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小说网 > 历史军事 > 我在襄阳那些年 > 第三十章 月下心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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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都府衙内,孟珙依旧挺直了脊梁,站在占去半面墙的巨大舆图前。这舆图是他让人用桑皮纸一层层裱糊而成,上面用朱砂标着宋军的布防,墨点圈出蒙古军的屯兵之处,青绿两色勾勒出川蜀的山川与江淮的河道,密密麻麻的注记小字,都是他这半年来踏遍险隘记下的实况。

    他伸出手,指尖落在舆图西侧的合州钓鱼城上。那里的石墙刚经彭大雅督建加固,棱角如锋,可从钓鱼城到东边的襄阳,这千里防线像一条被群山与江河分割的长蛇,每一段的呼吸都未必能同步。“四川的山势太险,”他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旅途的沙哑,“蒙古人若从大散关突入,利州路首当其冲,可成都平原无险可守,一旦有失,钓鱼城便成了孤军。”

    “孟帅多虑了。”身后传来脚步声,彭大雅一身战甲,手里攥着卷文书,脸上带着风尘仆仆的疲惫,眼底却亮得很,“上月我已调遣利州都统率五千精兵驻守青野原,那里是入蜀的咽喉,只要守住三日,我便能从合州调兵驰援。”他走到舆图前,手指沿着嘉陵江划了道弧线,“再说,江水春汛刚过,蒙古人的骑兵再凶,也跨不过这浪头。”

    孟珙转过头,看着这位与自己同朝共事多年的四川制置使。彭大雅脸上的皱纹里还沾着蜀地的尘土,鬓角新添了几缕白发,可说起防务时,眼里的光比年轻时更盛。“彭制置说得是,”孟珙微微颔首,指尖转向舆图东侧,“但两淮的河道与四川不同,淮河支流多,水浅滩密,蒙古人这两年也学乖了,在海州造了不少小船,就等着秋枯水时顺流而下。”

    他顿了顿,从案上拿起一支狼毫,蘸了点朱砂,在楚州与扬州之间画了个圈:“这里的堤坝去年被冲垮了一段,至今没修好。若是蒙古人从这里登陆,三天就能兵临扬州城下。到那时,四川的援军纵是插翅,也难飞过来。”

    彭大雅的眉头拧了起来。他久在川蜀,对江淮的水情虽有耳闻,却不如孟珙这般了如指掌。“那依孟帅之见,东西两线该如何策应?”

    “我想了个法子。”孟珙走到案前,铺开一张新的宣纸,提笔便画,“四川那边,以钓鱼城为核心,沿嘉陵江、渠江设下十座水寨,每寨配三百精兵,二十艘战船,一旦蒙古人来犯,水寨先袭扰,拖延他们的脚步。同时,利州、阆州的驻军沿陆路机动,形成掎角之势。”

    他的笔尖在纸上飞快游走,勾勒出川蜀的防务格局,又猛地一顿,转向宣纸另一侧:“两淮这边,我已让余玠着手疏通汉淮河道,把汉水与淮河的支流连起来。这样一来,四川的战船能顺汉水入淮河,两淮的兵也能逆水而上援蜀。”

    “汉淮河道淤塞多年,疏通谈何容易?”彭大雅看着纸上那道连接两河的线条,不禁咂舌。

    “所以要与余玠订下战略。”孟珙放下笔,语气沉了几分,“我给他拨了三千厢军,让他督造河工。他则务必达成,在明年开春前,务必让两百料的战船能从襄阳直抵楚州。到那时,水师联防,东西两线的粮草、兵员,就能沿着这条水路流转,蒙古人再想各个击破,便没那么容易了。”

    彭大雅听得连连点头,可转瞬又皱起眉:“孟帅想得周全,可这战船、粮草、兵员,哪一样不要朝廷拨款?去年四川遭了旱灾,秋收减产三成,军中粮草已快见底,若朝廷再拖拖拉拉……”

