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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沭阳城西的苏家坞笼罩在炊烟里。这军户聚居的村落,
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
几处残破的箭楼还立着,
诉说着祖上曾有的荣光。
可如今,大多苏姓子弟早已弃了刀弓,
转而侍弄起田垄。
村东头三间歪斜的瓦房,
便是苏小九这一支的祖产。
“死丫头!磨蹭什么?
水缸见底了,还不快去挑水!”
粗哑的妇人嗓音划破傍晚的宁静。
十岁的苏婉瘦小身子一颤,
慌忙放下手中啃了一半的杂粮饼,
提起快有她高的木桶就往院外井台跑。
这是苏有德的婆娘王氏,
圆盘脸上嵌着双吊梢眼,
双手叉腰立在院中,
活脱脱个夜叉转世。
“没用的赔钱货,
吃白食的玩意儿!”
王氏朝着苏婉背影啐了一口,
转头对屋檐下抽旱烟的丈夫抱怨。
“整日里就知道偷懒,
养着她还不如养头猪!”
苏有德吧嗒着烟袋,
浑浊的眼睛瞥了眼侄女背影,没作声。
自打四哥夫妇早逝,
老爷子又撒手人寰,
这侄女就成了他心头一根刺。
卖又卖不得
——毕竟顶着苏家的姓,
养着又嫌费粮食。
井台边,苏婉咬着牙,用尽力气拉动井绳。
冰凉的水花溅在她单薄的衣衫上,
激起一阵寒颤。
小手早已磨出厚茧,
可提起满桶水时,身子还是晃了晃。
她想起哥哥被带走那日,
叔伯们笑得像捡了金元宝。
哥哥回头看她那一眼,满是决绝。
“哥,等我攒够钱,
一定赎你回来...”
小姑娘在心里默念,眼神坚定。
这些日子,她像个不知疲倦的骡子。
天不亮就起身,喂鸡扫地、洗衣做饭。
晌午过后,别人歇晌,
她就拎着柴刀竹篓往村后山上跑。
砍柴、挖野菜、割猪草...
凡是能换几个铜板的活计,她都抢着干。
村后那片老林子,阴森得很。
传说前朝在这里打过仗,埋过死人。
寻常孩子不敢独自进山,苏婉却不怕。
比起山里的鬼,她更怕叔伯婶娘的白眼。
这日她背着一捆柴火下山,
正遇上村里专做中人营生的苏老六。
“哟,婉儿又去打柴了?”
苏老六眯着眼打量她背上那捆柴。
“品相不错,叔给你两个铜板,如何?”
苏婉抿着嘴,伸出三根手指:
“六叔,这捆柴在镇上能卖五文呢。”
苏老六乐了:
“小丫头还挺精。成,三文就三文!”
接过那三枚还带着体温的铜钱,
苏婉小心地揣进怀里,
像揣着稀世珍宝。
她的“钱罐子”,
是哥哥小时候玩过的一个破陶罐,
藏在床底下最隐蔽的角落。
每得一文钱,她就轻轻放进去,
听着那清脆的响声,
好似离哥哥又近了一步。
这晚,苏有才醉醺醺地从镇上回来。
他是苏有德的胞兄,
在镇上赌坊做打手,一身痞气。
因着赌坊的差事,在族里颇有几分脸面。
“听说婉儿近来挺能干?”
苏有才斜睨着在灶台刷碗的侄女,
对弟弟笑道。
“到底是咱苏家的种,有把子力气。”
苏婉心里一紧,手上动作更快了。
苏有德哼了一声:
“能干顶什么用?早晚是别人家的人。”
“话不能这么说。”
苏有才凑近些,压低声音。
“我听说,张家那位少爷,对书童可是‘另眼相看’...”
兄弟俩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嘿嘿笑起来。
苏婉听不懂他们话中深意,
但直觉不是好话。
她匆匆刷完碗,借口喂猪溜出屋去。
猪圈旁,她摸出怀里的陶罐,就着月光数了数。
十七文了。
还差得远。
她听人说过,张家买她哥哥,
可是花了十两银子。
十两啊,就是一万个铜钱...
小姑娘望着天上那弯冷月,眼圈红了。
“哥,你在张家过得好吗?
他们...打你吗?”
她抱着陶罐,小声啜泣起来。
月光如水,洒在她单薄的肩膀上。
忽然,远处传来脚步声。
苏婉慌忙擦干眼泪,把陶罐藏好。
来的是隔壁周大山的娘亲周婶子。
这妇人的丈夫是县衙里面的捕头,
性子爽利,在村里人缘极好。
“婉儿,又在这儿偷偷哭呢?”
