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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言自语了许久,剖析局势,斥责太子愚蠢,担忧国本动摇。但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他始终没有说出口。
那是从长孙皇后去世后,李承乾开始行为叛逆时,就在内心中悄然生根的判断。
长孙无忌意识到,这个外甥有着不稳定的情绪。
一个不能被理智掌控的君主,是巨大的风险。
历史上,这样的皇帝往往会给整个辅政集团带来灭顶之灾。
这无关太子的具体政策,而是关乎他本性中不可预测的部分。
更关键的是,李承乾亲近突厥的举动,触及了根本立场问题。
关陇集团虽有胡人血脉,但为了统治的正当性,必须坚定不移地以汉家正统自居。
太子模仿突厥习俗的行为,模糊了这个界限,动摇了关陇集团的根本根基。
这是长孙无忌和整个关陇集团绝不能接受的。
如果……如果今日陛下便流露出废黜太子的意思,哪怕没有王顺、王达这些事,他长孙无忌,或许也会默许,甚至……暗中推动。
这个念头从未显露,却坚实存在。
眼下李承乾还是其背后之人的策略,在长孙无忌看来都是愚蠢的。
甚至在他看来,魏王急躁的试探,言官博取名声的疯狂,都是愚蠢的行为。
等清算时刻来临之时,一个也逃不掉。
他不动就在表明已经放弃了卷入这场风暴之中任何一方。
若他此刻出手,凭借其影响力,足以隔绝这些风雨。
但是,他选择了不动。
对家族和关陇集团长远利益的算计,压过了那血缘之情。
他缓缓坐回椅中。
东宫,咨政堂。
两日了。
自柳奭拂袖而去,自王顺、王达被枷锁带走,东宫那扇依照皇命敞开的宫门,再未有官员踏足。
李承乾坐在空荡的大殿里,只觉得那股初开咨政堂、击退韦思谦、纳用来济良策时积攒起来的信心和意气,正如同沙漏中的细沙,一点点无声地流逝。
最初的镇定和决断,在死寂的等待中,逐渐被一种焦躁不安蚕食。
他试图读书,目光却无法在字句上停留片刻。
他想要召李逸尘来问策,又强自按捺住,不愿显得自己如此沉不住气。
脚步因内心的焦灼而愈发显得不便,他时而起身在殿内跛行几步,时而重重坐回案后。
在这过份安静的大殿里,每个人都在试图让自己隐身。
朝堂之上的流言蜚语,那些关于他“虚伪”、“御下无方”甚至更不堪的议论,尚未直接传入他耳中。
但那种无形无质、却又无处不在的压抑氛围,已经弥漫开来。
李承乾感受到了,那是一种诡谲的平静,是暴风雨来临前令人窒息的气息。
“逸尘让孤耐心,静观其变……”李承乾在心中默念,这是李逸尘昨日告退时,最后叮嘱他的话。
“他说,这是在博弈,比拼的是定力,谁先动,谁就可能露出破绽。”
他回忆起李逸尘的分析。
“殿下,柳奭不过是弃子,其作用已尽。他背后之人此刻正等着看您的反应。您若因此闭门,或惶恐不安,或急于报复,便是输了气势。您越是从容,越是仿佛无事发生,他们便越会疑惧,不知东宫深浅。”
道理他都懂。
李逸尘将这一切剖解得清清楚楚,如同在棋盘上为他指点迷津。
李逸尘甚至提到了来济。
“来济之后,并非无人心动。长安城中,朝堂之上,有多少自觉怀才不遇,或出身寒微,或如任瑰般被边缘化的官员?他们目睹殿下采纳来济之策,岂能不见猎心喜?这咨政堂,于他们而言,是一条难得的通天捷径,是施展抱负的绝佳机会。此刻的沉寂,非是无人愿来,而是都在观望,在看殿下处置东宫贪墨一案的态度,在看陛下……最终的态度。”
李承乾当时听得连连点头,觉得豁然开朗。
可当独自面对这死水般的寂静时,那“豁然开朗”便被现实的焦虑一点点吞噬。
“观望……他们都在观望……”李承乾喃喃自语。
“可他们要观望到几时?”
一种更深层的恐惧,在他心底蔓延开来。
那不是对具体某个人、某件事的恐惧,而是对“孤立”本身的恐惧。
他仿佛看到自己站在悬崖边缘,身后空无一人,而脚下是万丈深渊。
他奋力挣扎,按照李逸尘所教的方法去应对,去落子,可对手却隐在暗处,只用沉默来消耗他。
他又想起李逸尘提及的一点——“大唐自玄武门始,有些东西,便刻进了骨血里。”
玄武门之变……
那是父皇一生最大的功业,也是最大的禁忌。
它奠定了父皇的皇位,却也开启了一个恶劣的先例——皇子凭借武力与阴谋,可以颠覆嫡长,可以弑兄逼父。
李逸尘说这带来的副作用,在此刻显露得淋漓尽致。
那些潜在的政治投机者,那些可能因为来济的成功而心动的官员。
他们为何犹豫?
仅仅是因为贪墨案吗?
不。
现在他们都感受到了这是一场父子之间的博弈。
玄武门之变告诉所有人,天家无父子,权力面前,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它也让所有想在储君之争中押注的官员,不得不掂量再掂量,谨慎再谨慎。
他们不是看不到太子的“转变”,不是不渴望通过太子来实现自我的抱负。
但他们更怕。
怕太子的“转变”只是昙花一现,怕太子的“纳谏”是引蛇出洞,更怕有朝一日,太子与陛下的矛盾激化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重演兄弟阋墙、父子相疑的惨剧。
到那时,他们这些早早站队的人,就是最先被碾碎的蝼蚁。
这个政治风险,太大了!
大到足以让任何尚有理智的官员,在踏出那一步之前,反复掂量,踌躇不前。
他们不是在观望太子是否贤明,至少不全是。
他们更是在观望,太子是否“安全”,是否“安分”。
陛下的猜忌,魏王的虎视眈眈,再加上这流淌在血液里的“玄武门遗传”,如同三重枷锁,牢牢锁住了那些可能投向他的力量。
李逸尘的这些分析,李承乾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他面对的,不仅仅是魏王的阴谋,言官的攻讦,更是大唐立国以来就存在的、源于最高权力更迭方式的深层恐惧和信任危机。
“孤……孤该怎么办?”他无声地问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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