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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的寒意尚未完全笼罩江南,青阳县外的堤坝工地上却已是一片热火朝天。方大同裹着一件半旧的棉袄,头上冒着热气,正操着浓重的口音,对一群围着他的民夫比划。
“不对不对!这鱼鳞石不能这么垒!”方大同抢过一个年轻民夫手里的榔头,亲自示范,“看见这石头的纹理没?要顺着纹理放,凹凸咬合,像鱼鳞一样层层叠压,这才吃得住力!你们之前那样横七竖八地乱堆,大水一冲就散架!”
方大同边说边麻利地垒起几块石头,动作娴熟得完全不像个年近六旬的老人。
周围的民夫们看得啧啧称奇,他们世代居住于此,修堤坝见得多了,却从未见过如此讲究的垒石手法,也更没见过这般没有架子、亲自上手的老匠人。
“方工头,您这手法,神了!”一个皮肤黝黑的汉子由衷赞道,“以往官府来的老爷,只会站在旁边指手画脚,哪像您这样……”
方大同摆摆手,打断他:“啥工头不工头的,我就是个老河工。这堤坝修得好不好,关系到咱们自家田地和性命,可不能马虎!都看仔细了,就照我这个法子来!”
另一边,临时搭建的料场里,苏万三派来的管事正拿着账本,与县衙派来的仓大使核对刚刚运抵的一批青石。
“王大使,您看,这单据上写的是上等青石,一百方。”管事指着码放整齐的石料,“可依在下看,这成色、这尺寸,恐怕……不足数吧?而且,里面似乎混了些次品。”
那姓王的仓大使眼皮一翻,皮笑肉不笑地说:“这位管事,话可不能乱说。这石料可是按规矩采买、按规矩运来的,单据印章齐全。你说不足数,有证据吗?你说有次品,哪一块是次品?指出来看看?”
管事心中恼怒,却知道跟这些胥吏纠缠不清。以往官府工程,物料上克扣、以次充好几乎是公开的秘密。
管事强压火气,道:“王大使,咱们现在修的这堤坝,用的是国债的银子,是万千百姓凑出来的血汗钱,苏老爷和顾大人盯得紧,账目都要公示的。若有什么差池,恐怕不好交代。”
王大使嗤笑一声,不以为然:“国债?不就是换个名头收钱吗?管事放心,该有的规矩,一样不会少。”
王大使话里有话,暗示着某些“规矩”依然需要打点。
就在这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
众人回头望去,只见几骑快马驰来,当先一人青衣便服,风尘仆仆,正是顾言之。
顾言之勒住马,目光扫过料场和工地,最后落在王大使和管事身上。
顾言之翻身下马,没有寒暄,直接走到那堆青石前,拿起一块敲了敲,又仔细看了看断面。
“王大使,”顾言之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意,“这批青石,色泽不均,多有杂色,断面颗粒粗大,易风化。这就是你县衙采买的上等青石?”
王大使没想到顾言之会突然到来,更没想到顾言之一眼就看出了问题,顿时有些慌乱:“顾、顾大人,这……下官也不懂石料,都是下面人经办的……”
“不懂?”顾言之打断王大使,从怀中拿出一本册子,“这是国债司颁布的《物料采买验收细则》,里面图文并茂,对各种建材的规格、品相皆有明确界定。王大使既负责接收物料,难道未曾学习?”
王大使额头冒汗,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顾言之不再看王大师,转向苏家管事:“这批石料,一律按次品计价,记录在案。若县衙无法提供符合标准的石料,后续石料采买,将由国债司另行招标。”
顾言之又看向周围渐渐围拢过来的民夫和工匠,提高声音道:“诸位乡亲!朝廷发行国债,募集银两,是为根治水患,保我江南安宁!每一文钱,都来之不易,必须用在刀刃上!自即日起,所有物料采买、验收标准,皆按国债司新规执行,公开透明。若有以次充好、虚报价格者,无论涉及何人,一律严惩不贷!”
顾言之的声音在空旷的河滩上回荡,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
民夫们面面相觑,有些不敢置信。他们还是第一次听到有官员如此明确地强调“公开透明”,第一次见到有上官因为石料品质问题当场发难。
方大同挤过人群,来到顾言之身边,激动地说:“顾大人,您来得正好!这边基脚已经按新法子开始挖了,用的是鱼鳞石,省了不少钱,您来看看!”
顾言之点点头,跟着方大同走向堤坝基础开挖处。
只见民夫们正在挖掘深深的基槽,旁边堆放着方大同指导开采的鱼鳞石,虽然外观不如青石规整,但石质紧密,纹理清晰。
“好!”顾言之仔细查看了基槽深度和鱼鳞石的质量,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方老哥,辛苦了!此法若成,当在全府推广!”
顾言之又巡视了工地的伙食、工棚,询问了民夫们的工钱发放情况。
当得知工钱是由苏家管事直接发放,并未经县衙胥吏之手,且是按日结算时,他微微颔首。这也是他与苏万三商议定的,避免层层克扣。
顾言之在青阳停留了三日,亲自督工,处理了几起物料和工钱上的小纠纷,将国债司的新规彻底贯彻下去。
顾言之雷厉风行、不徇私情的作风,很快在工地和县城传开。
消息自然也传回了京城。
漕运司孙怀仁得知顾言之在青阳的作为,冷哼道:“逞一时之快罢了!得罪了地方上的牛鬼蛇神,看他这工程能顺利到几时!”
而摄政王府内,萧云墨听着属下汇报青阳县的情况,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
“亲自验石,当场斥责仓大使,绕过县衙直接发放工钱……”萧云墨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关键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这位顾参议,倒是个肯做实事的。只是,手段未免过于刚直,不知变通。”
萧云墨放下茶杯,望向窗外。
顾言之越是认真,越是凸显出以往工程的积弊之深,也越是衬托出提出“国债”之策、并坚持任用顾言之的沈清弦的……与众不同。
沈清弦似乎,真的决心要剜掉这些脓疮。
萧云墨忽然很想知道,当这些脓疮被彻底揭开,流出腥臭的脓血时,这位看似沉静的年轻陛下,是否还能保持如今的从容?
而他自己,在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中,又该扮演怎样的角色?
青阳县工地上的号子声,仿佛带着初冬的寒意,隐隐传到了京城,敲击在不少人的心上。
这第一处动工的堤坝,已然成了各方瞩目的焦点,它承载的,不仅是治理水患的希望,更是一场新旧力量博弈的试金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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