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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承乾脸上的兴奋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逐渐累积的失望和隐隐的不耐烦。他原以为魏徵是来支持他、认可他这番“进取”之举的,却万万没想到,这位名震天下的诤臣,开口竟是全盘的否定和让他退回原地的劝诫!
这和张玄素、于志宁那些老调陈词有何区别?
甚至更为保守和……怯懦!
“郑国公之意……是让孤继续闭门不出,如同往日一般,任由他人诋毁攻讦,却只能忍气吞声?”
李承乾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
魏徵缓缓摇头,气息有些不匀。
“非是忍气吞声,乃是……以静制动,以柔克刚。殿下,《道德经》有言,‘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储君之位,天下瞩目,一动不如一静,一显不如一隐。陛下明察秋毫,殿下之贤愚,陛下岂能不知?殿下只需尽人子之本分,修储君之德行,陛下自然……心中有数。何必……行此招摇之事,授人以柄,陷自身于……危墙之下?”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下了很大决心,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沉重的警示。
“老臣……恐殿下身边,或有……小人误导,急功近利,看似为殿下谋划,实则……将殿下置于炉火之上烘烤。近日之举措,看似进取,诚如稚子怀重宝,行于市井之间,徒招觊觎而已!殿下……不可不察,不可……不防啊!”
这话几乎已是明指李承乾身边有奸佞小人,且当前的策略大错特错。
李承乾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魏徵这番话,将他连日来的振奋、挣扎、以及刚刚在李逸尘点拨下生出的那点信心和决断,全盘否定!
不仅否定,还扣上了“被小人误导”、“行招摇之事”、“陷自身于危难”的帽子!
这让他如何能接受?
殿内的气氛变得极其压抑。
李百药面露忧色,欲言又止。
许敬宗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老僧入定。
后排的属官们更是大气不敢出。
一直在阴影中静默不语的李逸尘,听着魏徵这番引经据典、苦口婆心的劝诫,内心亦是波澜起伏,却并非认同,而是一种深深的无奈与叹息。
魏征的话,有错吗?
站在一个传统儒家士大夫的角度,站在维护绝对皇权与既定秩序的角度,甚至站在他一生信奉的“嫡长子继承制”以求政局稳定的角度,他的话堪称金玉良言,充满了老成谋国的智慧。
他确实是真心为太子着想,为大唐国本着想。
他反对的不是太子李承乾这个人,而是任何可能打破现有平衡、引发动荡的“非标准”行为。
他希望太子做的,就是一个标准化的、无可指摘的、安静等待继承的储君。
然而,李逸尘深知,这套标准化的“贤王”模板,对李承乾根本无效,甚至是有毒的。
眼前的太子,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他是一个内心充满创伤、极度渴望认可、长期被压抑而变得叛逆的问题学生。
让他继续“深居读书”、“闭门思过”,只会加剧他的痛苦和逆反,最终将他推回原本的历史轨迹——自暴自弃,走向毁灭。
魏征的策略是“堵”,是“压”,是希望用绝对的道德规范和消极避让来换取安全。
但这需要太子有极强的内心力量和无比的耐心,而李承乾恰恰缺乏这些。
李逸尘知道,李承乾的太子之位相较于其他历朝历代的太子之位来说更容易保住,核心就是不作不闹就能顺利登基。
“因材施教……”李逸尘在心中默念这四个字,这才是老祖宗真正的智慧精髓。
对待李承乾,就不能用对待那种温良恭俭让的标准储君的方式。
魏征的道理虽对,但用错了对象,其效果,恐怕适得其反。
李逸尘甚至不由得想起原本历史轨迹中,魏征死后不久的遭遇。
李世民为何会推倒魏征的墓碑?
固然有发现魏征将谏辞抄送史官的恼怒,但更深层的原因,或许就是魏征这种追求绝对道德、直刺君心、不留情面的劝谏方式,在皇帝心中积累的压抑和不满最终爆发了。
皇帝也是人,也需要情绪价值,也需要台阶。
魏征的道理永远正确,但他忽略了人性的复杂和权力的微妙平衡。
他的方法,有时不仅解决不了问题,反而会制造新的问题。
此刻,魏征对太子的劝谏,似乎正在重蹈覆辙。
他用绝对正确的道理,去要求一个内心极度挣扎的太子,结果只能是激起太子更深的逆反。
果然,李承乾沉默良久后,抬起头,目光中已没了最初的热情,只剩下一种疏离的冷淡,他声音平缓,却带着明显的抗拒。
“郑国公金玉良言,孤……受教了。然,孤开设此堂,亦是深思熟虑,非是一时冲动,更非受人蛊惑。父皇倡言纳谏,孤身为储君,效而行之,即便有所差池,亦是想为父皇分忧,为天下尽责之心。若因恐招是非便畏缩不前,岂是为人子、为人臣之道?国公之美意,孤心领了。然此事,孤自有主张。”
这番话,已是明确拒绝了魏征的提议。
魏徵闻言,眼中掠过深深的失望与忧虑,他张了张嘴,似乎还想再劝,却又引发一阵更剧烈的咳嗽,咳得浑身颤抖,脸色由黄转灰,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魏叔玉焦急地为他抚背,抬头看向太子,眼中带着一丝恳求。
李承乾看着魏徵那痛苦的模样,心中也是一软,语气稍缓。
“国公病体为重,今日之言,孤会仔细思量。您先回府好生休养,孤稍后便派侍御医过府为您诊治。”
这已是送客之意。
魏徵在儿子的搀扶下,艰难地站起身,他最后看了一眼李承乾,那眼神复杂无比,有担忧,有失望,也有一种无力回天的悲凉。
他最终什么也没再说,只是深深地、颤巍巍地作了一揖,然后在魏叔玉的搀扶下,一步一喘,缓慢地离开了咨政堂。
他来时,曾让李承乾惊喜若狂;
他走时,却只留下满室的沉寂和太子心中巨大的失落与挥之不去的烦躁。
那“人镜”的光芒,并未照亮前路,反而像一道沉重的枷锁,试图将他拉回那个他拼命想要挣脱的囚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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