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小说网 > 其他类型 > 瑾瑶编年 > 第4章 一九二五春 匿名投书
最新网址:www.00shu.la
    父亲那句“牝鸡司晨”的论断,像一枚生锈的铁钉,死死楔入王瑾瑶的心口。接连两日,她将自己关在二楼的卧房里,借口身子不适,推掉了所有课程,甚至连每日例行的向祖母请安也省去了。那架昂贵的钢琴静立角落,琴盖紧闭,如同一具沉默的棺椁,埋葬着昨日那不欢而散的旋律。

    房间是西式的布置,铁艺雕花的床,玻璃梳妆台,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盥洗室。这是父亲开明的证明,却也成了她此刻的困局。自由被限定在特定的框架内,如同这房间,再舒适华美,边界也清晰得令人窒息。阳光透过蕾丝窗帘,在地毯上切割出明亮却无力改变格局的光块。空气里漂浮着细微的尘埃,无声无息,无所依归,一如她纷乱却无处着落的思绪。

    母亲悄悄来过一次,端来一碗冰糖燕窝。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用那双盛满了忧虑与无奈的眼睛,细细地将女儿描摹了一遍,轻轻叹了口气,又将原封不动的碗盏端走了。那无声的叹息比任何责备都沉重,压得瑾瑶几乎喘不过气。她明白,母亲的爱是真实的,但母亲的世界的边界,也早已被那无形的墙彻底框定,她无法想象墙外的风景,更无力帮她跨越。

    愤怒在沉寂中并未熄灭,反而像地火般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焦渴,不是对水,而是对某种能劈开这粘滞空气的锐利之物,对某种能让她发出自己声音的途径。父亲的专制,母亲的柔顺,像铜墙铁壁,将她所有口头的抗争、情绪的爆发都轻易地吸纳、化解于无形。她需要一件武器,一件能超越这深宅内院、能真正留下刻痕的武器。

    她的目光落在书桌上。一支父亲从纽约带回来的派克金笔,一瓶漆黑的墨水,一沓洁白的道林纸。这些原本是她用来临帖习字、誊抄诗词的工具,此刻,却在窗外光影的映照下,焕发出一种别样的、冷冽的光泽。

    笔,就是她的刃。

    纸,就是她的疆场。

    她猛地站起身,走到书桌前,拧开墨水瓶。一股略带腥气的浓郁墨香弥漫开来,奇异地抚平了她胸腔内躁动的火焰,转而凝聚成一种冰冷的决心。她铺开纸,蘸饱了墨。

    标题几乎是喷薄而出:《我的身体不是我的牢笼》。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急促而有力,像春蚕啃噬桑叶,更像战士磨砺刀锋。她不再需要任何华丽的辞藻或迂回的策略,积压的情感与思考化为最直白的诘问与控诉。

    “他们谈论我的身体,如同谈论一块田产,一桩货物。计算它的价值,规划它的归属,却从未问过,居住在这身体里的灵魂,究竟渴望什么?”

    “脚被裹过,虽然后来放开了,但每一步行走,似乎仍能感到那布条残留的束缚。心被规训,试图用‘温良恭俭让’的锦缎将它层层包裹,可它仍在里面不安分地跳动,渴望自由的风。”

    “他们给了我教育,让我识字明理,窥见窗外的世界,却又希望我最终安于窗内的方寸之地。这究竟是恩赐,还是更精巧的残忍?”

    “我的身体,它能感知春风的暖,夏花的艳,秋月的凉,冬雪的寒。它能因一曲慷慨悲歌而热血奔涌,也能因一段不公之事而愤懑难平。它不是等待被估价、被转让的沉默客体!它是我的庙堂,我的舟楫,我感知这纷繁世界的唯一凭依!谁有权利用‘为你好’的名义,将它终身囚禁于一个没有爱的婚姻牢笼之中?”

