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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生就是这样,你以为眼前安稳静好的岁月会是一生,殊不知命运只需轻轻翻手,便能让天地变色。就像福建山区的雨季,前一刻还是朗朗晴空,下一秒便乌云密布,山雨欲来风满楼,让人措手不及。

    那一年,我十五岁,住在福建安溪一个种满茶树的小山村里。村子依山傍水,清晨雾气缭绕在茶园间,像是给碧绿的茶叶披上了一层薄纱。家中有父亲,还有哥哥家栋。母亲这个词于我,是模糊而遥远的,父亲从未多提,只在每年清明,会独自去后山的小土坡上坐一会儿,回来时眼睛总是红红的。

    父亲是村里的能人,守着一片祖辈传下来的茶园,炒茶的手艺在镇上数一数二。更难得的是,他还有一手好厨艺,村里镇上的红白喜事,总少不了他去帮厨。他的刀工精细,一道普通的炒青菜,经他之手,也能变得鲜香可口。靠着这些,他将我们兄妹二人拉扯大。日子清贫,餐桌上鲜少见到荤腥,常年是咸菜配糙米饭,但父亲慈爱,总把碗里仅有的几块肉夹给我和哥哥;哥哥上进,放学回家便帮着父亲打理茶园,我竟也觉得富足。

    家栋比我年长三岁,在县里最好的中学念书,即将高考。他是父亲的骄傲,也是我的。每次父亲去县里给家栋送生活费,回来总会念叨:“家栋在学校很用功,老师都说他准能考上好大学。”说这话时,父亲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而我,在镇上念初三,课余便是在茶园里帮忙,或是给父亲打下手。采茶时,指尖沾染着茶叶的清香,父亲总说:“茵茵的手巧,采的茶叶完整,炒出来味道更醇。”

    乡邻们都说,林家的茵茵,出落得愈发清秀,像初夏清晨沾着露水的茉莉花苞。皮肤是山间溪水洗出来的白皙,眼睛像茶园上空的星星,亮得很。父亲闻言,只是默默看着我一会,眼神里有欣慰,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他会伸手拂去我额前的碎发,轻声说:“女孩子长得太好,有时不是好事。”我那时不懂,只觉得父亲是多虑了,美貌之于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是恩赐,也可能是劫难,这话要许多年后,我在伦敦的迷雾里,才能真正体会。

    变故来得猝不及防。那是一个雨天,父亲去镇上帮一户人家办婚宴,回来的路上,被一辆失控的货车撞倒。那样一个顶天立地、从不喊累的人,转眼间便生命垂危。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刺鼻,盖过了父亲身上常年带着的茶叶香。他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呼吸微弱,却紧紧攥着家栋的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声音微弱却异常清晰:“照顾好妹妹……”这是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我们的天,塌了。

    葬礼办得简单,村里的人都来帮忙。哭声一片,我却流不出眼泪,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像被人掏走了最重要的东西。父亲的遗像摆在灵堂中央,照片上的他笑得温和,可我再也见不到他了。也就是在那时,黄茹眉出现了。

    她是从伦敦回来的,穿着剪裁合体的连衣裙,脚上是精致的高跟鞋,走在村里泥泞的小路上,却丝毫不见狼狈。她妆容精致,谈吐间带着我们未曾见识过的洋派,说话时会偶尔夹杂一两个英文单词。她是姑姑林月清的小姑,按辈分,我们该叫她一声阿姨。

    她一进灵堂,便对着父亲的遗像鞠了一躬,然后拉着我的手,眼圈红着,连声说“可怜的孩子”,指腹上的戒指硌得我手生疼。她的目光却像精细的尺,在我脸上、身上细细打量,从眉眼到身段,不放过任何一处。末了,她叹了口气,说:“茵茵这模样,真是像极了你姑姑年轻的时候,一样的标致。”

    姑姑林月清,是父亲心中一道不愿触及的旧伤痕。我只在小时候见过她一次,那是一张泛黄的旧照片,照片里的姑姑穿着旗袍,笑容明媚。后来听村里的老人说,当年姑姑执意要嫁给邻居黄中雄,父亲说那人心术不正,油嘴滑舌,绝非良配,坚决反对。兄妹二人因此反目,大吵一架后,姑姑便跟着黄中雄去了英国,几十年再无往来。这些旧事,是父亲在某个酒后,借着酒劲零星提起的,说的时候,他眼神落寞,语气里满是遗憾。

