刻,他借“整理旧案卷宗”之名留宿衙署,实则步步逼近档案库东侧那排私柜。
吴德全身为守库吏,按例不得私藏文书,但系统根据铜扣流转路径反推,其柜中必有违禁之物。
冷风穿堂,烛火摇曳。
沈观屏息撬开铁锁,动作轻巧如拆谜匣。
柜门开启刹那,一股陈腐夹杂腥气扑面而来——不是霉味,是纸张浸过人油后的滞涩气息。
一本黑皮账簿静静躺在角落。
他取出翻阅,心跳骤然沉落。
页页皆以暗语记录:“春讯三封,兑银三十两”、“秋榜名录残卷,售予西市药铺赵掌柜”……而当翻至中间,一行朱砂批注赫然刺目:
“李玄策旧案卷宗副本,售价五十两;科举黜落名单,售价百两。”
沈观呼吸一窒。
那是三年前轰动京师的“北巷焚书院案”,主犯李玄策被定为纵火弑师的逆徒,满门抄斩,唯他一人逃亡。
可如今看来,那份卷宗竟成了商品,在地下黑市明码标价?
谁要买它?
为何?
他继续往下看,指尖渐凉。
末页尚有一笔未结交易:
“‘白骨门’祭酒欲购沈观办案笔记,报价二百两——待定。”
“祭酒”二字如针扎进眼底。
白骨门早已覆灭,仅存传说。
而今竟有人以此身份现身求购自己的办案记录?
更诡异的是,这笔交易标注“待定”,意味着对方迟迟未付款,也未曾取货。
为什么?
是他不重要?还是……对方在等什么?
沈观猛地合上账本,脑海中电光石火闪现:若莫归真是李玄策,那么他既知自己查案进度,又有能力接触大理寺机密,何须通过吴德全购买笔记?
除非——
这不是交易,是试探。
有人想确认他是否已触及核心,再决定是否灭口。
寒意顺着脊椎攀爬而上。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从踏入废庙那一刻起,便已被置于天平之上——一边是真相,一边是性命,而执秤之人,始终静默旁观。
他迅速将账本贴身收好,原路退回。
临近角门时,习惯性抬手,在墙缝间划下阿哑约定的“安全标记”——一道斜十字。
指尖触墙瞬间,动作却戛然而止。
那道刻痕,已被抹平。
取而代之的,是一枚沾着赤泥的铜扣,嵌在砖隙之中,正对着他方才离开的方向。
沈观蹲下身,拾起铜扣,指腹摩挲背面细纹。
正是吴德全鞋上脱落的那一枚。
但它不该出现在这里——他明明将其留在了私柜现场。
有人动过。
就在他查阅账本之际,有人来过,留下这枚扣子,如同一种沉默的回应。
系统忽在此时低鸣,声如耳语:
【检测到高频接触残留,建议启用新感知模式——“因果回溯”。】
沈观闭目,心神沉入模拟空间。
刹那间,画面浮现:铜扣先系于巡防营兵卒靴上,后因赌债流入西市赌坊;一名瘦削男子以半吊钱购得,转手卖给吴德全——而那人袖口露出的一截黑袍,绣着半片枯骨花纹。
线索如丝,抽茧成网。
他睁开眼,眸光锐利如刀。
远处,废庙方向传来钟声。一声,两声,不似人间所敲。
他握紧铜扣,低声自语,像是回应那无数未能说完的话:
“你说的话,骨头记住了。”
风起,灯灭。
石像空洞的眼窝,在月光下泛出湿漉漉的幽光,宛如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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