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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一块浸透了浓墨的厚重丝绒,将上海王家宅邸严实实地包裹起来。白日的争执与喧嚣早已沉淀,唯有穿堂风掠过精雕细琢的红木廊柱时,发出幽微如叹息的呜咽声。宅子里的空气凝滞着,混合着白日未散尽的雪茄焦苦、佛前冷寂的檀香,以及一种无形却无处不在的压抑。王瑾瑶躺在柔软的西式铜床上,睁着眼,望着帐顶模糊的刺绣缠枝莲纹样。父亲那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容你儿戏!”如同冰冷的铜磬,在她脑海里反复敲响,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像一件被明码标价的景德镇瓷器,陈列在家族的博古架上,只待一个出价合适的买主。这种物化感让她胃里一阵翻涌,白皙的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滑腻的杭绸被面。
“吱呀——”
房门被极轻地推开一道缝,一缕微弱的光漏进来,旋即又被迅速掐灭。一个窈窕的身影借着月光,悄无声息地挪到床边,带来一丝淡淡的、熟悉的桂花头油香气。
“瑶瑶?”是母亲的声音,气若游丝,仿佛怕惊扰了这宅子里任何一样沉睡的事物,包括那些看不见的规矩和体面。
瑾瑶没有应声,只是偏过头。母亲在床沿坐下,丝绸睡衣摩擦着柚木床栏,发出沙沙的轻响。月光勾勒出她依然秀美的侧脸,但那眉眼间常年积蕴的恭顺与愁苦,却像一层洗不去的淡墨,晕染了所有的光彩,让她看起来像一尊温润却失却了生气的玉雕。
“还没睡?”母亲的手探过来,冰凉的手指触到瑾瑶温热的脸颊,那温差让瑾瑶轻轻一颤。“莫要再与你父亲怄气了。他……他终日为生意奔波,也是不易。这般安排,终究是……是为你好。”
“为我好?”瑾瑶猛地坐起身,声音因压抑而显得尖锐,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把我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人,换得他家洋行的订单和父亲生意场的便利,这便是为我好?我的喜好、我的念头、我读过的书、明白的事理,便一文不值吗?我只是王家用来联姻的一件工具吗?”
母亲被她突如其来的激动吓得一颤,慌忙想去捂她的嘴,手伸到一半又怯怯地缩回,只急切地低声道:“轻些声!我的小祖宗……让你父亲听见,又是一场风波。隔墙有耳,张妈她们还没睡实呢……”她指的是家里那位颇得父亲信任、有些爱嚼舌根的女佣。
她叹了口气,那叹息沉重得仿佛承载了千年的重量,带着无法言说的疲惫。“女人家……不都是这么过来的么?你瞧瞧我……”她的话语顿了顿,似乎在回忆一段遥远而苍白的时光,眼神飘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我出阁前,连你父亲是高是矮、是胖是瘦都不晓得。只记得花轿抬进王家大门那日,盖头掀开,才见着他第一面。这许多年,不也……不也过来了?”她用了“过来”这个词,轻飘飘的,却道尽了无数隐忍与妥协。
“过来了?”瑾瑶在黑暗中凝视着母亲,目光如秋水,此刻却冷冽如冰,“母亲,您快活吗?您可曾有一日,是为自己活着的?您年少时读过的那些诗词,您偷偷藏在箱底、用红绸包着的那本《牡丹亭》,您就真的甘心只围着灶台、佛龛和父亲打转吗?您看着哥哥可以去洋行历练,弟弟可以肆意玩闹,而我,却连自己的婚事都不能置喙,您心里就从未有过一丝不甘?”
母亲像是被这句话刺痛了最隐秘的伤口,身体微微一缩,手指无意识地绞着睡衣的丝质系带。长久的沉默在母女之间蔓延,只有窗外偶尔传来一声夜猫的啼叫,凄清而孤独。
“快活?”母亲重复着这个词,仿佛在咀嚼一枚陌生的苦果,嘴角牵起一丝苦涩至极的弧度,“什么快活不快活的……本分罢了。为人女,孝;为人妻,顺;为人母,慈。这便是我们女人的根底。离了这本分,便是无根的浮萍,要遭人指戳,活不下去的。”她的话语像是背诵一段刻入骨髓的经文,流畅却毫无生气。
“你父亲是留过洋的新派人不假,可这骨子里的规矩,他比谁都守得紧。你忤逆他,能有什么好果子吃?听娘一句劝,认了吧。这世道,容不得我们女人家想东想西。那李家的公子,听说也是留洋的才俊,家境殷实,你过去了,便是正经的少奶奶,锦衣玉食,多少人求都求不来……”
一滴温热的液体猝不及防地落在瑾瑶的手背上,烫得她心里一哆嗦。是母亲的泪。没有嚎啕,甚至没有啜泣,只是无声无息地流淌,带着一种认命后的、绝望的冰凉。
在这一刻,瑾瑶所有愤怒的、试图辩驳的言语都堵在了喉咙里,被那滴泪灼得生疼。她看着母亲,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与她朝夕相处的女人——她不是没有过梦想与情怀,只是被一层又一层的“规矩”和“本分”严密地包裹、侵蚀,最终凝固成了现在这副模样。母亲不是在劝说她,而是在用自己一生的悲剧,作为说服女儿接受同样命运的唯一理由。
这不是抗争,这是一种令人窒息的、代代相传的献祭。母亲不仅是受害者,在无形中也成了这架绞杀女性自主权的机器的维护者。
一种巨大的悲悯,混合着恐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愤怒,压倒了瑾瑶先前的激烈。她不再觉得母亲仅仅是可悲,而是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这无形的枷锁如此坚固,它不仅锁住了母亲的手脚,更锁住了她的灵魂,让她心甘情愿地成为这枷锁的一部分,并试图将它传递给下一代。
她伸出手,轻轻回握了一下母亲那只依旧冰凉、因常年刺绣而略带薄茧的手,旋即放开。那触碰短暂得如同幻觉。
“母亲,我累了,想睡了。”她的声音忽然平静下来,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让母亲感到陌生的疏离和决绝。那声音里,有什么东西已经悄然断裂。
母亲如蒙大赦,忙不迭地起身,为她掖好被角,动作轻柔却带着惯性的卑微,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空气中残留的那一丝微弱桂花油香,和手背上那一点早已冰凉的湿痕,证明刚才的一切并非梦境。
房门合上,黑暗重新吞噬了一切。瑾瑶睁着清亮的眼睛,那滴泪水的灼热感仿佛还烙在皮肤上。她知道,她和母亲之间,已经隔开了一道无声的、深不见底的鸿沟。她理解了母亲的悲剧,正因如此,她绝不能重复这条道路。她的身体,她的命运,绝不能是她人的牢笼,也绝不能是自己的牢笼。窗外,遥远的夜空深处,似乎传来一声模糊的汽笛声,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呼唤。她紧紧攥住了被角,指节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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