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沪上,贫民窟,晨光微熹。林婉蓉(林氏)从单薄的被褥中轻轻起身,生怕惊扰了身旁还在熟睡的女儿。才五岁的莹莹蜷缩着,小脸在睡梦中仍带着一丝不安,长长的睫毛偶尔颤动一下。林氏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她俯身,极轻地在女儿额头上印下一个吻,眼中是化不开的怜爱与坚毅。
家变已过去大半年,昔日的繁华如过眼云烟。如今的她,不再是那个仆从如云的莫家主母,而是一个需要为每日嚼谷精打细算的贫妇。她熟练地生起小泥炉,将昨日齐家管家暗中送来的少许小米熬成稀粥。米香渐渐弥漫在狭小潮湿的屋子里,这是她们一天中最重要的温暖。
“娘亲……”莹莹揉着眼睛坐起来,声音带着刚睡醒的软糯。
“莹莹醒了?”林氏连忙收起愁容,换上温柔的笑意,“快洗漱,粥马上就好了。”
小莹莹很懂事,自己穿好打补丁的衣裳,蹲在门口用破瓦盆里的水洗脸。她看着母亲忙碌的背影,忽然小声说:“娘亲,我昨晚梦到爹爹了,还有……还有妹妹。”她记得母亲说过,她曾有一个双生妹妹,但很小就夭折了。
林氏舀粥的手一顿,强忍鼻尖酸涩,转身将女儿搂进怀里:“莹莹乖,爹爹会回来的。妹妹……妹妹在天上看着我们呢,我们要好好的,她才会开心。”
母女俩正依偎着,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一个穿着虽朴素但料子明显好许多的小小身影出现在门口,是齐啸云。他手里提着一个油纸包,里面是还热乎的肉包子。
“林姨,莹莹。”齐啸云走进来,将包子放在桌上,“我……我早上吃不完,带给莹莹。”
林氏知道这是孩子的善意谎言,齐家虽暗中接济,但也不敢太过明目张胆,这怕是齐啸云省下自己的早点带来的。她心中感激,摸了摸齐啸云的头:“啸云,又麻烦你了。”
齐啸云摇摇头,看向正小口喝着粥的莹莹。经过这大半年的磨难,莹莹身上大小姐的娇气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早熟,这让齐啸云心里莫名地发紧。他走过去,像个小大人似的承诺:“莹莹别怕,我会快点长大,等我长大了,就再没人敢欺负你和林姨。我会像保护亲妹妹一样,永远护着你。”
莹莹抬起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映着齐啸云认真的脸庞,她轻轻点了点头,嘴角弯起一个细微的弧度。晨光透过破旧的窗棂,照在两个相依取暖的孩子身上,仿佛为这苦难的岁月镀上了一层微弱却坚韧的金边。
与此同时,江南水乡,莫家村。
天色未亮,水汽氤氲的河面上,一艘小渔船已经晃晃悠悠地出发了。莫老憨在前面摇橹,他的妻子王氏则在船尾整理渔网。船头,小小的阿贝(贝贝)穿着打满补丁的粗布衣服,赤着脚,正有模有样地将晾干的渔网折叠起来。河风吹拂着她红扑扑的小脸,额发被露水打湿,黏在光洁的额头上。
“阿贝,慢点叠,别掉水里去!”王氏回头,不放心地叮嘱,语气里满是疼爱。
“知道啦,娘!”阿贝声音清脆,手上的动作却没停。她被莫老憨夫妇收养已近一年,早已习惯了渔家的生活。虽然清贫,但养父母待她如珠如宝,将最好的都给了她。
渔船靠岸,莫老憨将捕获的鲜鱼拿到集市上去卖,王氏则带着阿贝在河边清洗渔具。阿贝蹲在青石板上,用小手费力地搓洗着沾满鱼腥的抹布。偶尔有同村的孩子跑过,指着她笑道:“看,阿贝又在做大人活儿了!”
阿贝也不恼,抬起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我帮爹娘干活,我乐意!”
