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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说伦敦是雾都,我来了这些时日,倒觉得,这里的雾,不在窗外,而在心里。那雾浓得化不开,裹着不安、恐惧与绝望,将我困在其中,连呼吸都带着滞涩的沉重。我的游客签证,像一朵过期的茉莉,早已失了香,褪了色,蜷缩在护照的某一页,成了无法见光的证明。如今的我,是见不得光的“黑户”,没有合法身份,不能去正规学校读书,甚至不敢在白天随意走出中国城的范围。我只能蜷缩在姑姑那间位于中国城边缘的餐馆厨房里,日复一日,与油腻的盘盏、刺鼻的油烟为伍,将青春耗在无穷无尽的洗刷与擦拭中。
热水混着洗洁精,哗哗地流,蒸腾起的热气熏得人脸发红,呛得人忍不住咳嗽。我的手浸泡在滚烫的水中,皮肤早已失去了往日的细腻,变得发白、起皱,指关节处裂开了细小的口子,一碰到洗洁精,便传来钻心的疼。我只能偷偷抹上一点姑姑给的廉价护手霜,却也无济于事,那些伤口像永远不会愈合的伤疤,提醒着我在这里的艰辛。
从前在家乡,也帮父亲洗碗。那时的碗里,残留的是饭菜的香,是父亲炒的青菜、炖的鸡汤的味道,是人间烟火的暖。洗完碗,父亲会递给我一块糖,笑着说:“茵茵辛苦了,歇会儿吧。”而如今这里的碗碟,沾满了异乡的隔阂与生存的艰辛。客人留下的残羹冷炙散发着陌生的气味,偶尔还会有醉酒客人打翻的酒杯碎片,划破我的手指。我一边小心翼翼地清理,一边想着,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姑姑念着那点血脉亲情,待我尚存几分温存。她会在姑父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塞给我几件她穿过的旧衣服,虽然款式有些过时,却也算干净;她会在吃饭时,在姑父看不见的角落,多给我夹几筷子肉,小声说:“茵茵,多吃点,看你瘦的。”但她性子弱,像这伦敦常年阴雨的天空,压抑而无力,连自己都要看姑父的脸色过日子,那份庇护,便也显得绵软无力。有一次,表姐艾伦故意把汤洒在我身上,姑姑想替我说话,却被姑父一个眼神制止,她只能低下头,默默帮我擦拭,眼里满是愧疚。
姑父黄中雄,他是恨我父亲的。当年父亲阻止他和姑姑的婚事,骂他心术不正,不是良配,这桩旧怨,他悉数记在了我的头上。在这个家里,他对我从来没有好脸色,言语间的刻薄,像冰冷的针,一下下扎在我心上。餐桌上,他会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像你爸,守着几亩茶山,一辈子也没什么出息,你还不是一样,只能在餐馆里洗碗?”他看我的眼神,没有丝毫亲情的温度,只有一种衡量货物价值的精明,仿佛我不是他的侄女,而是一件可以随意处置的商品。
表姐黄艾伦,比我年长两岁,正是青春年少、最骄纵的年纪。她继承了姑姑的部分样貌,有一双漂亮的眼睛,却没有姑姑的温婉,只余下尖锐的嫉妒。她见我长得清秀,又比她勤快,便把我视作天然的女仆,整日指使我为她端茶倒水、整理房间、清洗衣物。若是我动作慢了一点,或是有什么地方不合她的心意,她便柳眉倒竖,尖声喊道:“林茵茵!你是不是聋了?叫你做点事都磨磨蹭蹭的!”我那张脸,在她口中,成了“狐媚子”的象征,她总在背后跟同学说:“我那个乡下表妹,就会用那张脸勾引人,一点本事都没有。”我沉默着,照单全收。寄人篱下的日子,尊严是最昂贵的奢侈品,我没有资格去争,也没有力气去争。
更不堪的是表哥黄大卫。他比我大五岁,整日无所事事,游手好闲,一双与他父亲一般无二的眼睛,总在我身上逡巡,带着不怀好意的打量,寻找着可乘之机。有一次,我在厨房收拾东西,他“无意”间走过来,假装要拿旁边的调料瓶,手却故意碰到我的肩膀,我吓得赶紧躲开,他却嬉皮笑脸地说:“茵茵,你躲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还有一次,他趁家里没人,拦住我说:“茵茵,你跟着我吧,我保证让你吃香的喝辣的,比在这洗碗强多了。”他言语间夹带的猥亵暗示,让我胃里一阵翻涌,我用力推开他,跑回自己的房间,锁上门,浑身发抖。从那以后,我在通铺的房间里,每晚都会用椅子抵着门,才能获得片刻安眠,生怕他会趁我熟睡时闯进来。