    这话像块石头,重重砸在孟珙心上。他何尝不知粮草的重要性?这半年在两淮巡查,见了太多士兵啃着发霉的糙米,穿着打满补丁的冬衣。彭大雅几次上书请求朝廷增拨粮草,回复总是“国库空虚,容后再议”。

    “史相那边,怕是不好说话。”孟珙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窗外的阳光斜斜照进来,落在他鬓角的白发上,映出几分疲惫。史嵩之如今是右丞相兼枢密使,总揽朝政,其人虽有才干,却向来重文轻武,更兼与孟珙政见不合,每次议事都要争上几句。

    “史嵩之不似灭金时那般果决,如今身居高位,一心想与蒙古议和,”彭大雅压低了声音,“他总说边军耗费太大,不如割让几处州县,换几年太平。上个月我入朝上奏加固钓鱼城,他竟说‘蜀地偏远,得失无关大局’,若不是我据理力争,怕是连那点军饷都批不下来。”

    孟珙的指节攥得发白。他想起去年冬天,在淮东见到的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他们的家园被蒙古人烧了,只能躲在城郭下啃树皮。若是真如史嵩之所言割地议和,这些百姓又要去哪里?“议和?”他冷笑一声,“蒙古人的狼子野心,岂是几处州县能满足的?当年金宣宗也想议和,结果呢?汴京还是破了,哀宗自缢,宗室被屠。史相读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这话骂得狠,彭大雅却没接话。他知道孟珙的脾气,看似温和,实则骨头比铁还硬。当年在蔡州城下,就是这股子狠劲,让他率宋军大破金兵,亲手砍下了哀宗的头颅。

    正在这时,门被轻轻推开,一个身着轻甲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个黑漆木盒。“孟帅,彭制置。”来者正是余玠,他刚从淮西治水工地赶回,脸上还沾着泥点,“汉淮河道的图纸绘好了,特来呈给二位。”

    孟珙接过木盒,打开一看,里面是十几张精细的图纸,标注着河道的走向、淤塞的地段、需要修建的水闸。“辛苦你了,季玉。”他翻看着图纸,眼中露出赞许,“这水闸的位置选得好,既能蓄水,又能泄洪,看来你这半年没少下功夫。”

    余玠拱手道:“都是孟帅指点有方。只是……”他话锋一转,脸上露出难色,“治水的民夫快不够了,附近州县的百姓都说,官府征调太勤,家里的地都快荒了。我想请朝廷再拨些粮款,给民夫们发点安家费,也好让他们安心干活。”

    孟珙的眉头又皱了起来。粮款,又是粮款。他看向彭大雅,两人眼中都透着无奈。“我这就写奏折,”孟珙深吸一口气,“连同四川的粮草奏请,一并递上去。史嵩之若是还敢推诿,我便亲自去政事堂与他理论。”

    余玠还想说什么,却被彭大雅用眼色制止了。他知道,孟珙此刻心里比谁都急。

    送走彭大雅和余玠,厢房里又安静下来。孟珙重新站到舆图前,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在舆图上投下长长的影子,把那些朱砂标记、墨点圈注都染成了暗红色,像极了战场上凝固的血。

    他想起年轻时,跟着父亲孟宗政在枣阳抗金,那时虽也缺粮少械,却没这般束手束脚。将士们同吃同住,文官武将同仇敌忾,眼里只有保家卫国四个字。可如今,打了胜仗要防着朝廷猜忌,缺了粮草要求着文官拨款,明明是唇齿相依的江山,却被拆成了文官与武将两派,互相掣肘,彼此攻讦。

    “军事终究是军事,政治终究是政治啊。”他喃喃自语,伸手抚过舆图上临安的位置。那里是帝国的心脏,却似乎忘了,四肢若是冻僵了,心脏再强,也撑不了多久。

    忽然,一阵风从窗外吹进来,卷起案上的宣纸。孟珙伸手去按,却看到宣纸上自己刚才画下的东西策应图,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仿佛一条想要挣脱束缚的巨龙。他握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不管史嵩之如何阻挠,这东西策应的战略,这汉淮河道的联通,必须做成。哪怕要用尽他这把老骨头去填,也不能让蒙古人的铁蹄踏过长江。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远处传来打更人的梆子声,一下,又一下,敲在寂静的巷陌里,也敲在孟珙的心上。他点燃案上的油灯,昏黄的光晕照亮了舆图上的山川江河,也照亮了他眼中那份从未动摇的决心。