她脖颈上挂着一根红绳,绳子上系着的,正是那半块温润的玉佩,被她贴身藏着,从不轻易示人。只有晚上躺在简陋的木板床上,她才会偷偷拿出来,对着从窗户缝隙透进来的月光看。玉佩在她小小的掌心里泛着莹莹的光泽,她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也不知道这玉佩代表着什么,只是本能地觉得,这是她很重要的东西,看着它,心里就会有一种奇异的安稳感。
王氏走过来,看到阿贝对着河水发呆,以为她累了,心疼地把她拉起来:“好了好了,剩下的娘来。饿了吧?娘给你买了块麦芽糖,快尝尝。”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小块用油纸包着的糖。
阿贝眼睛一亮,接过糖,先掰下一小块塞进王氏嘴里:“娘也吃!”
王氏含着甜滋滋的糖,看着女儿天真满足的笑脸,心里既暖又涩。他们夫妇年近四旬才得此一女(虽非亲生),只愿她一生平安喜乐,远离沪上那些他们无法想象的纷争。
沪上,齐府书房。
年少的齐啸云正襟危坐,听着管家低声汇报莫家近况。
“……林夫人和莹小姐一切安好,只是生活清苦了些。今日少爷送去的包子,莹小姐吃得很香。”
齐啸云“嗯”了一声,小手在书案下握紧。他想起父亲昨日的话:“啸云,莫家之事,水深得很。赵家势大,我们齐家如今也只能暗中周旋,不可妄动。你与莫家的婚约……暂且莫要再提,以免引火烧身。”
他不懂朝堂上的风云诡谲,但他记得莫伯伯曾经的慈爱,记得林姨温柔的怀抱,更记得莹莹那双带着惶恐却依旧清澈的眼睛。婚约是什么他还不完全明白,但他知道,保护那个失去了一切的妹妹,是他心里认定必须要做的事。
他铺开纸张,磨墨,开始习字。写下的不再是诗词,而是反复练习着“力量”、“权势”这几个字。稚嫩的笔迹里,透出一股与年龄不符的决心。他要变得强大,只有强大,才能守护想守护的人,才能查清莫家的冤屈,让光明重新照进那对母女阴霾的生活。
江南,日落时分。
阿贝帮着王氏做好了简单的晚饭——一锅杂鱼汤,几个糙面馍馍。莫老憨卖了鱼回来,脸上带着笑,今天收成不错,他还给阿贝买了一根新的红头绳。
饭桌上,阿贝叽叽喳喳地说着今天的见闻,逗得养父母哈哈大笑。简陋的茅屋里,充满了平凡的温馨。
夜晚,阿贝躺在床上,握着胸前的玉佩,听着窗外稻田里的蛙声,渐渐进入梦乡。梦里,她仿佛看到一片从未见过的高楼广厦,听到一个温柔的女声在轻轻哼唱,还有一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女孩,在对她微笑……
南北两地,晨昏交替。
沪上的莹莹在困境中学会了隐忍,江南的阿贝在淳朴里滋养着坚韧。那半块作为信物的玉佩,一块深藏于陋巷,一块贴身于渔村。命运的轨迹已然分开,但那条由血脉和承诺牵系的缘分之线,却在这截然不同的晨光与暮色中,悄然编织,静待重聚之日那石破天惊的共鸣。
沪上,贫民窟,晨光微熹。
林婉蓉(林氏)从单薄的被褥中轻轻起身,木质床板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在寂静的清晨格外清晰。她先是凝神听了听身旁女儿的呼吸,均匀而绵长,这才小心翼翼地挪动身体,赤脚踩在冰冷潮湿的泥地上。半年多的贫苦生活,早已磨去了她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嫩,脚底甚至结了一层薄薄的茧。
她走到窗边,那扇用旧报纸糊了又糊的窗户缝隙里,透进灰蒙蒙的光。远处,黄浦江上轮船的汽笛声隐约可闻,与近处贫民窟早起谋生者的咳嗽声、泼水声、孩童的哭闹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与昔日莫公馆花园里的鸟语花香截然不同的、充满挣扎气息的画卷。
她熟练地搬开挡门的木棍,轻轻拉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从屋檐下抱进一小捆昨晚捡来的、半干不湿的柴火。生火是个技术活,尤其是在这种潮湿的环境里。她蹲在小小的泥炉前,用一把破蒲扇小心地扇着,浓烟呛得她连连低咳,眼角泛出泪花,但她固执地没有让一滴泪落下。终于,火苗蹿了起来,贪婪地舔舐着陶罐的底部。罐子里是昨日齐家老管家福伯悄悄送来的一点小米,掺和着大量的水,这就是她们母女一天的口粮。
看着粥罐里渐渐泛起细小的气泡,米香艰难地穿透劣质煤球和湿柴的烟味弥漫开来,林氏才微微松了口气。她抬手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渍和烟灰,目光落在墙角一个破旧的藤箱上。那里面,藏着几件她无论如何也舍不得变卖的首饰——一支莫隆在她生下双胞胎时送的翡翠发簪,一对她出嫁时母亲给的赤金绞丝镯子。那是她与过去仅存的联系,也是万一……万一走到绝境时,最后的指望。每次打开藤箱,她都心如刀绞,不仅仅是为了失去的富贵,更是为了那下落不明的丈夫和早夭的幼女。
“娘亲……”一个带着睡意的、软糯的声音响起。
林氏猛地回神,迅速收敛起所有外露的情绪,换上温柔得近乎小心翼翼的笑意,转身走向床边。“莹莹醒了?”她伸手将女儿连同薄被一起搂进怀里,感受着那小小身体传来的温热,“冷不冷?”
