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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薛蟠在宴上眼看贾瑞出尽风头、连贾政都青眼相加,心中便憋闷得紧,后来就离席找了狐朋狗友灌了一肚子黄汤。回来又听闻贾瑞被王府拿下,顿时开心得手舞足蹈。
“乐死我了!”
薛蟠一屁股跌坐在太师椅上,得意忘形地拍着大腿。
“真是现世报!那贾瑞,看把他能的!以为自己是个什么金疙瘩了,嘿!这下子撞到铁板上了吧?
忠顺王府那是何等尊贵去处,定是这孙子在外头勾搭上了王爷瞧上的粉头,这才让人家气不过,打上门来把他捆走!”
薛姨妈被儿子这大嗓门震得耳膜嗡嗡响,她本就是个没什么主见的妇人,多年守寡,心思单纯,听闻忠顺王的名头更是畏惧。
此时听薛蟠说得言之凿凿、绘声绘色,顿时信了八分,不禁唉声叹气道:
“阿弥陀佛!怎么会这样,原以为府里这辈人总算出了个有指望的,没成想竟是个下流种子!
老太太的面子算是折了,你姨妈想必也气得不轻,真是家门不幸…”
薛宝钗却是蛾眉微起,她本不欲多言,但兄长如此胡言乱语,母亲又轻易信了,恐生是非,便放下茶盏,郑重开口道:
“哥哥莫要酒后胡吣,满嘴荒唐话!贾瑞此人如何,尚未有定论,依我愚见,此事恐怕并非表面这般简单。
而忠顺王何等身份?为一个粉头,岂会如此大动干戈?其中必定另有隐情。
你且管住自己的嘴,在外头切莫拿此事说嘴嚼舌根,祸从口出,这等涉及皇亲贵胄、府里体面之事,一个说不好,便是泼天的祸事。
到时候牵连到薛家,可不是耍处。”
她语调不高,却自有一股沉稳威严,虽然宝钗此时尚不到十五,但父亲早逝,哥哥愚蠢,让宝钗只能早早参与家政,有了几分管家夫人的气派。
不过这番透彻的话语,在酒气上头的薛蟠耳中,却成了妹妹存心与自己作对,替贾瑞开脱。
又想前几日,宝钗曾经好奇向自己打听贾瑞的往事,那眉眼间的兴趣和关注,让薛蟠当时就不是滋味,觉得贾瑞不配妹子如此在意。
结果今日午时在贾府,贾瑞居然还对他爱答不理,薛蟠心头此时那股无名火腾地一下烧穿了天灵盖,他猛一拍桌子,震得杯盏乱跳道:
“我是你亲哥哥,那贾瑞算个什么东西?一个破落了又靠投机钻营往上爬的狗玩意儿!你倒好,不帮着你哥哥说话,反而帮他?
怎么着?看人家长得白净,是个皇帝封的孝义郎,就有了心思?
呸!看看他现在是个什么玩意儿,阶下囚,被忠顺王府像抓贼一样抓走的烂货,还隐情?
我看他就是个小人得志便猖狂,惹恼了惹不起的人!现在被抓了,指不定明天就被锁进天牢扒了皮。
到时候连咱家看后门的三等奴才都比他有脸,你想攀高枝?等明儿我亲自去找那落魄户给你说亲去!”
这番混账话说得又脏又毒。
不仅侮辱贾瑞,更是将一盆污秽不堪的脏水尽数泼在了亲妹妹薛宝钗身上,质疑她的品格、污蔑她的私心,粗鄙到了极点!
薛蟠虽然说话很脏,但是之前却从未对妹妹如此说过,今日是本身就对贾瑞有怨气,再加上喝了酒,一时糊涂,居然就把这些烂话飙出。
而薛宝钗活到如今,何曾受过如此恶毒下流的羞辱?
更何况这话还是出自一母同胞的亲哥哥之口!
刹那间,她只觉得一股气血直冲头顶,那张端丽秀雅、永远温婉恬淡的脸庞瞬间涨得通红,连脖颈都泛起了粉色。
羞愤、委屈、还有对这个兄长的深深绝望混杂在一起,化作凌厉的怒火!她霍然站起,声音因极度的愤怒而微微发颤:
“你怎敢如此污言秽语于我?
我们家上下的事,哪一件我置身事外过?我对得起祖宗牌位!你呢?”
她脑中轰然闪过这几年一件件心酸故事,基本都和薛蟠有关。
若非薛蟠在金陵为了抢夺香菱,草菅人命惹下弥天大祸,薛家何至于仓皇离开根基之地,如丧家之犬般托庇于京城贾府屋檐下,仰人鼻息。
而且连累得她那公主陪侍的资格也成了泡影!
这薛蟠又是个不成器的,因为他打死了人,注定走不了白道,只能去马马虎虎经营家族生意。
但这人又是坐吃山空的主,只知道一味挥霍父祖积攒的家业,让人不知道耍弄走多少钱财。
薛宝钗这些委屈和愤懑几乎就要冲口而出,可那刻入骨髓的大家闺秀教养、对亲亲之道的恪守,硬生生将这些话堵在了喉咙口。
千般悲愤,万种委屈,最终只化作宝钗汹涌而出的泪水,但哪怕是此时,宝姑娘依旧紧咬着下唇,倔强地偏过头来,再也不愿看那个面目可憎的兄长一眼。
这从未有过的失态哭泣,瞬间惊住了屋里的所有人。
薛姨妈被这兄妹突然爆发的大战吓得魂飞魄散,再偏疼儿子也看出这次薛蟠过分得离谱,她慌忙上前一把推开还在梗着脖子的薛蟠,厉声呵斥:
“我的祖宗!你这灌了黄汤的糊涂东西!灌了几口马尿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连你妹妹都敢编排糟践?她是我的心头肉,也是你能这般泼脏水的?