而那将我带来这“天堂”的黄茹眉,她的面具早已卸下,露出了狰狞的真面目。她来餐馆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每次来,都会和姑父在角落里低声商议,声音压得很低,却还是有零星的字句飘进我的耳朵。他们的目光偶尔扫过我,带着猎户审视陷阱中猎物的满意,让我不寒而栗。有一次,我在厨房门口不小心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快十六了,再等几个月,就能……”“地下的那些人,出价不低……”冰冷的恐惧瞬间沿着脊椎爬升,我这才恍然明白,黄茹眉当初带我来伦敦,根本不是为了给我找一条好出路,她看中的,从来不是我这个人,而是我这份即将成熟的美貌。她要把我当作商品,待价而沽,送入那不见天日的魔窟,以此换取利益。
我以为跳出了家乡的贫瘠,便能迎来天堂,殊不知,这里是一座更为精致的炼狱。家乡的苦,是看得见的清贫,却有父亲的疼爱、哥哥的守护;而这里的苦,是看不见的折磨,是人心的险恶、尊严的践踏,让我在绝望中一点点沉沦。
幸而,这炼狱之中,尚有几缕微光,像寒夜里的星星,虽微弱,却足以支撑我走下去。
餐馆里的人,是这冰冷都市里的一点暖。来自四川的诚哥,约莫四十岁,脾气火爆,说话嗓门大,炒得一手好川菜,厨房里的人都有些怕他,可他对我却多有维护。有一次,姑父因为我打碎了一个盘子,当着所有人的面骂我,诚哥突然粗声粗气地喊:“茵茵,过来剥蒜!客人等着吃蒜泥白肉呢,别在这儿磨蹭!”一句话,便将我从尴尬的境地中解救出来。还有一次,表姐让我帮她洗一堆衣服,诚哥看到了,故意把我叫到灶台边,让我帮他看火,还说:“女孩子家家的,手是用来做事的,不是用来给人当丫鬟使唤的。”
楼面的小宇和小浩兄弟,是东北人,二十出头的年纪,高大爽朗,笑起来很有感染力。他们在餐馆里负责端菜、招呼客人,看到我总是很热情。知道我平时吃得不好,他们常会偷偷把客人没动过的点心、小菜留给我,塞到我手里说:“茵茵,快吃,别让老板看到。”有一次,黄大卫又在纠缠我,小宇正好路过,故意高声喊:“茵茵,帮我把这筐盘子搬到厨房去,有点沉,我一个人搬不动!”一句话,便让黄大卫悻悻地走了。他们还会跟我讲伦敦的趣事,说哪里的风景好看,哪里的小吃好吃,让我对这座冰冷的城市,多了一丝向往。
还有同为洗碗工的张嫂,竟是福建同乡。她五十多岁,头发已经有些花白,丈夫早逝,独自一人在伦敦熬了多年,靠着在餐馆洗碗谋生。张嫂话不多,平时总是默默地干活,那双因常年浸泡在水中而粗糙的手,却总会在我疲惫不堪、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默默接过我手边堆积如山的碗碟,帮我一起洗。她会用带着浓重乡音的普通话低声对我说:“茵茵,忍一忍,都会过去的。女孩子,总要自己立得住,不能靠别人。你还这样年轻,长得又好,脑子也灵光,莫要失了盼头。”她的话,像一股暖流,流进我冰冷的心里,让我重新燃起了一点希望。
还有姑母。她虽然软弱,却总在尽力护着我。有一次,黄大卫想对我动手动脚,被姑母看到了,她第一次鼓起勇气,挡在我身前,对着黄大卫吼道:“大卫!你干什么!她是你妹妹,你不能这样对她!”黄大卫虽然不服气,却也不敢公然反抗母亲,只能骂骂咧咧地走了。姑母护着我,像护着一只风雨中羽毛未干的小鸟,力量微薄,却是我能抓住的,为数不多的,与过去那份温情相连的线。
因着这点点暖意,我这朵几乎要枯萎的茉莉,竟也在这污浊的角落里,挣扎着维持一丝生气。我变得更加勤快,做完自己分内的洗碗工作后,还会主动帮诚哥备料、切菜,帮小宇他们摆台、收拾餐桌。我学着对每个人微笑,尽管那笑容底下藏着黄连般的苦,却也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温和一些。渐渐地,餐馆里的人,都对我多了几分好感,这份“喜爱”,成了我无形的盾牌,让黄家人不敢太过明目张胆地欺负我。
伦敦的傍晚,天色总是沉得早,尤其入了秋,湿冷的雾气弥漫开来,像一张巨大的网,将整座城市笼罩。路灯晕开一团团昏黄的光,光线微弱,照不透浓重的雾气,像是哭肿的眼睛,透着无尽的哀伤。那日,表姐艾伦要去参加同学聚会,非要一款新出的发夹,说是附近几条街只有一家饰品店有卖,她懒得跑,便支使我去买。我不敢拒绝,只能拿着她给的钱,匆匆跑出餐馆。