五岁的莹莹摇了摇头,依赖地靠在母亲怀里。她身上穿的是一件用林氏旧衣改小的夹袄,颜色褪败,袖口磨得发白,但浆洗得干干净净。她揉了揉眼睛,看向那咕嘟咕嘟冒着小泡的粥罐,小声说:“娘亲,好香。”
“马上就好了,莹莹先去洗脸。”林氏亲了亲女儿的额头。
莹莹很听话,自己爬下床,走到门口那个缺了口的破瓦盆前。盆里的水是昨晚接的雨水,带着一丝河泥的腥气。她用小手掌掬起水,认真地拍在脸上,冰冷的水刺激得她打了个激灵,睡意顿时全无。她看着水中自己模糊的倒影,又转头看了看忙碌的母亲单薄的背影,忽然低声说:“娘亲,我昨晚梦到爹爹了,他穿着好看的官服,还抱着我……还有,还有一个和我长得一样的妹子,她在对我笑,可是我看不清……”
林氏正拿着木勺搅动粥液的手猛地一顿,勺子磕在罐壁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贝贝……她那可怜的、刚满月就被迫分离,据说已夭折的次女……这是莹莹第几次梦到“妹妹”了?双生子之间,难道真的存在某种超越距离的心灵感应吗?那她的贝贝,现在到底在哪里?是化作了天上的星星,还是……还是在人间的某个角落受苦?
她强压下喉咙间的哽咽和眼眶的酸热,转过身,将女儿冰凉的小手紧紧握在自己同样并不温暖的掌心里,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而充满希望:“莹莹乖,爹爹会回来的,一定会。妹妹……妹妹她在天上看着我们呢,我们要活得好好儿的,吃得饱饱的,穿得暖暖的,她在天上看见了,才会开心,才不会担心我们,知道吗?”
莹莹仰着小脸,看着母亲泛红的眼圈,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她伸出小手,摸了摸林氏的脸颊:“娘亲不哭,莹莹听话,莹莹会好好吃饭。”
母女俩正依偎着互相取暖,门外传来了熟悉的、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接着,一个穿着藏青色细布长衫,外面套着半旧棉马甲的小小身影出现在门口,手里还提着一个油纸包。是齐啸云。不过八九岁的年纪,眉宇间却已有了超越年龄的沉稳,只是眼神在触及屋内简陋的景象和莹莹单薄的衣衫时,会飞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和愤怒。
“林姨,莹莹。”齐啸云走进来,带着一身室外清冷的空气。他将油纸包放在屋内唯一一张摇摇晃晃的木桌上,“福伯早上多买了几个肉包子,我……我吃不下,带来给莹莹尝尝。”
林氏看着那油纸包边缘渗出的油渍,知道这绝不是“多买了”那么简单。齐家如今处境微妙,虽感念旧情暗中接济,但也不敢做得太过明显,以免被政敌抓住把柄。这肉包子,多半是齐啸云省下自己的份例,或者用自己的体己钱买的。她心中百感交集,既有感激,也有为齐家、为这个懂事孩子的担忧。
她走过去,没有推辞——为了莹莹能有点营养,她无法推辞——只是伸手轻轻摸了摸齐啸云的头,声音有些沙哑:“啸云,又辛苦你了,也代我谢谢福伯。”
齐啸云微微侧头,似乎有些不习惯这样亲昵的举动,耳根微微泛红,低声道:“林姨客气了。”他的目光转向正小口喝着能照见人影的米汤的莹莹,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走到莹莹身边,从油纸包里拿出一个还温热的、白胖的肉包子,递到她面前:“莹莹,吃这个。”
莹莹看着眼前香气扑鼻的肉包子,眼睛亮了一下,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但她没有立刻去接,而是先抬头看了看母亲。见林氏微微点头,她才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接过,小声说:“谢谢啸云哥哥。”
她捧着包子,先是珍惜地小口咬了一下浸满肉汁的松软面皮,然后才咬到里面香喷喷的肉馅。对于几乎忘了肉味的她来说,这简直是人间美味。她吃得极其认真,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像只存储食物的小仓鼠。
齐啸云就站在旁边默默地看着,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他记得以前去莫公馆,莹莹和贝贝穿着一样精致的洋装,像两个玉雪可爱的瓷娃娃,身边围绕着丫鬟仆妇,吃的点心都是专门从洋行买来的。何曾像现在这样,一个肉包子就能让她如此满足?
