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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瑶松开手,纸条飘落,被烛火的边缘舔舐,卷曲,化为一缕灰烟,散在冰冷的空气里。她站起身,走到墙角一只不起眼的樟木箱子前。
这箱子随着她的行军辎重一路南下,从未打开过。
她用一把钥匙打开了铜锁,一股尘封的、干燥的纸张气味弥漫开来。
箱子里没有金银,没有兵书。
只有一叠叠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手稿。
她将手稿一一取出,放在桌上。
最上面的一本,没有书名,封皮是粗糙的硬麻布,她用炭笔在上面写了两个字。
《资论》。
下面一本,更薄一些,是《公产盟书》。
再往下,是《土地法草案》、《全民所有制纲要》、《论持久战》……
这些东西,在另一个世界,掀起了燎天之火,将无数旧的王座烧成灰烬。
她来到这个世界后,记忆里似乎也被增强过。
早已忘却的东西,却能记得无比的清晰。
凭着记忆,她一字一句地将它们默写下来,藏在箱底。
她本以为,要等很久。
等到工业的齿轮开始转动,等到新的阶级从工厂和矿山里诞生,等到他们发出自己的声音。
可誉王,帮她提前了这个进程。
他用最愚蠢的方式,证明了旧权贵的腐朽与短视。
他们只想守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将国门一关,继续做着“天朝上国”的迷梦。
而南境那些狂热认购股份的商贾,也向她证明了另一件事。
资本一旦被放出笼子,会以最快的速度,将一切都吞噬殆尽。
他们今天可以为了利益和她站在一起,明天,就能为了更大的利益,毫不犹豫地将她推下深渊。
两条路,都是死路。
她需要第三条路。
一条从一开始,就不属于权贵,也不属于资本的路。
一条真正属于天下劳苦大众的路。
她拿起那本最厚的《资论》,指腹划过封面上粗粝的纹路。
栖霞山下的枫林里,她问过陈庆之。
“若有一日,新的权贵与天下百姓起了争执,你,站在哪一边?”
他毫不犹豫地回答:“百姓。”
沐瑶的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她将那些手稿重新用油布包好,放回樟木箱,上了锁。
然后,她对门外静立的亲卫道:“传我的令,将此箱,与我的亲笔信一同,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亲手交予陈部长。”
她顿了顿,补充道:“告诉信使,不必等他回信。”
……
陈庆之的外交部官署,像一座被遗忘的孤岛。
誉王闭关锁国的政令下来后,这里便彻底没了声息。
往来递送国书的驿使不见了,连带着那些惯会见风使舵、前来探听消息的小吏也绝了迹。
夜深了。风从窗户的缝隙里挤进来,吹得烛火晃动,在墙壁上投下巨大而摇摆的影子。
陈庆之独自坐在灯下,面前摊着一卷舆图。
他的指尖,停在“天胡国”西边那片更广袤的、标注着无数陌生国度的土地上。
他曾想,等打通了与天胡的商路,共和国的船队便能从那里出发,去换回铁矿、香料,去看看那些金发碧眼的异邦人。
如今,这舆图成了一纸笑话。
他收回手,拿起桌上一柄擦得锃亮的匕首,开始有一下没一下地削着一支早已秃了的炭笔。
刀锋刮过木杆,发出“簌簌”的轻响,木屑卷曲着落下,像一层细雪。
他心里不静。
誉王。老狐狸。
关上国门,不是蠢,是毒。
这是在拔掉她安插在京城最显眼的一颗钉子。
他这个外交部长,如今成了最大的笑柄。
议会里那些旧臣看他的眼神,都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
她怎么样了?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藤蔓,瞬间缠紧了心脏。
南境大捷的消息传遍京城,百姓欢呼,誉王那帮人忙着争权夺利,可没人知道,她在那片刚刚平定的土地上,面对的是什么。
是人心,是废墟,是比三十万大军更难对付的烂摊子。
她会怎么做?她一定有办法。
可他,却被困在这里,什么也做不了。
这种无力感,比在战场上被千军万马包围更让人窒息。