    夜还很长,可他知道,自己不能等。

    秋意渐浓,襄阳城的断壁上爬满了藤蔓,新砌的城砖在阳光下泛着青灰色的光。经过半年的重建,街道上已能看到往来的商贩,田埂里的稻穗沉甸甸地低着头,巡逻的士兵步伐稳健,这座饱经战火的城池,终于有了几分生气。

    江陵帅府里,孟珙正对着地图沉思。半年来,他一路奔赴四川、两淮,与四川制置使彭大雅、余玠反复详谈,最终定下川蜀与荆襄的战略互助盟约——若蒙古攻蜀,荆襄出兵袭扰其后方;若蒙古攻荆襄,蜀地则出兵牵制。

    想起彭大雅在川渝主持的城防建设,孟珙不禁感叹。那座名为“重庆”的山城,被彭大雅整治得固若金汤,沿江的堡寨连绵数百里,竟有几分襄阳的影子。“天府之地,果然藏龙卧虎。”他喃喃自语,指尖划过地图上的川蜀地界,“论起战略地位,竟丝毫不输襄阳。”

    可越是平静,他心中越是不安。蒙古大军自襄阳败退后,便再无大的动作,仿佛一下子蛰伏了起来。这份沉寂,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义父,该用晚膳了。”孟之继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这些日子,他常从樊城来江陵探望,顺便汇报樊城的军政。

    孟珙抬头,见他一身戎装,眉宇间比往日更添了几分沉稳,点头道:“坐吧。襄阳那边,都还顺利?”

    “一切安好。”孟之继落座,“城墙已修复七成,屯田收了第一季粮食,够军民支撑半年。水师在汉江演练,战力渐长。”他顿了顿,补充道,“郭大侠前些日子带杨过去了终南山,说是要拜入全真教。”

    孟珙挑眉:“全真教?那杨过是杨康之子?”

    “是。”

    “也好。”孟珙沉吟道,“全真教虽是道门,却也有几分战力,让他去历练历练,总比在襄阳与郭家小姐置气强。”

    提及郭府,孟之继的思绪不由自主飘回几日前。那日郭府来了客人,是武三通带着两个儿子武敦儒、武修文。武三通曾是大理国的将军,如今也投身抗蒙,与郭靖夫妇交情深厚。

    席间,杨过全程冷着脸,对郭芙的刁难隐忍不发,却在散席后找到郭靖,执意要拜师学艺,远离郭府。郭靖沉吟再三,最终决定与武三通一同送他去终南山,托付给全真教的丘处机。武家兄弟则留在襄阳,等郭靖回来亲自指点武艺。

    临别时,郭芙红着眼眶,拉着杨过的衣袖,小声道:“你……你到了全真教,要记得给我写信。”

    杨过却抽回衣袖,淡淡道:“不必了。”转身便跟着郭靖上了马,仿佛甩掉了什么累赘。郭芙气得跺脚,武家兄弟在一旁窃喜,眼中的嫉妒毫不掩饰。

    孟之继当时恰好在场,看着杨过策马远去的背影,只觉这少年心性孤傲,却也透着一股韧劲,将来未必不能成器。

    思绪回笼,他见孟珙神色凝重,问道:“义父似乎有心事?”

    “蒙古人太过安静了。”孟珙忧心道,“他们西征受挫,按说该在中原找回场子,可这半年来,竟连小规模的袭扰都没有。”他敲了敲地图上的蒙古王庭方向,“我总觉得,他们在酝酿什么。”

    孟之继心中一凛:“义父是说,他们可能再次南下?”