一股混合着保护欲和无力感的怒火在他胸中升腾。他攥紧了垂在身侧的小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他上前一步,看着莹莹清澈却带着一丝惶恐的眼睛,用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极其郑重的语气承诺道:“莹莹别怕,我会快点长大,努力读书,练好身体。等我长大了,就再没人敢欺负你和林姨。我会像保护亲妹妹一样,永远护着你,谁要是敢动你们,我绝不答应!”
他的声音还带着孩童的清亮,但里面的决心却沉甸甸的,掷地有声。
莹莹抬起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映着齐啸云认真而坚定的脸庞。她或许还不能完全理解这番话背后意味着怎样的责任和风险,但她能感受到那份真挚的关怀和守护。她停止了咀嚼,看着齐啸云,然后轻轻点了点头,嘴角慢慢弯起一个细微却真实的弧度,像阴霾天空里忽然漏下的一缕阳光。
林氏在一旁听着,看着,心中既是欣慰,又是酸楚。欣慰的是,莫家遭此大难,还有齐啸云这样的孩子不忘旧情;酸楚的是,本该无忧无虑的童年,却要让他们早早背负起如此沉重的东西。
晨光终于挣脱了云层的束缚,透过破旧的窗棂,努力地照进这间陋室,在斑驳的墙壁上投下模糊的光影,恰好笼罩在相依的母女和做出承诺的少年身上。这光芒虽然微弱,却带着一种穿透苦难的坚韧,仿佛在无声地预示:无论黑夜多么漫长,黎明终将到来。
与此同时,江南水乡,莫家村。
东方的天际才刚刚泛起鱼肚白,浓重的水汽像一层薄纱,笼罩着静谧的村庄和蜿蜒的河道。几声犬吠和公鸡的啼鸣打破了黎明前的寂静。
“吱呀——”一声,河边一间低矮茅草屋的木门被推开,莫老憨披着一件蓑衣(尽管并未下雨,但清晨河上风寒),手里拿着橹,走了出来。他身后,妻子王氏也跟着出来,手里提着渔网和木桶。
“阿贝,醒了没?爹娘去出船了,锅里有红薯粥,你醒了自己热了吃。”王氏朝着屋里轻声喊道。
“醒啦!”一个清脆的,带着浓浓睡意的声音立刻回应。接着,一个穿着打满补丁的粗布衣裤,赤着一双小脚丫的女娃从里屋跑了出来,正是阿贝。她被莫老憨夫妇收养已近一年,原本白皙的皮肤晒成了健康的小麦色,头发乌黑,用一根红绳扎成两个歪歪扭扭的小揪揪,一双大眼睛在晨曦中显得格外明亮有神。
她跑到船边,手脚并用地想要爬上那艘晃晃悠悠的小渔船。
“哎哟,我的小祖宗,你慢着点!”王氏赶紧放下渔网,伸手扶住她。
“娘,我帮你们叠网!”阿贝站稳后,立刻跑到船头,那里堆放着昨晚晾晒的、还带着潮气的渔网。她蹲下身,小手费力地抓起沉重的、散发着鱼腥味的麻绳网,开始有模有样地折叠起来。动作虽然稚嫩,甚至有些笨拙,但神情却异常专注认真。
莫老憨看着女儿,黝黑粗糙的脸上露出憨厚满足的笑容。他话不多,只是默默地检查着船上的物件,确保一切稳妥。