“咔。”
炭笔的木杆被削得太狠,从中断了。
陈庆之的动作一顿,看着那截断笔,沉默了片刻,将匕首与断笔一并扔在了桌上。
他起身,推开窗。
冷风灌了进来,带着京城冬夜特有的、混杂着煤灰与冰雪的凛冽气味。
远处,誉王府的方向,依旧灯火通明。
一群守着祖宗牌位不放的僵尸。
他心里骂了一句。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一阵急促却被刻意压低的脚步声。
他的亲卫统领,陈默,像一道影子般出现在门口。
“大人。”陈默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风尘仆仆的沙哑:“南边来的人,到了。”
陈庆之的心猛地一跳。
他没有问“什么人”,只是快步走出书房。
院中,一个穿着寻常商贩衣物的汉子,正牵着一匹累得口吐白沫的瘦马。
那汉子看见陈庆之,立刻单膝跪地,从怀里掏出两样东西。
一封信。一个半尺见方的樟木箱。
“沐……总司令有令。”信使的声音因急速奔驰而干涩嘶哑:“此箱与信,亲交陈部长。信使即刻返回,不必等回信。”
不必等回信。
陈庆之接过那封信和那个沉甸甸的木箱。
信封上没有署名,只用火漆封着。
木箱很朴素,没有任何雕饰,只一把铜锁,锁着箱口。
他挥了挥手,陈默立刻会意,上前将那信使带下去好生安置。
陈庆之提着箱子,捏着信,回了书房。
他关上门,落了栓。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和这两样来自千里之外的东西。
他先拆了信。
信纸上是她熟悉的、清瘦而锋利的字迹。
信很短,没有一句问候,全是公事公办的口吻。
“誉王闭关,正合我意。此举乃自掘坟墓,将京城所有商贾、工匠、以及盼开放以谋利者,尽数推至你手。敌之所弃,我之所取。如何团结此辈,收为己用,望子由善思之。”
信的最后,只有一句。
“箱中之物,或可解惑。”
陈庆之捏着那张薄薄的信纸,许久没有动。
原来,她都知道。
她算到了誉王的每一步,甚至,连誉王的愚蠢,都成了她棋盘上的一步棋。
她说得对,誉王此举,看似剪除了他这个“亲沐瑶派”的羽翼,实则将京城一股庞大的、渴望贸易流通的新兴力量,逼到了他的对立面。
可……如何团结?用什么团结?
他的目光,落在那只沉默的樟木箱上。
箱子不重,却有种压手的质感。
他从腰间取下一串钥匙,试了几把,才找到正确的那一枚。
“咔哒”一声轻响,铜锁弹开。
他深吸一口气,掀开了箱盖。
一股干燥的、尘封已久的纸张和墨水的气味,扑面而来。
箱子里没有他想象中的兵书、图纸,或是金银。
只有一叠叠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手稿。
包得一丝不苟,仿佛是什么绝世珍宝。
他伸手,将最上面的一包取了出来。
解开油布,露出里面一本用粗麻布做封皮的册子。
封皮上,是她用炭笔写的两个字。
《资论》。
名字很怪。他翻开第一页。
“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
开篇第一句,就让他心头一震。他往下看去,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那些文字,仿佛有一种奇异的魔力,将他所熟知的世界,剖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什么叫“剩余价值”,什么叫“资本积累”,什么叫“阶级”。
他想起了京城和北境那些股份制捆绑起来的富商巨贾,他们为了认购工厂的股份而狂热的模样,与书中描写的那些追逐利润的资本家,何其相似。
原来,她不是在“分钱”。她是在……创造资本。
她亲手将这头贪婪的、不知满足的猛兽,从笼子里放了出来。
他放下这本,又拿起第二本。封皮上写着《公产盟书》。
“一个幽灵,一个共产主义的幽灵,在大陆上徘徊……”
“至今为止的一切社会的历史,都是阶级斗争的历史。”
“让统治阶级在共产主义革命面前发抖吧。无产者在这个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锁链。他们获得的将是整个世界。”
……
轰!