    “不好说。”孟珙摇头,“但我们必须做好准备。你回去后,加紧操练忠顺军,尤其是骑兵,若蒙古人真的来了,骑兵能不能冲得出去,是关键。”

    “是。”

    回到樊城,孟之继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军务中。忠顺军的七万将士分为三队,轮流操练:步甲营演练巷战与城防,弩兵营比试箭术与射程,骑兵营则在城外的平原上练习冲锋与迂回。军营里每日杀声震天,士气高昂。

    闲暇时,他总会找借口去襄阳,多数时候是与孟之经、黄蓉商议公务,偶尔也会在郭府待上片刻,听黄蓉讲讲屯田的进展,或是流民安置的琐事。

    郭靖带着杨过离开后,郭府里安静了许多。孟之继借着巡查城防的由头,常在月夜约黄蓉在襄樊二城之间的汉江岸边相见。那里有一处废弃的渡口,芦苇丛生,极少有人经过,成了两人心照不宣的秘密之地。

    这夜,月色如水,洒在江面上,泛着粼粼波光。黄蓉穿着一身素色衣裙,坐在一块青石上,望着江水出神。孟之继走到她身边时,她竟没有察觉。

    “在想什么?”他轻声问道。

    黄蓉回头,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即恢复平静,笑道:“在想郭靖他们走到哪了。终南山路途遥远,不知会不会遇上风雨。”

    “郭大侠武艺高强,不会有事的。”孟之继在她身边坐下,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给你带了些樊城的桂花糕,刚做的。”

    黄蓉接过,打开纸包,一股甜香扑鼻而来。她拿起一块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着,忽然轻声道:“孟之继,你是不是……对我有别的心思?”

    孟之继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他沉默片刻,坦然道:“是。从黑龙潭再见你时,便有了。”

    黄蓉没有惊讶,仿佛早已料到。她望着江面,声音轻得像叹息:“可我是郭靖的妻子。”

    “我知道。”孟之继的声音有些干涩,“我从未想过破坏你们。只是……有些话,不说出来,心里难受。”

    黄蓉转过头,月光照亮她脸上的疲惫与无奈:“你可知,郭靖他……自那以后,便再也不能人事了。”她说出这句话时,声音微微颤抖,“我守着他,不是因为什么名分,是因为他是郭靖,是陪我走过风风雨雨的人。可有时候,我也会不甘……我才不到三十,难道就要这样过一辈子吗?”

    这些话,她从未对任何人说过,此刻对着孟之继,却像决堤的洪水,倾泻而出。积压已久的委屈与不甘,在月色下无所遁形。

    孟之继静静地听着,心中五味杂陈。他伸出手,轻轻将她拥入怀中。黄蓉没有挣扎,将头靠在他的肩上,泪水无声地滑落,浸湿了他的衣襟。

    “我明白。”他轻声道,“你不必勉强自己。”

    许久,黄蓉才擦干眼泪,推开他,脸上恢复了平日的镇定:“好了,说这些,让你见笑了。”她站起身,“我不能对不起郭靖,也不能耽误你。孟之继,我年已三十,你才十七,我们之间,本就不可能。”

    孟之继看着她,忽然笑了:“年龄从来不是问题。我曾在一本古书上见过,说西域有一种奇药,能让人驻颜不老,甚至……返老还童。”

    黄蓉愣了一下,随即失笑:“你这孩子,竟说些痴话。哪有什么药能返老还童?”她只当他是在安慰自己,摇了摇头,“回去吧,夜深了。以后……别再约我在这里见面了。”

    孟之继没有反驳,只是望着她的背影,轻声道:“我说的是真的。”

    黄蓉的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回头,很快消失在芦苇丛中。

    孟之继独自坐在青石上,望着皎洁的月亮,心中暗道:不管你信不信,我总会找到办法的。年龄、名分、世俗眼光……只要能和你在一起,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江风吹过芦苇,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在诉说着这段不能言说的心事。襄阳城的灯火在远处闪烁,看似平静,却不知藏着多少暗流涌动。而孟之继知道,他对黄蓉的情意,早已像这江水般,再也收不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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