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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桃临近生产,水生请桂枝的丈夫张二哥帮忙,去县城请了大夫在白月湾住下候着。郡守夫人生产,大夫自然毫无怨言地住了下来。正月十六凌晨,白月湾寒风刺骨。水生站在廊下,望着尚未破晓的天空,呼出的白气在眼前凝结又消散。往日的沉稳此刻已被满眼的焦灼取代。大夫说过,小桃这胎太大,还有些胎位不正。
“大人,夫人开始阵痛了。”春月匆匆从内室跑出来禀报。水生三步并作两步就要往产房冲,却在门口被春月拦住了。
“大人,产房污秽,您还是在外面候着吧。”春月是小桃身边的管事,水生也愿意给她几分体面。
水生抿紧嘴唇,只得在廊下焦躁地来回踱步。
“春月,夫人她……这次……” 水生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担忧。
“大人放心,夫人这是第三胎了,身子骨向来硬朗,定会平安的。”春月嘴上说着宽慰的话,自己脸上也写满了忧虑。
话虽如此,当产房里传来小桃压抑的痛呼时,那声音像钝刀子一样,一下下割着水生的心。二十六岁的小桃,十五岁就嫁给了他,已是第三次承受这样的苦楚。她本就身量纤细,这胎肚子大得出奇,如今又胎位不正……妇人生产本就是鬼门关,何况是这种情况?原以为第三胎会顺利,未曾想竟如此凶险。
“快去准备热水,多备些干净布来。”春月吩咐完明双,转向水生,犹豫片刻建议道:“大人,您在这儿……夫人知道了怕是更焦心。不如去书房等着?一有消息,奴婢立刻去报。” 实在是郡守大人在屋檐下不停踱步,脚步声搅得屋里的人更心慌。正月里这场大雪冻得死人,春月也不好直接请他去廊下坐着——屋檐都挂着冰棱子,寒气刺骨,谁能坐得住?
水生明白春月说得在理,望了一眼紧闭的房门,转身走向书房。他给自己多披了件厚披风,又让长平轻手轻脚地在产房窗外廊下放了张椅子,铺上厚厚的棉被。水生裹着被子坐下,侧耳倾听着屋里的动静。
他望着院门口高大的石墙,思绪飘忽。想起青云道观猎户的陷阱里,是小桃扔下的绳子救了他;想起在道观时,他半夜牵着小桃的手摸黑下山去明德镇贩货;又想起初到白月湾时搭的草棚……那时,小桃已能修起青砖院子,而他为了多挣钱,抄书抄得手指红肿起茧,茧子越来越厚,只为能凭自己本事离她近一点,再近一点……谁能想到,坑底那一拉,竟让他们结为夫妻,如今已是三个孩子的父母。
寒风掠过廊下,屋檐拐角的冰棱子“啪嗒”一声掉落,惊醒了水生。他猛地回神——怎么好一会儿没听见小桃的喊声了?一旁陪着站在老爷身边的长平早已冻得够呛,只觉得寒风直往骨头缝里钻,实在熬不住,声音发颤地低声道:“老爷,咱们去书房等吧?” 书房好歹暖和些啊,老爷裹着被子还能撑,自己可是干站着挨冻,这鬼天气,连匈奴人都冻得退兵了!
借着廊下昏黄的灯光,水生看见长平的脸都冻青了,牙齿咯咯作响。水生忙道:“你快去屋里暖和暖和。”
长平如蒙大赦,赶紧躬身谢过,小跑着去找火盆了——再不烤烤,人都要冻僵了。
水生裹紧披风,又把被子往身上掖了掖。屋里偶尔传来一声小桃痛苦的呻吟,他的心便跟着狠狠一揪。
产房内,小桃紧闭双眼,豆大的汗珠不断从额头滚落,浸湿了鬓角的碎发。她双手死死攥着身下的床单,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胎位不正带来的剧痛如同汹涌的潮水,一波强过一波,每一次宫缩都像有无数根针在腹部乱刺。
已经煎熬了一个多时辰,小桃的力气在这漫长的折磨中几乎耗尽。她的身体软绵绵地陷在产床上,每一次挣扎都显得那么徒劳。她微微张开嘴,想喊出声,喉咙里却只能挤出虚弱的声音。
一旁的产婆吓得冷汗直流。她让人帮忙扶着郡守夫人的肚子,试了好几次手法想调整胎位,奈何胎儿太大,根本转不动。她生怕孩子卡住导致一尸两命,到时候自己也别想活了。
眼看夫人被折腾得越来越虚弱,产婆带着哭腔哀求春月:“管事娘子,快请大人想办法吧!再这样下去……”
春月心急如焚地跑出来,水生立刻压低声音急问:“春月!跑什么?夫人怎么样了?”