周婶子提着一篮子青菜,塞到她手里。
“拿着,新鲜的。”
苏婉推辞不要,周婶子硬塞给她:
“跟你婶客气什么?
大山那小子常念叨,
说小九哥不在,得多照应你。”
提到哥哥,苏婉的眼泪又涌了上来。
“傻孩子,别哭。”
周婶子叹口气,压低声音。
“我听说,小九在张家...
好像惹了什么事,前几日还请了郎中。”
苏婉浑身一颤,小脸瞬间惨白。
“不过你也别太担心,说是没什么大碍。”
周婶子忙安慰她。
“倒是你,得照顾好自己。
等你哥回来,见你瘦了,该心疼了。”
苏婉咬着唇,重重地点头。
这一夜,她翻来覆去睡不着。
哥哥请郎中,定是病了,或是...伤了?
她不敢深想。
第二天,她起得更早,干活更卖力了。
砍柴时专挑粗壮的硬木,
挖野菜专找稀罕品种,就为了多卖几个钱。
这日她背着一篓罕见的山菌往镇上赶,想卖个好价钱。
沭阳县的早市正热闹。
青石板街道两旁,
摊贩吆喝声此起彼伏。
绸缎庄、杂货铺、茶楼酒肆依次排开,
空气中弥漫着油炸果子的香气。
苏婉不敢耽搁,径直往专收山货的“李记杂货”去。
“小丫头,这菌子不错。”
店伙计掂量着竹篓。
“给你八文,如何?”
苏婉心里一喜,这比预想的还多两文。
正要答应,身后传来个熟悉的声音:
“且慢!”
苏有才不知何时站在店门口,
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
“三、三伯...”
苏婉下意识把竹篓往身后藏。
苏有才一把夺过竹篓,对伙计道:
“这菌子我买了,十文钱。”
伙计认得他是赌坊的人,不敢得罪,连声应下。
苏有才掏出十文钱,在手里掂了掂,
却只拿出五文递给苏婉:
“丫头,三伯帮你卖了高价,分你一半,够意思吧?”
苏婉咬着唇,不敢争辩,接过那五文钱,低头快步离开。
看着她仓皇的背影,苏有才嗤笑一声,对伙计道:
“小丫头片子,还想瞒着我攒私房钱?”
原来他早就留意到苏婉近来的异常,今日特意尾随而来。
苏婉一路小跑回到村里,心还在怦怦直跳。
她躲到老槐树下,确认四下无人,
才掏出那五文钱,小心放进陶罐。
“二十一文了...”
她喃喃自语,小脸上终于有了点笑意。
可这笑意很快凝固
——陶罐旁边,赫然多了一个新鲜的泥脚印!
有人动过她的钱罐!
苏婉浑身冰凉,慌忙抱起陶罐检查。
幸好,钱一文没少。
可既然被发现了...
她不敢再藏在这里,
抱着陶罐在院里转了几圈,
最后决定埋在灶房后的柴火垛底下。
当晚,苏有才又来了。
这次他直接闯进苏婉住的小杂物间,四下翻找。
“三伯,你找什么?”
苏婉强作镇定。
苏有才不答,翻了一圈无果,眯着眼打量她:
“婉儿,听说你近来常往镇上跑?”
“...去卖些山货,贴补家用。”
“哦?”
苏有才冷笑。
“钱呢?”
苏婉低下头:“都给大娘了。”
“放屁!”
苏有才猛地一拍桌子。
“我今日问过你大娘,
她说一文没见着!
说,钱藏哪儿了?”
苏婉吓得一哆嗦,却死死咬着唇,不肯开口。
“好啊,学会藏私房钱了!”
苏有才扬起手,作势要打。
就在这时,周大山的声音在院外响起:
“婉儿,我娘让你过去帮忙缝补衣裳!”
苏有才悻悻放下手,恶狠狠地瞪了苏婉一眼:
“死丫头,给我等着!”
苏婉逃也似的跑出屋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周大山见她模样,猜到大半,低声道:
“别怕,有我呢。”
夜色渐深,苏婉躺在床上,
紧紧抱着怀里的陶罐。
这是她和哥哥重逢的希望,
绝不能让三伯抢了去。
可是,藏在柴火垛下就安全吗?
三伯既然起了疑心,迟早会找到的。
她该怎么办?
这些救命钱,能不能顺利送到哥哥手中?
月光透过破窗,照在她泪痕未干的小脸上。
而此刻的张家杂物房里,
苏惟瑾正对着一本新得的《千家诗》目射奇光,
浑然不知妹妹正为他受着怎样的苦楚。
那陶罐里的二十一文明,
能否成为照亮这对兄妹命运的第一缕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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