小船在莫老憨有力的摇橹下,晃晃悠悠地驶离了岸边,滑入被晨雾笼罩的河道。阿贝坐在船头,一边叠网,一边好奇地看着两岸缓缓后退的景色。水鸟从芦苇丛中惊起,扑棱着翅膀飞向天空;早起的白鹭在浅滩上优雅地踱步;河面上,氤氲的水汽在初升的朝阳照射下,开始泛起金色的光晕。
“阿贝,别光顾着看景,留心脚下,别掉水里去!”王氏在船尾整理着待会儿要撒的网,不放心地回头叮嘱,语气里是藏不住的疼爱。自从收养了这个女儿,她和老憨几乎把积攒了半辈子的柔情都倾注在了她身上。这孩子也争气,虽然来历不明(他们猜测是落难的大户人家孩子),却一点也不娇气,活泼开朗,懂事得让人心疼。
“知道啦,娘!我稳当着呢!”阿贝头也不回地应着,声音像清晨的露珠一样清亮。她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将叠好的渔网推到一边,又跑去帮莫老憨扶橹——虽然她的力气微不足道。
渔船在河道拐弯处遇到了同村的几艘船。船上的孩子们看到阿贝,纷纷笑着打招呼:
“阿贝,又跟你爹娘出船啊?”
“看,阿贝比我们家小子还能干呢!”
阿贝也不认生,扬起小脸,露出一个毫无阴霾的、灿烂的笑容,大声回应:“我帮爹娘干活,我乐意!我爹说我以后肯定是个好渔娘!”
她的笑声在河面上荡漾开去,感染着清晨忙碌的人们。莫老憨和王氏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欣慰与满足。虽然清贫,但有了阿贝,这个家就充满了生机和希望。
靠了岸,莫老憨将捕获的几尾鲜鱼和一些小虾拿到不远处的集市上去卖。王氏则带着阿贝在河边清洗渔具和船舱。阿贝挽起裤腿,赤脚踩在冰凉河水的青石板上,用一把比她手臂还长的破扫帚,费力地刷洗着船板上的鱼鳞和泥污。偶尔有调皮的小鱼从她脚边游过,她会惊喜地低呼一声,试图用手去捧,却总是徒劳。
同村几个穿着稍好些、不用干活的孩子跑过石桥,看到正在劳作的阿贝,有个胖小子指着她笑道:“看,阿贝又在做大人活儿了!像个泥猴子!”
若是以前在莫公馆,有人敢这么说莫家小姐,早就被下人拖下去掌嘴了。但现在的阿贝,只是抬起头,用手背抹了一下溅到脸上的水珠,非但不恼,反而冲那胖小子做了个鬼脸,笑嘻嘻地回敬:“我乐意!我爹娘夸我勤快!比某些光吃饭不干活的人强多啦!”
她的话引得旁边几个洗衣服的妇人一阵善意的哄笑。那胖小子讨了个没趣,嘟囔着跑开了。
王氏走过来,看到阿贝小脸上又是水又是汗,裤腿也湿了大半,心疼地把她拉起来:“好了好了,剩下的娘来。看你这小手,都泡皱了。饿了吧?娘今天卖鱼得了几个铜板,给你买了块麦芽糖,快尝尝。”说着,像变戏法一样从怀里掏出一小块用油纸仔细包着的糖。
阿贝眼睛瞬间亮得像星星,她接过那带着母亲体温的麦芽糖,却没有立刻塞进嘴里。她小心地掰下一小块,踮起脚尖,非要塞进王氏嘴里:“娘先吃!娘最辛苦!”