春月急得抹泪:“大人!孩子……太大了,生不下来!产婆调不正胎位,夫人……夫人怕是不好了!”
水生脸色瞬间煞白:“快!快请大夫来!”
春月急忙叫上长平去请大夫。水生再也顾不得什么忌讳,跟着大夫一起冲进了产房。大夫一见小桃苍白的脸色,赶紧搭脉,神色凝重地看向水生:“大人……” 意思是想请水生出去说话。
小桃虚弱却坚持道:“大夫……就在这说……我要听……”
水生一看大夫的脸色,心猛地一沉。他强自稳住心神——小桃还需要他,他不能乱。他俯身柔声安慰小桃:“别急,你先攒攒力气,我和大夫说句话就来。” 又对大夫道:“叫上产婆,一起出来说。”
门口,老大夫语气沉重:“郡守大人,胎儿过大,夫人此胎恐怕……凶险异常,老夫……实在无能为力了。”
产婆一听,扑通跪下连连磕头:“大人!民妇实在没本事了,求大人另请高明吧!”
此时撂挑子,天还没亮,冰天雪地,去哪里寻人?水生强压怒火,尽量平静地问:“说,眼下还有什么办法?”
产婆哭道:“民妇真的没法子了,试了好几次,调不动啊!”
老大夫小心翼翼道:“胎位不正,催产药也无济于事……老夫……也束手无策。”
水生脸色冰冷:“我要听的是办法!不是听你们说不行!”
老大夫和产婆面面相觑,吓得不敢吭声。有办法他们早用了。
水生目光如刀,沉声道:“如何才能救夫人和孩子?” 大夫壮着胆子,犹豫道:“眼下……也只能冒险再试外力正位……可这风险极大,稍有不慎,大人孩子……可能都……”
水生拳头攥得咯咯作响,额上青筋暴起,“无论如何,一定要保住夫人性命!” 老大夫和产婆低着头,不敢应承。谁敢保证?
水生盯着老大夫:“你来正胎位!产婆负责接生!”
老大夫吓得魂飞魄散,扑通跪下:“大人!老夫不敢!万万不敢啊!” 他一个男大夫,在郡守夫人身上动手……恐怕出了这门就没命了!
水生眼神冷得像冰碴:“夫人若是有个三长两短……” 目光扫过两人,吓得他们浑身发抖。
“是不是现在该喝参汤了?” 水生看向老大夫。
老大夫忙不迭点头。
水生冷冷道:“我先进去陪夫人说几句话。” 长平已经飞奔去端参汤了。
水生深吸一口气,在门口稳了稳心神,接过参汤,进屋对春月道:“你先出去,我和夫人说几句话。”
他轻轻抬起小桃的头,替她把汗湿的碎发捋到耳后。小桃看到他脸上淌下的泪,心中一惊,想抬手替他擦,手臂却软绵绵抬不起来。水生在她额头印下一吻,声音无比温柔:“小桃,来,把这碗参汤喝了,都喝完,我喂你。”
小桃望着他,虚弱地问:“水生哥……我是不是不行了?我觉得……力气都被抽走了……”
水生的眼泪流得更凶:“别胡说!快喝汤,喝完汤,我们就跟阎王爷抢命!”
小桃顺从地张开嘴,水生一勺一勺,小心翼翼地喂着:“小桃,死命喝!婉宁和昊良还在边境等着娘呢!” 小桃拼尽全力,把一碗参汤喝得一滴不剩。
水生紧紧握住小桃的手,声音带着哽咽:“孩子太大,卡住了……你和孩子都很危险。我让老大夫进来给你正胎位。我就在这儿陪着你,你一定要活着,小桃……”
小桃从未见过水生哭成这样。她想抱抱他,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轻声说道:“水生哥……要是我走了……你带好两个孩子……只求你……别让他们看后娘脸色……你……你再娶,我也不怨你……” 说着,自己也泪流满面。
水生用力握紧她的手,仿佛要把自己的力气传递给她:“小桃!不许再说这种话!攒着劲儿!我叫大夫进来,你别觉得别扭,什么都比不上你的命重要!我要你活着!听见没有?” 他用被角胡乱擦了把脸上的泪,努力让声音恢复平静,对守在门口的春月吩咐:“春月,叫大夫他们进来!你和明双也进来!”
等人都进来后,水生迅速而冷静地安排:“春月、明双!你们俩在夫人下身扯块布挡好,就用手扯着!大夫,你来给夫人正胎位!产婆,你在旁边帮手!” 他目光凌厉地扫视众人,声音陡然转冷:“立刻动手!谁再耽搁,就是害命,我绝不轻饶!”
