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小说网 > 历史军事 > 我在襄阳那些年 > 第二十二章 潭边夜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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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龙潭深处,竟藏着一处雅致的院落。青竹为篱,茅草为顶,院角种着几株不知名的野花,在湿冷的空气中倔强地开着。瑛姑引着众人穿过曲折的石板路,将他们带到这里时,孟之继才真正相信,这位性情乖张的奇人,竟在这荒僻泽地中开辟出如此安宁的居所。

    “左侧三间房,你们自行分配。”瑛姑放下拐杖,拍了拍肩头白貂的脑袋,“老婆子去煎药,郭小子的伤耽误不得。”说罢,便转身进了最东侧的屋子,很快传来药罐碰撞的叮当声。

    郭靖被安置在中间的房间,躺在铺着干草的木床上,脸色依旧苍白如纸。黄蓉坐在床边,小心翼翼地为他擦拭伤口,动作轻柔得像在呵护易碎的珍宝。她从行囊里取出一个小巧的瓷瓶,倒出些淡金色的药膏,指尖沾着药膏,轻轻涂抹在郭靖背上的鞭痕上。

    郭靖躺在病榻上,脸色苍白如纸,身上因为新伤旧痕,在药粉的刺激下,整个人止不住地发抖。他浑身布满了交错的伤痕,新添的鞭伤与旧创叠在一起,有的地方皮肉外翻,渗出的血渍将被褥染出一片片暗红,看着触目惊心。

    黄蓉坐在榻边,握着他冰凉的手,指腹轻轻摩挲着他手腕上那道深可见骨的旧疤——那是当年在嘉兴烟雨楼,为护她挡下欧阳锋掌力时留下的。可此刻,这道旧疤在满身新伤面前,竟显得微不足道了。

    “蓉儿……别哭。”郭靖艰难地睁开眼,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他想抬手为她拭泪,手臂却重得抬不起来,刚一动弹,背上的鞭伤便牵扯着剧痛,让他倒抽一口冷气。

    黄蓉连忙按住他:“别动!瑛姑说你伤了筋骨,不得乱动。”她吸了吸鼻子,将涌到眼眶的泪水逼回去,强笑道,“我没哭,是烛火太晃眼了。”

    可话音刚落,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滚了下来,滴在郭靖手背上,滚烫的。

    “瑛姑呢?”郭靖喘了口气,问道。

    “在外面煎药呢。”黄蓉柔声道,“这次多亏了她,若不是她带来的续断与血竭,你的伤……”她话说一半,便哽咽着说不下去。

    正说着,瑛姑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碗黑漆漆的药汤,药气浓郁得呛人。她见黄蓉眼圈通红,哼了一声:“哭有什么用?他这伤,得靠药石,更得靠他自己撑着。”

    瑛姑虽性情乖戾,医术却极为高明。她亲自为郭靖诊脉换药,用的都是珍藏的药材。此刻她将药碗递过来,沉声道:“药得趁热喝,我加了些麝香,能活血,但也烈,喝下去可能会疼得厉害,让他忍着点。”

    黄蓉连忙接过药碗,用小勺舀起,吹了吹,才送到郭靖嘴边:“靖哥哥,慢点喝。”

    郭靖皱着眉,一口口吞咽。药汁刚入喉,便如烈火般灼烧起来,顺着喉咙一路烫到五脏六腑,身上的伤口仿佛被无数根针同时扎着,疼得他额头瞬间沁出冷汗,牙关咬得咯咯作响。

    “忍一忍,快好了。”黄蓉用帕子为他擦汗,掌心都在发抖。她看着郭靖疼得绷紧的下颌线,心中像被刀剜一样——这个一生要强的男人,哪怕在战场上被砍中数刀,也从未哼过一声,此刻却被一碗药疼得浑身颤抖。

