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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像是从深不见底的寒潭里挣扎着浮出水面,带着百年的血腥与冰冷,猛地撞回了现实。苏瑶睁开眼。
入目是熟悉的淡粉帐顶,绣着细密的缠枝莲纹,空气里还残留着她往日最爱的梨花香薰的甜腻气味。
一切都和她“离开”前一样,精致,典雅,被林家娇养出来的品味包裹着。
心脏在胸腔里迟缓地跳动了一下,然后是第二下,越来越快,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痛楚。
不是梦。
那剜心剔骨,灵根被硬生生抽离的酷刑,那彻骨的寒冷和滔天的恨意,都不是梦。
她撑着身子坐起,锦被从身上滑落,触手是丝绸的微凉。
目光缓缓扫过这间住了十几年的闺房,梳妆台上还放着她及笄时林家父母送她的珊瑚簪子,临窗的矮榻上,还摊着她未看完的一本游记。
每一处摆设都曾是她真心欢喜的,如今看来,却只觉得讽刺。
鸠占鹊巢?
不,她才是那个被精心养肥,待宰的鹊。
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细微的刺痛让她混乱的思绪稍稍清晰。
百年修真界的挣扎求生,早已磨砺了她的心性,恨意可以滔天,却不能冲垮理智。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驱散那萦绕不散的死亡寒气。
就在这时,一丝极其微弱,却迥异于凡俗浊气的清灵之感,被她敏锐地捕捉到。
是灵气?
这怎么可能?
这个世界明明……
心念微动,她下意识地摊开手掌,尝试着去勾动那深植于灵魂深处,早已成为本能的联系。
起初只是丹田处一点微弱的温热,如同星火,旋即,一缕奇异的火焰自她掌心无声燃起。
那火焰不过寸许高,却内蕴五彩,流光溢彩,核心是炽白的亮,边缘却流转着赤、金、蓝、绿、紫各色光晕,灵动跳跃,仿佛拥有自己的生命。
周围的空气因为这火焰的出现,产生了细微的扭曲,温度却没有丝毫升高,反而透着一股清冽。
灵幻彩焰!
她的本命真火!
竟然跟着她一起回来了!
苏瑶眼中爆发出难以抑制的惊喜。
这曾在修真界助她炼丹、炼器,数次救她于危难的伙伴,竟然并未随着那被剥夺的灵根一同消失!
她小心翼翼地将神识沉入体内。
经脉晦涩,几乎感应不到灵力的流动,修为果然倒退得厉害,约莫只在引起入体的门槛徘徊。
但这具身体年轻,富有生机,更重要的是,那被林诗瑶觊觎并最终夺走的特殊灵根,
此刻正完好无损地存在于她的丹田深处,散发着微弱的、独属于她的本源波动。
希望的火苗,第一次真正地,压过了冰冷的恨意,在她心间燃起。
有了这灵幻彩焰和残存的根基,即便此界灵气稀薄近乎于无,她也未必没有一线生机,未必不能……将前世的债,一一讨回!
“小姐?您醒了吗?”
门外传来贴身丫鬟春桃略带迟疑的呼唤,似乎已经在外面站了一会儿。
苏瑶掌心一合,灵幻彩焰倏然隐没。
她脸上的所有情绪也在瞬间收敛,只剩下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
“嗯,进来吧。”
春桃端着脸盆推门而入,动作轻巧,眼神却不敢直视苏瑶,只低声道:
“小姐,老爷和夫人吩咐了,请您起身后……去前厅一趟。”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
“说是……真正的林家小姐,今日回府了。”
该来的,终究来了。
苏瑶坐在梳妆台前,任由春桃为她梳头。
镜中的少女,年方二八,眉眼精致,皮肤白皙,带着被娇养出来的柔嫩,只是眼神深处,
那片曾经不谙世事的天真烂漫,已被历经沧桑的古井无波所取代。
“小姐,您……”春桃看着镜中异常平静的苏瑶,欲言又止。
府里下人们早已传开,真正的小姐要回来了,那这位占了位置十八年的“大小姐”,又将何去何从?