大夫慌忙净手,看着那临时扯起的布帘,腿像灌了铅一样挪到床前。
水生厉声催促:“快!”
老大夫心一横:郡守大人都不怕进产房沾染“晦气”,耽误前程,自己为了救命……应该不至于掉脑袋吧?他颤巍巍地拿出银针摆好。
水生见他还在犹豫,厉声喝道:“你学医难道不是为了救死扶伤?人命关天,不想着救命还在想什么?快动手!”
“水生……” 小桃的声音细若游丝。
水生立刻握住她的手,声音瞬间柔下来:“我在!我一直在这儿,陪着你。”
老大夫声音发颤:“夫人……得罪了……老夫……为您正胎。” 说完,心一横,将手轻轻放在小桃隆起的腹部上,额头瞬间惊出一层冷汗。
“夫人莫慌,老朽这就帮小公子转个身。” 皮肤松弛的手掌贴着小桃的腹部,先轻柔地顺时针轻推三圈,又逆时针推按两下,那枯枝般的手指竟能精准地感知胎儿的位置。
“扶住夫人腿,抬高些。” 老大夫头也不抬地吩咐,另一只手捏起一枚银针,“夫人且忍忍,老朽要施针了。”
小桃仰躺在产榻上,中衣已被汗水浸透,下唇咬得泛白。一阵剧痛刚过,新一轮尚未袭来,正是施针的好时机。她向守在床边寸步不离的水生虚弱地点点头,示意自己撑得住。
三寸长的银针在烛火下闪过一道寒光。老大夫出手如电,针尖迅疾刺入穴位。小桃浑身猛地一颤!水生立刻用力握紧她的手,柔声道:“小桃!撑住!”
老大夫挪到床尾,双手涂满润滑的麻油,“夫人,现在听老朽指挥——呼……吸……呼……”
随着老大夫沉稳的指引,小桃的胸膛开始有节奏地起伏。老大夫抓住宫缩间隙,将两指小心探入产道,枯瘦的手腕猛地爆发出惊人的力道,轻柔却坚定地将胎儿向上托推。小桃闷哼一声,指甲深深掐进了水生的掌心。
“转!” 老大夫低喝一声,按压腹部的手骤然变向!隔着薄薄的肚皮,能清晰感觉到胎儿在羊水中缓缓转动。老大夫额角豆大的汗珠顺着皱纹滚落,却在胎儿头朝下的瞬间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成了!”
恰在此时,山崩海啸般的宫缩再次袭来!小桃仰颈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喊!老大夫迅速拔针,转而按住她因剧痛而痉挛的小腹:“夫人!现在用力!”
小桃的脸色却越来越苍白,眼神开始涣散。“小桃!小桃看着我!别睡!别睡!” 水生急得连声呼唤。小桃涣散的目光聚焦在水生焦急的脸上,仿佛又找回了一丝力气。
“对!就是这样用力!” 老大夫敏锐地察觉到宫口已全开,“好,现在换气!”
小桃攥紧床褥的手背青筋毕露,用尽残存的全部生命力量向下推送!
“头出来了!” 产婆惊喜地喊道。老大夫已稳稳托住婴儿滑腻的脖颈,“夫人!再使最后一劲!快!”
伴随着小桃拼尽全力的最后一声呐喊,婴儿如同朝阳冲破云层,带着响亮的啼哭降临人世!老大夫利落地剪断脐带,将浑身血污的小生命倒提着,在脚心清脆地拍了两下,那哭声便愈发洪亮起来。春月和明双看着康健的小公子,喜极而泣。
“恭喜大人!恭喜夫人!是位康健的小公子!” 老大夫将孩子交给产婆,用温水洗净,裹进早已备好的柔软襁褓里。
水生根本顾不上看孩子,目光紧紧锁在小桃汗湿的鬓发和苍白的脸上,连声道:“大夫辛苦!快给夫人开个调养的方子!”
老大夫忙不迭点头,转身去开方子,心中却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地偷瞟郡守大人——可千万别用完了他,再追究他冒犯之罪。
“大夫!快来看看夫人!” 水生见小桃闭着眼,气息微弱,仿佛没了声息,急得大喊。
老大夫连忙过去搭脉:“大人别急!夫人只是力竭虚脱了!这胎生产艰难,耗尽了元气,好好调养些时日就能恢复。” 水生觉得这话似曾相识,好像小桃生婉宁时大夫也是这么说的。
水生狐疑地盯着大夫:“当真?”