    好不容易将药喝完,郭靖已虚弱得几乎晕厥过去。瑛姑上前搭脉,片刻后道:“脉象虽弱,却比昨日稳了些。他底子好,只要熬过这几日,便无大碍。”她从药箱里取出一个瓷瓶,倒出几粒药丸,“这是止痛的,夜里若疼得厉害,便给他服一粒。”

    黄蓉接过瓷瓶,郑重地道:“多谢瑛姑。”

    瑛姑摆了摆手,走到窗边看了看天色:“我去看看那些伤兵,你守着他吧。”说罢,便带着药箱离开了。

    屋内又恢复了寂静。黄蓉为郭靖掖了掖被角,目光落在他胸前那道最深的鞭痕上——那是蒙古人亲自打的,几乎要将肋骨打断。她伸出手,想碰又不敢碰,只能轻轻拂过他汗湿的额发。

    “蓉儿……”郭靖又醒了过来,眼神有些涣散,“同道们……都撤走了吗?”

    “都撤走了,也都安顿好了。”黄蓉柔声哄着他,像哄个孩子,“你别操心这些,好好养伤。等你好了,咱们再一起守襄阳。”

    郭靖咧嘴想笑,却牵动了嘴角的伤口,疼得他倒吸冷气:“好……等我好了……再跟你一起……”

    他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低,终是抵不住药力与疲惫,沉沉睡了过去。只是即便在梦中,他的眉头仍紧紧皱着,像是还在忍受剧痛。

    黄蓉守在榻边,不忍离开半步。她一会儿为他擦汗,一会儿为他掖被,听到他疼得哼唧,便轻轻拍着他的背,低声哼唱着江南的小调——那是他们初遇时,她在船上唱过的曲子。

    过了许久,郭靖终于安稳了些,呼吸渐渐平稳。黄蓉趴在榻边,握着他的手,眼皮越来越沉,不知不觉也眯着了。

    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郭靖的手粗糙有力,布满了老茧与伤痕;黄蓉的手纤细灵巧,指尖却也因常年制药、持针而磨出了薄茧。两只手紧紧握着,仿佛握着彼此的性命,握着这座风雨飘摇的江湖路。

    黄蓉在睡梦中轻轻动了动,将郭靖的手握得更紧了。榻上的郭靖似有所觉,紧锁的眉头,悄然舒展了些许。

    “疼吗?”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郭靖摇了摇头,看着她眼下的乌青,沙哑道:“蓉儿,你瘦了。”这半年来,她为了寻他,定然吃了不少苦。

    黄蓉眼圈一红,却强笑道:“胡说,我这是历练出精悍了。”嘴上说着,手上的力道却放得更轻了。

    孟之继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悄然退了出去。他找了把院中的竹椅坐下,望着院外随风摇曳的芦苇,心中百感交集。襄阳城破后的半年,他以为黄蓉早已远遁江南,却没想她竟一直在暗中追查郭靖的下落,甚至不惜以身犯险,联合瑛姑设下这营救之计。这份情意,着实令人动容。

    “孟兄弟,还没休息?”

    身后传来黄蓉的声音,孟之继回头,见她端着个空药碗走出来,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脸颊上,却更显清丽。

    “郭夫人。”他起身相迎,目光落在她略显疲惫的脸上,“郭大侠的伤势……”

    “多亏了瑛姑的药,暂时稳住了。”黄蓉叹了口气,在他对面的竹椅上坐下,“只是他受的刑太重,筋骨都伤了根,怕是要静养许久才能恢复。”她抬眼看向孟之继,眼中带着真切的感激,“这次多亏了你及时出现,否则我和瑛姑就算能冲散蒙古兵,也未必能顺利带靖哥哥出来。”

    “郭夫人言重了。”孟之继摇头,“郭大侠于襄阳有大功,我岂能坐视不理。”

    黄蓉笑了笑,月光透过竹篱洒在她脸上,柔和了她眉宇间的风霜:“说起来,自襄阳一别,孟兄弟倒是变了许多。”

    “哦?”孟之继挑眉,“哪里变了?”