王氏猝不及防,嘴里被塞进一股甜滋滋的味道,一直甜到了心里头。她含着糖,看着女儿天真满足的笑脸,眼眶微微发热。她伸手将阿贝搂进怀里,用下巴蹭着她柔软的头发。心里却不由自主地想起捡到阿贝时的情景,那半块质地极佳、绝非寻常百姓家能有的玉佩……这孩子的亲生父母,究竟是谁?如今又在何方?沪上那样的地方,波谲云诡,他们夫妇这样的小门小户,真的能护得住这孩子吗?每当想到这些,王氏心里就像是压了一块大石,既暖又涩,五味杂陈。他们夫妇年近四旬才得此一女(虽非亲生),别无他求,只愿她一生平安喜乐,远离那些他们无法想象的纷争与危险。
沪上,齐府,书房。
午后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书房内燃着淡淡的檀香,试图驱散初春的寒意。
年少的齐啸云正襟危坐于紫檀木书案后,面前摊开着一本《论语》,但他心思显然不在圣贤之言上。福伯垂手站在一旁,正低声汇报着:
“……林夫人变卖了一支银簪,换了少许米粮,这个月的生活暂时无虞。莹小姐前几日偶感风寒,林夫人用姜汤喂了,现已好转,只是看着更清瘦了些。今日少爷送去的包子,莹小姐吃得很香,林夫人也让老奴再次转达谢意。”
齐啸云静静地听着,小小的拳头在书案下悄然握紧。他能想象出林姨变卖首饰时的心痛,也能想象出莹莹生病时,林姨独自在陋室中焦急无助的情景。每一次听到这些消息,都像有一根针在刺他的心。
“福伯,”他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能再多送些过去吗?米、炭、还有厚实的棉被……”
福伯脸上露出为难之色,叹了口气,声音压得更低:“少爷,您的心意老奴明白。只是……老爷昨日还特意叮嘱,赵家那边盯得紧,上次我们的人去送米,似乎就被盯梢了。如今朝中局势不明,莫爷的案子……悬而未决。我们齐家若是接济太过,恐怕不仅帮不了莫家,反而会引火烧身,累及自身啊。老爷说……让您暂且安心读书,莫家之事,需从长计议。”
齐啸云抿紧了嘴唇。父亲的话他记得,昨日在饭桌上,父亲就曾隐晦地提点过他:“啸云,你与莫家丫头的婚约,如今莫家落难,我们齐家念旧,暗中周旋已是仁至义尽。但切记,不可再将婚约之事挂在嘴边,赵家正愁找不到我们的错处。有些事,非不为也,实不能也。”
他不懂那些朝堂上错综复杂的党派倾轧,也不完全明白“婚约”背后牵扯的利益关系。他只知道,莫伯伯是顶天立地的汉子,对他极好;林姨温柔慈爱;莹莹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像玉娃娃一样可爱的妹妹。如今她们落难,饥寒交迫,受人欺凌,而他,身为齐家少爷,却只能偷偷摸摸地送几个包子,这种无力感让他备受煎熬。
他挥了挥手,让福伯先退下。书房里只剩下他一个人。阳光静静地洒在书案上,他却觉得浑身发冷。
他铺开一张宣纸,拿起狼毫笔,却没有蘸墨书写诗词歌赋。他凝神静气,手腕悬空,然后落下,一笔一划,极其用力地在纸上写下了两个字——“力量”。
墨迹浓重,几乎要透纸背。
停了一下,他又在旁边写下了另外两个字——“权势”。
字迹依旧稚嫩,结构甚至有些歪斜,但那股笔锋间透出的决绝与渴望,却与他的年龄格格不入。
他要力量,足以保护想保护的人,不再让她们挨饿受冻,担惊受怕。
他要权势,足以查清莫家的冤屈,扳倒像赵坤那样的奸佞,让光明重新照进那对母女阴霾重重的生活,也让……也让那个承诺,有得以实现的根基。
少年的心中,一颗名为“守护”与“复仇”的种子,在这个阳光温暖的午后,悄然埋下,并开始汲取着愤怒与不甘作为养料,疯狂滋长。
江南,莫家村,日落时分。
夕阳将西边的天空染成了绚丽的橘红色,连绵的稻田、蜿蜒的河道以及袅袅的炊烟都沐浴在这片暖光之中,如同一幅恬静的田园画卷。
阿贝帮着王氏在灶间忙碌。所谓的灶间,不过是茅屋旁搭的一个草棚子。阿贝负责烧火,她熟练地将干稻草塞进灶膛,看着火舌欢快地跳跃,映红了她汗津津的小脸。王氏则利落地将莫老憨带回来的几尾小鱼收拾干净,准备煮一锅杂鱼汤,旁边还蒸着几个掺了麸皮的糙面馍馍。
莫老憨今天卖鱼的收成不错,心情很好。他走进院子,从怀里掏出一根崭新的、鲜艳的红头绳,递给正从灶膛前抬起头的阿贝:“阿贝,看爹给你买啥了?”