老大夫心里叫苦:难不成要我跪下发誓?忙恭敬道:“老夫行医多年,绝无虚言!夫人脉象虽弱,但根基尚稳,安心静养即可。”
水生这才长长地松了口气,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
产婆将洗净包裹好的婴儿,小心翼翼地放在郡守夫人身边。水生看着那红扑扑、皱巴巴的小脸,眼睛还没睁开,却已能看出几分像自己的眉眼。他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碰了碰儿子的小脸蛋,低声道:“臭小子,你以后可得好好孝顺你娘,她为你可是拼了命了。” 春月上前低声道:“大人,奴婢们收拾下屋子,也让夫人好好歇息。”
水生知道小桃此刻最需要休息,把小桃的手轻轻放进被子里,柔声道:“小桃,你先睡会儿,我一会儿就来陪你。”
春月等人这才齐声小声道贺:“恭喜大人!恭喜夫人!” 水生看着安然无恙的小桃母子,这才想起还没赏赐。
他心情大好,朗声道:“给产婆包六两银子!”
产婆一听,喜出望外,连连道谢:“多谢大人厚赏!小公子福泽深厚,定会健康长寿!”
水生接着吩咐:“今日所有伺候的人,赏一月月钱!中午厨房给大家加菜!”
众人顿时喜笑颜开,纷纷谢赏。
水生又吩咐长平:“带大夫下去歇息,好生安顿。”
老大夫闻言忍不住一哆嗦——这是要扣下他,不让他走了?
水生转向老大夫,语气温和了许多:“还得劳烦大夫在白月湾多留两天,照看内子。眼下雪路难行,村里请大夫不便,还请大夫体谅。”
老大夫一听不是要治罪,心顿时放回了肚子里,忙恭敬道:“大人放心,老夫定当尽心竭力,照料好夫人!”
下午,小桃悠悠转醒。她迷迷糊糊地侧过头,看到身旁襁褓里的孩子,又看到躺在炕边靠墙处的水生,嘴角虚弱地向上弯了弯:“水生哥……孩子……”
水生立刻握住她的手,满眼欣喜:“小桃!孩子好好的!你也好好的!都平平安安!” 小桃眼中漾起温柔的水光,轻轻点了点头。
她看着水生,声音依然虚弱:“水生哥……没有男人睡产妇屋子的规矩……你……”
水生不敢告诉她,自己刚才有多怕她醒不过来,才执意要守在一旁。他笑了笑,故作轻松道:“嘿,我看准是以前的爹怕孩子哭闹吵着自己睡觉,才编出这种晦气的规矩。咱家这炕够大,躺咱们一家子都绰绰有余。这几天我就在这炕上陪着你睡。”
小桃的手指轻轻抚过儿子娇嫩的脸颊,轻声道:“水生哥,给孩子取个名字吧。”
水生看着小桃,商量道:“‘昊昀’,叫昊昀,可好?”
小桃温柔地摸着儿子的小手,柔声道:“好,就叫昊昀。”
水生看着儿子,又心疼又有点气:“这小子欠收拾,八斤七两,把你折腾得够呛。”
小桃也微微翘起嘴角:“是个不省心的皮小子。”
水生突然握住小桃的手,神色无比认真:“小桃,我们以后不要孩子了吧?儿女双全,足够了。等回了边境,我去问问叶太医,有没有男子吃了能不让你再怀上的药。不能再让你受这份苦了。”
小桃沉默了片刻,轻声道:“我没事了,水生哥,你别怕了。”
水生摇摇头,坚定道:“小桃,真的不要了。我们有三个孩子,足够了。以后,你就做你想做的事,开开心心的,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
小桃心头涌起暖流,感动地轻声唤道:“水生哥……”
水生靠近她,轻轻将她搂入怀中,在她额头印下温柔一吻:“你受了这么大苦,拿命给我生了三个孩子,我喝几碗药算什么。”
小桃想起生产时老大夫做的事,心里还是有些难为情,试探着问:“水生哥……老大夫他……给我接生……”
水生轻抚着她的头发,柔声安抚道:“别放在心上。在他眼里,你就是需要救命的人,他只是个治病救人的大夫。没有他,你和昊昀……后果不堪设想。我让他多留两天,再给你好好把把脉。我会重重谢他。你说,该给多少诊金合适?”
小桃看着他,眼中情意流转,轻声道:“水生哥,你低下头来。”
水生听话地低下头。小桃微微仰起脸,在他侧颊上,印下一个轻柔而温软的吻,嘴角弯起好看的弧度:“快去给我端碗热乎的鸡丝面来,我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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