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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上午,资料馆里,就只有他们两个人。一个在窗边,一个在角落,各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只有翻动书页的沙沙声,在安静的空气中交织。
这是一种奇妙的共处。
接下来几个周末,同样的情景,反复上演。
每个周日清晨,当秦振阳走进资料馆时,总能看到那个年轻的身影,早已坐在窗边里,沉浸在书海之中。
两人之间,依旧没有任何交谈。
只是在进门时,陈捷会恭敬地喊一声“秦主任”。
而秦振阳,则会对他微笑着点一点头。
他们就像两个心照不宣的棋友,在同一个棋盘上,下着各自的棋,彼此独立,却又在某种精神层面上,形成了奇妙的共鸣。
而秦振阳,也渐渐对陈捷阅读的书目,开始产生了好奇。
第一周,是《建国以来重要文献选编》,说明这个年轻人在补历史,打基础。
第二周,是总设计师的《文选》和《文集》,说明他开始思考改革开放的顶层设计逻辑。
第三周,陈捷桌上摊开的,竟然是《资本论》和亚当·斯密的《国富论》,显然是在以此进行中西方经济思想的比较研究。
第四周,陈捷甚至找来了一堆关于拉美“中等收入陷阱”和日本“失去的二十年”的案例分析报告。
秦振阳心中那份好奇,越来越浓。
这个年轻人,知识涉猎很广,思考维度很深啊。
他每一次选择的路径,都精准地踩在了这个国家未来发展最关键节点上。
秦振阳开始对这个年轻人,产生了真正的兴趣。
他让秘书,悄悄地调来了陈捷的全部档案。
档案很简单。
农家子弟,高考状元,燕大法学院毕业,在校期间表现优异,组织过一场轰动全校的法治论坛。
实习期间,参与了医改报告和东北调研,表现突出,得到了综合局周海和经济局郑学斌的一致好评。
履历堪称完美,但又似乎无法完全解释,这个年轻人身上,那份超越年龄的沉稳与好学。
秦振阳将档案放在一边,没有再多想。
他更想用自己的眼睛去观察。
转折,发生在一个多月后的又一个周末。
这天,京城下起了入秋以来的第一场雨,天气阴冷。
资料馆里,更显清静,只有陈捷和秦振阳两个人。
陈捷正全神贯注地研读着一份关于苏联解体的内部研究报告,试图从那场惊心动魄的大国悲剧中,为自己国家的未来,寻找镜鉴。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
直到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打破了宁静。
是秦振阳的秘书,小王。
小王快步走到秦振阳身边,压低声音,恭敬地提醒道:
“书记(秦振阳也是书记处的书记之一),已经十二点了,该吃午饭了,下午两点,还有一个重要的外事活动。”
秦振阳这才如梦初醒般地,从书本中抬起头,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
他合上书,缓缓站起身,准备离开。
就在他转身瞬间,他的目光,习惯性地扫向了窗边那个熟悉的位置。
那个年轻人,依旧像一尊雕塑般,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身体微微前倾,手指在书页上缓缓划过,整个人,仿佛已经与书本融为了一体,对外界的一切,浑然不觉。
秦振阳的脚步,顿住了。
他看了一眼窗外淅淅沥沥的秋雨,又看了一眼那个年轻人专注的侧脸,心中那份好奇,终于压倒了沉默。
他对着秘书小王,摆了摆手,示意他先在门口等候。
然后,他迈开脚步,悄无声息地,走到了陈捷桌前。
“小同志。”秦振阳的声音,温和而平缓。
陈捷抬起头,看到秦振阳正站在自己面前,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笑意,连忙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啊,秦主任,您,您好!”
“午饭时间到了,还不去吃饭?”秦振阳看着他桌上那本厚厚的报告,又看了看他手边那个已经喝空了的大茶杯,笑问道。
“哦,哦,这就吃,这就吃。”陈捷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看书看入迷了,忘了时间,谢谢主任提醒。”
他一边说着,却没有要走的意思。
秦振阳看陈捷没有要走的意思,随口关心了一句:
“天气冷了,食堂的饭菜,凉了就不好吃了。”
陈捷脸上露出一丝腼腆笑容,他从书包里,拿出了一个用塑料袋装着的东西,递到秦振阳面前,说道:
“没事的主任,我带了馒头。”
秦振阳低头一看,塑料袋里,是两个白得有些晃眼的、冷硬的馒头。
他恍惚了一下。
馒头。
两个再普通不过的字,却猛地打开了他记忆深处,一扇尘封已久的大门。
他想起了自己在乡下当知青时,就着一盏昏暗油灯,啃着黑乎乎的窝窝头,通宵研读《论持久战》的夜晚。
想起了八十年代,为了攻克学术难关,他和同事们在研究室里,靠着几口凉水,几个馒头,一干就是几天几夜的场景。
那是一个物质极度匮乏,但精神却无比丰盈的年代。
那是一个靠着馒头和咸菜,却能支撑起“两弹一星”伟大梦想的年代。
而眼前这个年轻人,在这个物质早已极大丰富的2009年,在这个本该追逐时尚与享乐的年纪,竟然也和当年的他们一样,为了学习,为了工作,啃着最简单的馒头。
这份专注,纯粹,能吃苦,肯吃苦的精神,在今天这个浮躁的时代,是何等稀缺,又是何等珍贵!
秦振阳看着陈捷,眼神中,第一次,流露出一种真正意义上的,长辈对晚辈的欣赏。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陈捷肩膀,缓缓说道:
“很好,不过,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别太累了。”
说完,他便转身,迈着沉稳步伐,向资料馆外走去。
陈捷站在原地,看着秦振阳背影,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等秦振阳离开后,他重新坐下,将目光再次投向了那份关于苏联解体的研究报告。
报告的最后一页,有一段话,深深地刺痛了他。
“当一个政党干部,开始热衷于为自己和子女谋取私利,当一个国家的精英,开始嘲笑理想与信仰,转而信奉金钱与权力就是一切时,这个国家,无论曾经多么强大,它的根基,都已经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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