    “气质。”黄蓉托着下巴,认真打量着他,“从前在襄阳,你虽勇猛,却总带着点少年人的锐气。如今再见,倒添了几分沉稳,像柄藏在鞘中的剑,看着平和,却藏着锋芒。”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听说你在黄州重整忠顺军,还建了水师?”

    孟之继没想到她竟也听说了这些,点头道:“只是刚起步,算不得什么。”

    “这就很了不起了。”黄蓉语气诚恳,“襄阳失守后,多少人消沉避世,你能在这般乱局中拉起队伍,这份担当,便是许多老将也比不上的。”她想起在襄阳城头,这个年轻将领几次三番击退蒙古先锋的身影,心中不由生出几分欣赏。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从襄阳的旧人旧事,说到如今的时局动荡。孟之继说起收拢四川残部的不易,黄蓉则讲起这半年来追查郭靖下落的艰险——她曾扮成商贩混入蒙古军营,也曾跟着流民辗转千里,若不是偶然得知游显押解囚车会经过黑龙潭,怕是还找不到机会。

    “我以为……你会回桃花岛。”孟之继望着天边的月亮,声音很轻。

    黄蓉沉默片刻,眼中闪过一丝怅然:“桃花岛是家,可靖哥哥在哪里,我的家就在哪里。”她转头看向孟之继,月光下,少年的侧脸轮廓分明,眼中的真诚与关切不似作伪,心中忽然一动,“孟兄弟,你这般帮我们,就不怕过发生意外,为我们夫妇的事耽误了军国大业?”

    “怕。”孟之继坦诚道,“但有些事,比怕更重要。”他看着黄蓉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比如守住心里的道义,比如……护住想护的人。”

    最后几个字说得极轻,却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黄蓉心中漾起圈圈涟漪。她看着眼前的少年,忽然发现他的目光清亮,像藏着星辰,那份毫不掩饰的关切,让她脸颊微微发烫,连忙移开视线,轻声道:“多谢你。”

    夜渐深,院中的虫鸣渐渐稀疏。郭靖在屋内沉睡,瑛姑的房间也熄了灯。孟之继起身告辞,黄蓉送他到院门口时,忽然踮起脚尖,轻轻抱了他一下。

    “这是谢礼。”她的声音带着点羞赧,很快松开手,转身快步走进屋里,留下一个略显仓促的背影。

    孟之继僵在原地,鼻尖似乎还萦绕着她发间淡淡的药香,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融融的。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肩膀,那里仿佛还残留着她的温度,忍不住笑了笑,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夜半时分,孟之继被渴意弄醒,起身去院角的水缸打水。刚走到廊下,忽然听到东侧房间传来低低的说话声,是黄蓉和瑛姑。

    “蓉儿...”瑛姑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几分难以启齿的犹豫。

    “瑛姑,靖哥哥他……”黄蓉刚开口,声音便有些发颤。她不是没经历过生死,可看着郭靖这副模样,心就像被一只手紧紧攥着,喘不过气。

    瑛姑叹了口气,拿起桌上的银针,指尖摩挲着针尾:“郭小子的伤,比我预想的要重。那刀不仅划开了皮肉,还震伤了内腑,尤其是……”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尤其是丹田附近的经脉,断了数处,加上蒙古狗喂他吞服了锁阳散,怕是……”

    “怕是怎样?”黄蓉追问,心提到了嗓子眼。

    瑛姑避开她的目光,望着窗外萧瑟的秋景,声音轻得像叹息:“你也精通医理,男子丹田受损,经脉断裂,若是寻常伤势,或许还有补救的可能。可郭小子受的是刀伤加内劲震荡,经脉断得太彻底,再加上那锁阳散……”她转过头,眼中带着怜悯,“蓉儿啊,你是聪明人,该明白我的意思——他以后,怕是不能人事了。”

    “不能人事”四个字,像四块巨石,狠狠砸在黄蓉心上。她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木架上,架子上的药罐摇晃着,发出哐当的轻响。