她本以为会看到苏瑶的惊慌失措或是伤心难过,却没想到对方竟是这般……无动于衷。
“梳个简单些的发髻便是。”
苏瑶淡淡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波澜。
她换上一身素净的月白襦裙,身上未佩任何钗环,整个人清减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
推开房门,清晨微凉的空气扑面而来。
穿过熟悉的回廊,假山流水,亭台楼阁,每一步都踏在过往的记忆碎片上。
曾经,这里是她无忧无虑的乐园,如今,每一处景致都像是在无声地嘲笑着她的愚蠢。
下人们见到她,依旧恭敬地行礼,称呼“大小姐”,但那眼神里,或多或少,
都带上了一些难以言说的探究与同情,甚至隐隐带着看好戏的意味。
前厅那扇熟悉的紫檀木雕花大门越来越近。
门虚掩着,里面隐约传来低低的啜泣和温声的劝慰。
“好孩子,别哭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是林夫人柳氏的声音,带着哽咽。
“娘……女儿、女儿不是在做梦吧……”
一个陌生的,带着浓重鼻音和怯意的女声响起。
苏瑶在门前停顿了一瞬,仅仅一瞬,便伸手,不轻不重地推开了那扇门。
“吱呀——”
厅内所有的目光,瞬间汇聚到她身上。
端坐上首的,是林家老爷林承宗和夫人柳氏。
林承宗面色沉肃,看不出太多情绪,但眉宇间似乎松快了些。
柳氏则眼眶通红,手里紧紧攥着帕子,目光复杂地落在她身上,那里面有关切,
有愧疚,但更多的,是一种如释重负般的,对她即将表现出的“懂事”的期待。
而依偎在柳氏身旁,几乎半个身子都埋在母亲怀里的,是一个穿着略显朴素的水蓝色衣裙的少女。
那就是林诗瑶。
她看起来比苏瑶要瘦弱一些,脸色带着些微的苍白,五官确实与柳氏有五六分相似,尤其是一双含水秋瞳,此刻因为哭泣而红肿,更显得楚楚可怜。
她似乎被开门声惊动,怯生生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向门口,当目光触及苏瑶时,像是受惊的小鹿般,身体几不可查地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地往柳氏怀里又钻了钻。
“瑶儿来了。”
林承宗开口,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却少了几分往日的亲昵,多了一丝审度。
柳氏连忙用帕子按了按眼角,努力挤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朝着苏瑶招手:
“瑶儿,快过来。”她轻轻推了推怀里的林诗瑶,“诗瑶,这就是……就是娘常跟你提起的苏瑶姐姐。”
林诗瑶这才仿佛鼓足勇气,从柳氏怀中微微直起身。
她抬起那双被泪水洗刷得格外清亮的眼睛,怯生生地看向苏瑶,声音细弱蚊蝇,带着哽咽后的软糯:
“你……你就是苏瑶姐姐吗?”
她挣扎着站起身,脚步似乎因为久跪或是情绪激动而有些虚浮,踉跄着走到苏瑶面前。
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想要去拉苏瑶的衣袖,那姿态卑微又带着十足的祈求。
“姐姐,”眼泪又开始在她眼眶里聚集,迅速滚落,
“我……我知道我不该回来,是我抢了你的位置……爹和娘,还有这府里的一切,本来都该是你的……可是,可是我只有爹爹和娘亲了……”
她哭得肩膀耸动,几乎喘不上气,柳氏在一旁看得心都要碎了。
连忙上前扶住她,也跟着抹眼泪:
“傻孩子,胡说什么,这里就是你的家!什么抢不抢的!”
林诗瑶却固执地看着苏瑶,继续她的表演,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无助和哀切:
“姐姐,求求你,不要走,好不好?留下来陪我……我什么都不会跟你抢的,我只想有个家。
有姐姐……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绝不会惹你生气……”
字字泣血,句句含悲。
将一个流落在外、渴望亲情又害怕被抛弃的孤女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林家父母果然动容不已。林承宗看着苏瑶,沉声道:
“瑶儿,诗瑶她刚回来,心中不安,对府里一切都不熟悉。
你们年岁相仿,日后正好做伴。林家养育你十八年,总归还是有情分在,这里,依旧是你的家。”
柳氏也连连点头,期盼地看着苏瑶,语气近乎恳求:
“是啊瑶儿,我们养了你十八年,早已将你视作亲生。
诗瑶她在外头不知吃了多少苦,如今骨肉团聚,是天大的喜事。
你们姐妹理应和睦相处,互相扶持才是。
你素来懂事,定能明白爹娘的心意,对吗?”
所有的压力,所有的期待,都明晃晃地压在了苏瑶身上。
他们需要她留下,需要她扮演好这个“姐姐”的角色,来安抚他们失而复得的亲生女儿那颗“脆弱”的心。
来维持林府表面上的和谐与体面,来证明他们这十八年的养育没有白费,养出了一个“知恩图报”、“深明大义”的好女儿。
苏瑶垂下了眼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她眸底深处翻涌的冰冷和讽刺。
留下来?
互相扶持?
前世的她就是信了这番鬼话,才一步步走向万劫不复。
她感受着林诗瑶那看似柔弱无骨,实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力道的手指,正紧紧攥着她的袖口,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在那宽大衣袖的遮掩下,无人能看到,苏瑶的指尖微微收紧,又缓缓松开。
呵。
苏瑶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激烈的情绪,没有委屈,没有愤怒,甚至没有太多的惊讶。
她看着林诗瑶那双被泪水浸泡的眼睛,在那看似纯然无助的眼底最深处,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属于胜利者的得意和一丝几不可查的挑衅。
然后,她微微弯起了唇角,勾勒出一个极淡、极轻,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那不是一个笑容。
那更像是一个无声的宣告,冰冷地刻印在她的唇边。
她轻轻抽回了自己的衣袖,动作不大,却带着一种疏离。
“父亲,母亲,”她的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
“既然妹妹如此希望我留下,那我……便留下吧。”
她顿了顿,目光再次转向因为她的抽离而显得有些无措、眼眶更红的林诗瑶,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清晰地映出对方一瞬间的怔愣和迅速积聚的、更汹涌的泪意。
“妹妹,”苏瑶的声音很轻,
“以后,请多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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