    字句如同决堤之水,汹涌倾泻。她写女校同学中那些悄然定亲、眼中光彩日渐湮灭的姐妹;她写家中女佣那双因常年劳作而粗糙皲裂、却毫无自主权的手;她甚至写母亲,那美丽温婉背后,难以言说的寂寥与空白。她写这个时代对女性身体与灵魂的双重禁锢,写那看似温情脉脉实则冰冷彻骨的“宿命”。

    写到激愤处,笔尖几乎要戳破纸背。一滴墨汁溅落,在纸上泅开一小片乌云般的痕迹,像这时代投在女性命运上的阴影。她停下笔,看着那墨迹,胸口剧烈起伏。一种前所未有的畅快感席卷了她,仿佛久病之人终于吐出了那口淤塞的痰。但这畅快很快又被一种微妙的恐惧取代——这些惊世骇俗的言论,这些藏在心底最深处、连对最亲近的同学都未曾完全言说的念头,如今白纸黑字,铁证如山。

    署名吗?

    不。绝不能。

    “瑾瑶”这个名字,此刻不是荣耀,而是枷锁。它会立刻让这些文字被归为“王家二小姐的任性牢骚”,甚至给家庭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她需要的是一个面具,一个能让这些思想本身去冲锋陷阵、而不必被身份所累的化身。

    她沉吟片刻,在稿纸末尾,用力写下一个笔名:“秋水”。

    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但水,亦能穿石,能覆舟,能蕴含着冰冷刺骨的锋芒与力量。这二字,是她对自己性情的期许,亦是她对抗世界的宣言。

    窗外传来黄包车的喇叭声和小贩悠长的叫卖。世界依旧按照它的节奏运行。但在这间静谧的闺房里,一件微小却石破天惊的事情已经发生。

    她仔细地将文章誊写一遍,字迹工整,力透纸背。然后找出一个最普通的牛皮纸信封,将稿纸仔细折好放入。在收件人一栏,她工工整整地写下:“《妇女杂志》编辑部章锡琛先生台启”。

    “《妇女杂志》……”她默念着这个名字。她曾在同学间传阅的这本刊物上,读过探讨女子教育、职业、婚姻制度的文章,虽言辞不若她这般激烈,却已然是一种难得的声音。那位主编章先生,据说是个开明之人。他会看到吗?他会认为这是无病呻吟吗?还是会……?

    一种混合着希望与忐忑的激流冲刷着她的心。她捏着这封沉甸甸的信,仿佛捏着自己一颗滚烫跳动、即将脱离胸腔的心脏。

    次日清晨,天光微熹,宅邸尚在沉睡。瑾瑶换上一身最不起眼的蓝布旗袍,悄悄溜出后门。清晨的空气带着凉意和潮湿的泥土气息。街角,绿色的邮筒像一位沉默的巨人,伫立在薄雾里。

    她快步走去,心跳如擂鼓。四周寂静,只有早起的清道夫拿着扫帚,发出有节奏的沙沙声。一个卖豆浆的小推车刚从身边经过,冒着腾腾的热气。

    她站在邮筒前,最后看了一眼那信封。牛皮纸的粗糙质感摩挲着她的指尖。这一刻,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剥离感,仿佛“王瑾瑶”的一部分已经被封装进这个信封,即将脱离“王家二小姐”的躯壳,去往一个未知的、可能充满风险却也无限广阔的世界。

    她没有再犹豫。

    深吸一口气,指尖一松。

    那封信滑入邮筒的投递口,发出“啪”的一声轻响,清脆,决绝,如同刀锋归鞘。

    她转身离开,脚步渐渐加快,最后几乎小跑起来。蓝布旗袍的衣角在晨风中拂动。她不敢回头,仿佛那绿色的邮筒会生出眼睛注视着她。初升的太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尚未完全苏醒的街道上。

    那影子,看上去像一把出鞘的刃。
最新网址:www.00shu.l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