    她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自然明白这话意味着什么。她与郭靖成婚多年,虽聚少离多,却也是患难与共的夫妻。往后的日子,他们或许能像从前一样并肩作战,一样守护襄阳,可夫妻间最私密的温存,却再也不可能有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涌上心头,眼眶瞬间红了。可她很快稳住心神,深吸一口气,抬眼看向瑛姑时,眼中已不见慌乱,只剩下一种近乎执拗的坚定。

    “我知道了。”黄蓉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平静,“多谢瑛姑告知。只是这些话,还请您烂在肚子里,莫要让第三个人知道,尤其是靖哥哥。”

    瑛姑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她会是这个反应。她原以为黄蓉至少会哭闹一番,或是露出几分怨怼,却没想她竟如此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你……”瑛姑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只化作一声长叹,“你倒是比我想的要坚强。”

    “他可是郭靖啊。”黄蓉轻声道,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那笑意里有心疼,有怜惜,却唯独没有半分嫌弃,“他为了守护襄阳,连命都敢拼,这点伤算什么?能不能人事,又有什么要紧?我守着他,不是为了这些,是因为他是郭靖,是那个也曾答应过要陪我一生一世的人。”

    她走到窗边,望着郭靖病榻所在的方向,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她脸上,映出几分柔和的光晕:“我们一起经历过那么多事,从桃花岛到嘉兴,从蒙古草原到襄阳城头,早就不是寻常夫妻那点情分了。他是我的丈夫,是我孩子的父亲,也是我们的依靠。只要他还活着,只要我们还能一起,其他的,都不重要。”

    瑛姑看着她挺直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骨子里藏着一股比钢铁还硬的韧劲。她见多了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的戏码,像黄蓉这样,明知丈夫有了难以启齿的缺憾,却依旧坚定守护的,实在少见。

    “罢了。”瑛姑收起银针,“我会尽力调理他的身子,至少让他能恢复些力气,日后行走作战不受太大影响。”

    “多谢瑛姑。”黄蓉转过身,郑重地行了一礼。

    瑛姑走后,隔间里只剩下黄蓉一人。她背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先前强撑的镇定终于崩塌。眼泪无声地滑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她不是真的不在意,只是不能在意。郭靖已经够苦了,她不能再让他因为这件事自责、愧疚。她是黄蓉,是郭靖的妻子,她必须撑起这片天,让他能安心养伤。

    “……当真一点办法都没有?”黄蓉的声音带着哭腔,压抑着痛苦。

    后面的话,孟之继听得不甚真切,却也明白了七八分。原来郭靖受的伤,远比看上去更重,竟连男子根本都被伤了。他心中一沉,想起郭靖夫妇情深意笃,若是因此断了延续后代的可能,对他们而言,该是何等沉重的打击。

    “我不在乎。”黄蓉的自语的声音忽然变得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我嫁给他,不单是为了传宗接代。他是郭靖,是我的靖哥哥,就算……就算他再也不能,我也守着他一辈子。”

    屋内陷入沉默,只有黄蓉压抑的啜泣声,断断续续地传出来。

    孟之继悄然后退,回到自己的房间,心中五味杂陈。他想起黄蓉方才在月光下的笑容,想起她为郭靖疗伤时的温柔,再想到她此刻的隐忍与坚定,忽然觉得,这个女子身上的光芒,比他记忆中任何时候都要耀眼。

    窗外的月光依旧柔和,落在床榻边,却照不进人心深处的褶皱。孟之继躺在床上,辗转难眠。他知道,救出郭靖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要面对的,还有蒙古人的追杀,以及这对患难夫妻不得不承受的沉重现实。

    而他自己,该如何自处?对黄蓉的那份情意,在知晓这一切后,更添了几分复杂。是继续留在他们身边相助,还是转身返回黄州,投身于更宏大的战局?

    夜色渐浓,黑龙潭的寂静中,藏着太多未解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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