“哇!新头绳!”阿贝惊喜地跳起来,也顾不上手上的柴灰,接过红头绳爱不释手,“谢谢爹!真好看!”
“快吃饭,吃了饭娘给你扎上。”王氏笑着招呼。
一家三口围坐在院中一张低矮的木桌旁,就着夕阳的余晖开始吃晚饭。杂鱼汤味道鲜美,糙面馍馍虽然拉嗓子,但就着热汤也能下咽。阿贝叽叽喳喳地说着今天的见闻——河里的白鹭怎么抓鱼,隔壁家的花猫又追鸭子了,集市上看到的糖人多么栩栩如生……她清脆的声音像欢快的溪流,驱散了一天的疲惫,逗得莫老憨不时发出憨厚的笑声,王氏也眉眼弯弯,不住地给女儿夹挑干净了刺的鱼肉。
简陋的茅屋里,充满了平凡的、踏实的温馨。这种温馨,与沪上贫民窟里那对母女相依为命的凄楚,以及齐府高墙内那少年压抑的雄心,形成了鲜明而残酷的对比。
夜晚悄然降临,月色如水银泻地,洒在宁静的村庄上。稻田里的蛙声此起彼伏,汇成了一首催眠的夜曲。
阿贝躺在里屋那张铺着干稻草和旧棉絮的木板床上,身上盖着带着阳光味道的、打补丁的薄被。她还没有睡着,小手从领口里掏出那根红绳,红绳下端系着的,正是那半块触手温润的玉佩。月光从窗户的破洞漏进来,恰好照在玉佩上,那玉石仿佛活了过来,内部流淌着莹莹的、柔和的光泽。
她不知道这玉佩到底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养父母只告诉她,这是她从小就带在身上的,很重要,要收好,不能轻易给别人看。她本能地听从,将这玉佩视若珍宝,只有在夜深人静,确信无人打扰时,才会拿出来偷偷地看。看着它,心里就会有一种奇异的安稳感和莫名的亲切,仿佛透过这冰凉的玉石,能触摸到某个遥远的、温暖的源头。
握着玉佩,听着窗外的蛙鸣,阿贝渐渐进入了梦乡。梦里,不再是江南的水乡风光,而是一片她从未见过的、灯火辉煌的高楼广厦,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她仿佛听到一个极其温柔、带着哽咽的女声在轻轻哼唱着摇篮曲,旋律陌生又熟悉。还有一个穿着漂亮洋装的小女孩,在不远处对她招手,那女孩的脸……那女孩的脸,竟然和她自己长得一模一样!她想跑过去看清,却怎么也迈不动腿,只能看着那女孩对她露出一个甜甜的、却又带着一丝忧伤的笑容,然后渐渐消失在迷雾里……
南北两地,晨昏交替,日夜轮回。
沪上的莹莹,在困境与隐忍中,如同一株石缝里的小草,顽强地汲取着微薄的养分,努力生长,她的沉静与早熟,是生活刻下的印记。
江南的阿贝,在淳朴与关爱中,如同河边蓬勃的野花,自由而充满生机,她的活泼与坚韧,是环境赋予的礼物。
齐啸云,则在优渥却压抑的环境里,早早地背负起沉重的誓言,将愤怒与无力感化为成长的动力。
那半块作为信物、牵系着血脉与命运的玉佩,一块深藏于沪上陋巷的破藤箱底,承载着母亲无尽的思念与哀恸;一块贴身于江南渔村女童的胸前,伴随着她无忧的童年与朦胧的梦境。
命运的轨迹已然在一年前那个血腥的夜晚彻底分开,奔向了截然不同的方向。然而,那条由血脉、承诺、以及未解的冤屈共同牵系的缘分之线,却在这南北迥异的晨光与暮色中,在苦难与平凡的日常里,被无形的手悄然编织,愈发坚韧。
它静默地潜伏在时光的长河里,等待着未来某个时刻,当两块玉佩再次相遇,当离散的骨肉终于认出彼此,当少年的誓言拥有兑现的力量,那石破天惊的共鸣,必将撼动整个沪上的天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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