还不快给我跪下!给你妹妹赔礼道歉!快!”
薛蟠被母亲这一推一骂,再加上薛宝钗那决堤的泪水,醉意似乎被冲散了几分。
眼看一向端庄自持的妹妹哭得伤心欲绝,他心下也虚了,讷讷地嘟囔了几句不痛不痒的道歉话:
“妹…妹妹,别哭了,哥…哥不是人…我喝多了胡咧咧呢…对不住啊。”
然而薛宝钗只是沉默地流着泪,对他的道歉充耳不闻,那种彻底的失望和冰冷的疏离感,比任何责骂都让薛蟠难受。
薛姨妈看宝钗还不解气,又怒道:“混账种子,还不赶紧滚下。”说罢,薛姨妈就要拉薛蟠跪下来认错。
但薛蟠这人就是混账纨绔,看妹妹不给自己面子,妈妈又说些难听的话,他那点残存的愧疚瞬间荡然无存,猛地退后一步,恼羞成怒吼道:
“哭哭!就知道哭!我这当哥哥的好心好意劝你,怕你被那快掉脑袋的小白脸坑了,你不领情也就罢了,还给我甩脸子!妈也骂我!
好啊,合着你们娘俩一条心,就我是个外人了是吧?”
他越想越觉得是自己有理,妹妹不识好歹,母亲偏心,那股邪火再也压不住,他猛地一跺脚,转身就朝外冲,嘴里还不管不顾地嚷嚷着:
“行!嫌我碍眼!那我走!我这就去找朋友喝酒去,喝一晚上!省得在你们跟前碍事!
也省得我妹天天惦记那姓贾的阶下囚!”
话音未落,砰的一声巨响!薛蟠将那扇厚重的雕花门狠甩撞在门框上,发出震天巨响,连带着门上的窗棂都簌簌发抖。
脚步声咚咚咚地消失在庭院外,伴随着他故意放大的咒骂声,先大后小,渐次逝去。
薛姨妈被他这混不吝的甩门惊得哆嗦,想追出去斥骂,却又知道这孽障根本管不住,只能哀叹数声,转向还在无声落泪的女儿,无奈和怜惜道:
“宝丫头,快别哭了…你哥他那就是个浑人!吃醉了酒,满嘴胡吣,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他那混账话,是当不得真的……”
薛宝钗闻言,强压下喉头的哽咽,用帕子掩着嘴,勉强地朝母亲点了点头,低低嗯了一声。
她转过身,向母亲告辞,随后便强自镇定心神,款步回到了自己那间布置雅致却略显清冷的卧房。
“小姐......”
贴身丫鬟莺儿看着薛宝钗泪痕虽已拭去,但眼角犹带微红,眉宇间尽是疲惫与冷意。
她想说点什么宽慰的话,宝钗却只微微摇头,让莺儿服侍她自己宽衣卸妆,轻声道:
“现在天色也晚,我也乏得很,我也无心做再做女红,只想早些歇下。”
莺儿点头应诺,默默上前,随即轻巧地替宝钗解了外裳盘扣,褪下锦缎外衣。
烛光摇曳,映衬着她仅着一件素色中衣的妩媚身段。
近及笄之年的宝钗,丰盈合度,秾纤得衷,体态自有一段温润风流,玉肤雪白,脖颈莹润,双腿于寝衣下隐现修直匀停的轮廓。
相比于瘦怯清寒的林黛玉,她却是海棠春睡般的秾丽光华。
莺儿小心取下她髻上的珠钗步摇,又替她松了抹胸系带,那素纱中衣下,隐约可见胸脯柔韧饱满的轮廓起伏,随着她略显沉重的呼吸微微颤动,更添几分动人心魄的韵致。
但宝钗坐在镜前,却并未因自己容颜而骄矜,之前种种委屈纷扰,又是沉甸甸地压了上来。
她自幼聪慧过人,处事圆融,进退有度,连王夫人都赞她大度得体。
但哪个少女不想纵情于花前月下,得父兄庇护,无忧无虑,闺房取乐。
但宝钗不行,只因她要维系这风雨飘摇的家业,保全母兄平安。
可偏偏,摊上这样一个只会惹祸、不分轻重的混账哥哥!打死了人,举家仓皇避祸,只能如浮萍般寄居亲戚之下。
她空怀才华,满腔抱负,却因家中拖累,错失良机,连入宫伴读的青云之路都断绝了,只能困在这不上不下的境地。
今日之事,她本是觉得贾瑞非一般人物,她想点醒兄长,莫要因小怨乱嚼舌根,恐招来无妄之灾。
谁承想,一片好心,换来的却是这般不堪的污蔑和委屈。
宝钗心中凄楚难言,想起了唐人一首诗:
“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
“我便是那采蜜的蜂儿,白负了悠悠一片心,徒惹一身针芒刺痛。
宝钗合目侧卧在床,清泪悄然滑落,心中那点不甘与无力,如同藤蔓般缠绕上来。
夜风透过窗棂,吹动烛火摇曳,却衬得屋内愈发空寂。
锦被微凉,幽香浮动,唯有长睫偶尔轻颤。
终是丽人一夜难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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