陈庆之的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他猛地站起身,巨大的震惊让他一阵头晕目眩,不得不伸手扶住桌沿。
他终于明白了。
他全明白了。
栖霞山下,枫林如火。她问他:“若有一日,新的权贵与天下百姓起了争执,你,站在哪一边?”
他毫不犹豫地回答:“百姓。”
那时,他以为她说的“新的权贵”,是指他们这些推翻了萧氏的功臣。
他错了。
她说的,是资本。
是那些被她亲手扶持起来的商人、工厂主、银行家。
她早就预见到了,当这头猛兽成长起来,它会吞噬一切,会形成新的、比封建皇权更可怕的压迫。
她之前所做的一切,发动革命、建立共和国、在南境推行股份制……所有人都以为,她是为了权力,为了推翻旧制,建立一个更高效、更富强的国家。
可那只是表象。
那只是她铺设的一条路,一条缓冲区。
一个延续了千年的封建王朝,不可能一步迈入她真正想要的世界。
那会扯断所有人的筋骨,让整个天下分崩离析。
所以,她需要一个过渡。她用资本的力量,去摧毁封建的根基,去推动工业的发展,去催生出一个前所未有的、庞大的工人阶级。
然后……再由这个阶级,去亲手埋葬那个被她创造出来的、资本的世界。
这才是她真正的革命。
一条从一开始,就不属于权贵,也不属于资本的路。
一条真正属于天下劳苦大众的路。
陈庆之缓缓地坐回椅子上,只觉得浑身发冷。
他看着满桌的手稿——《土地法草案》、《全民所有制纲要》、《论持久战》……每一本,都在描绘一个他从未想象过的、颠覆性的世界。
而她,将这个世界的钥匙,交给了他。
为什么……是我?
她将自己定位成了那个“过渡阶段”的缔造者和守护者,她用自己的双手,去沾满与资本家妥协的“肮脏”,去背负所有的骂名和误解。
却将那条通往最终理想的、最纯粹也最艰难的道路,留给了他。
她要他,成为那个“幽灵”,成为那场最终革命的领导者。
陈庆之的眼眶,无声地湿了。
他从未如此刻一般,清晰地感受到她的孤独。
她站在万丈高崖之上,脚下是她亲手开启的深渊,眼前是无人能理解的远方。
她不能回头,也无人能与她并肩。
他拿起那本《公产盟书》,指腹划过封面上粗粝的麻布。
他想起了她疲惫时,眉宇间那一抹挥之不去的清冷。
想起了她拉开距离时,那句“我们是自由独立的个体”。
想起了她预言他们可能会站在对立面时,那双平静得令人心碎的眼睛。
原来,她早已为他,为所有人,规划好了一切。
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时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第一缕晨光,穿过窗棂,照亮了书房里的微尘。
陈庆之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了窗。
清晨的冷风吹在他脸上,让他滚烫的头脑,一点点冷静下来。
街上,早起的百姓已经开始了一天的劳作。
卖早点的摊贩推着车,挑着担子的脚夫,打着哈欠去上工的匠人……他们是这个城市最沉默的基石,是史书上不会留下名字的尘埃。
也是她,和他,要为之奋斗一生的意义。
陈庆之的目光,变得无比坚定。
他转身,回到桌前。
他没有将那些手稿收回箱子。
他将它们一本本仔细地整理好,郑重地放在了书案最显眼的位置,与那卷已经无用的世界舆图并列。
从今天起,这些,才是他的舆图。
他拿起那本《公产盟书》,翻开了第一页。
京城的风,依旧凛冽。
但天,要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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