路上的雾气很重,能见度很低,行人都裹紧了衣服,脚步匆匆。我抱着刚买的发夹,心里惦记着餐馆晚市就要开始了,若是去晚了,姑父肯定又要骂我,心里不由得心急如焚,脚步愈发急促。湿滑的石板路反射着迷离的灯光,远处的霓虹招牌闪烁着,像诱惑又冷漠的眼睛,看着我在这迷雾中奔跑。
就在我冲出巷口,横过马路的一刹那,一道刺眼的白光猛地射来,伴随着轮胎摩擦地面尖锐的嘶鸣,那声音刺耳得让我头皮发麻。我甚至来不及惊呼,只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撞在身上,怀里的发夹飞了出去,散落在地上,像一颗颗破碎的星星。天旋地转间,我重重摔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浑身像散了架一样疼。
额角撞在什么硬物上,温热的液体流了下来,模糊了我的视线。我想抬手去擦,却发现手臂根本动不了,只能躺在地上,感受着生命一点点流逝。浑身的骨头像被碾碎了一般,动弹不得。耳边是嗡嗡的嘈杂声,似乎有人在惊呼,有人朝着我跑了过来,还有汽车的鸣笛声,乱作一团。
我躺在地上,望着伦敦那永远也看不真切的、灰紫色的夜空,雨水,或者是血水,沿着脸颊滑落,冰凉一片。意识渐渐涣散,眼前开始浮现出家乡的画面:父亲在茶园里采茶,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哥哥在灯下给我讲题,耐心地教我不会的知识点;还有家乡的茉莉花,在初夏的清晨,沾着露水,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最后一个念头竟是:若就这样死了,哥哥会不会怪我,没有照顾好自己?他还在等着我回去,我不能就这样放弃。
就在我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我听见车门打开的声音,一双锃亮的黑色皮鞋踏着雨水,快步走到我身边。那鞋子的质地极好,一看就价值不菲,与这湿泞的街道格格不入。一个高大的身影蹲了下来,挡住了那片令人绝望的天空,也挡住了周围嘈杂的人群。
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他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袖口处露出一块精致的手表。他身上传来一股清冽的、不同于厨房油烟与街边垃圾混合气味的香气,像是雨后的雪松,又像是山间的清泉,带着一种遥远的、洁净的意味,让我混乱的思绪稍稍平静了一些。
他似乎在说什么,声音低沉而磁性,带着一种惯于发号施令的沉稳,却又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但我听不真切,耳朵里的嗡嗡声太大,只能隐约听到他在跟身边的人交代着什么,语气急促,却依旧保持着镇定。只觉得那声音,像一块投入死水里的石子,在我这潭绝望的死水里,漾开了一圈莫名的涟漪,让我重新燃起了一丝活下去的希望。
原来,命运的转折,有时并非精心策划的逃离,而是这样一场猝不及防的撞击。我被一辆豪车撞倒了,撞碎了我在这炼狱里日复一日的挣扎,撞碎了我对黄家人最后一丝微弱的期待,也撞开了一扇通往未知的、或许是更莫测未来的门。我不知道门后等待我的是什么,是新的希望,还是更深的深渊,但我知道,我不能就这样死去,我要活下去,为了父亲的嘱托,为了哥哥的期盼,也为了我自己。
那个蹲在我身边的男人,他是谁?他会救我吗?无数个疑问在我脑海里盘旋,可我已经没有力气去思考了,意识彻底陷入了黑暗。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我感到一双温暖的手将我轻轻抱起,那双手很有力,带着令人安心的温度,将我从冰冷的地面上托起,也将我从绝望的边缘拉了回来。我知道,我的人生,或许从这一刻起,就要彻底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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