    黄茹眉在灵堂待了一会儿,便拉着我和家栋到一旁说话。她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张伦敦的照片,照片里是繁华的街道,高耸的建筑,和我们村子的闭塞截然不同。“伦敦是好地方,”她说,“你姑姑这些年一直惦念你们得很,总说当年不该和你父亲闹得那么僵。跟我去吧,那里的天地广阔,读书、前程,都比留在这山坳里强。你们父亲不在了,我做长辈的,不能看着你们耽误了自己。”

    她描绘了一个繁华的梦,梦里有宽敞明亮的教室,有穿不完的漂亮衣服,没有失去至亲的痛,没有前途茫茫的恐惧。家栋是坚决不肯的。他是长子,父亲的遗命还在耳边,他梗着脖子,眼睛通红,说:“我会考上好大学,毕业后找份好工作,我能养活茵茵!”他拉着我的手,劝我留下,说等他高考结束,等他毕业,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可是,我等得起吗?看着家栋清瘦而倔强的脸,他眼底满是坚定,可我知道,高考的压力已经让他喘不过气,若是再加上我的负担,他本可光明的前程,会不会被我拖垮?父亲临终前的眼神,满是担忧,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那伦敦的梦,虽虚幻,却也是一条看似可行的路。或许,那里真有姑姑的亲情可以倚靠?或许,我能在那里找到一条属于自己的路,不再成为哥哥的累赘?

    少年的心思总是简单又决绝。我一夜未眠,看着窗外的月光,想起父亲炒茶时的背影,想起哥哥给我讲题时的认真,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最终,我做了决定。我偷偷收拾了简单的行装,只有几件换洗衣物,还有父亲留给我的一块旧手表。在一个清晨,天还没亮,我留下了那张写满愧疚与决绝的字条,放在家栋的枕头边。

    “哥,我随黄阿姨去伦敦了。勿念,勿寻。好好高考,这是爸爸的心愿。我会照顾好自己,等我站稳脚跟,就回来找你。——茵茵”

    墨水洇在粗糙的纸上,像我的泪。我不敢想象家栋看到字条时的神情,他会不会生气?会不会难过?会不会觉得我背叛了他?我咬着牙,不敢回头,跟着黄茹眉,坐上了去县城的汽车,又转乘火车、飞机。一路颠簸,我像一只逃离巢穴的幼鸟,怀着对未知的憧憬与恐惧,飞向了迷雾重重的伦敦。

    伦敦的天气,总是灰蒙蒙的,难得见到敞亮的太阳。空气里带着潮湿的气息,和家乡干燥的风截然不同。姑姑林月清来机场接我,她比照片里老了许多,眼角有了细纹,头发也染了些黄色,穿着一件米色的风衣。见到我,她先是抱着我哭了一场,絮絮叨叨说着对父亲的愧疚,说当年不该那么固执,让兄妹二人成了永别。她的怀抱很温暖,可我总觉得有些陌生。

    姑父黄中雄开着一辆黑色的汽车来接我们,他身材微胖,脸上总挂着笑,但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像是刻意装出来的。他开着一家中餐馆,在伦敦的一个华人聚居区,店面不算大,生意不算顶好,但也能维持生计。我们住的公寓就在餐馆楼上,狭小而嘈杂,楼下餐馆的油烟味总能飘上来,呛得人难受。

    起初,黄茹眉热情地帮我张罗,带我去买衣服,去熟悉周围的环境。她说我年纪小,英文也不好,书暂时不必急着念,先在姑父的餐馆里帮帮忙,赚点零花钱,也能尽快适应这里的生活。我想着自己刚到这里,确实需要帮忙,便答应了。

    于是,我便在餐馆里做起了杂工。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洗碗,擦桌子,招呼客人,收拾残局。工作辛苦,从早忙到晚,手上沾满了洗洁精的泡沫,变得粗糙,再也没有了采茶时的细腻。薪水却寥寥,黄茹眉说餐馆生意不好,先委屈我,等以后赚了钱再给我涨。我信了,默默攒着那点微薄的工资,想着以后能给哥哥寄点钱。

    黄茹眉常来看我,有时会带些旧衣裳给我,都是她穿过的,有些不合身,却也比我身上的工作服光鲜。她看着我,总会叹气:“茵茵,你这模样,穿这些真是委屈了。女孩子要懂得打扮自己,才能抓住机会。”她开始带我出席一些场合,多是些华人圈的聚会,在一些装修精致的餐厅里,男男女女衣着光鲜,谈笑风生。

    她让我涂上口红,穿上她给的裙子,教我如何给人敬酒,如何说客套话。席间,那些男人们的目光,像黏腻的蛛网,在我脸上、身上缠绕,带着审视和贪婪。他们用粤语或带着口音的普通话开着玩笑,说些暧昧的话,黄茹眉在一旁巧笑倩兮,推着我应酬,说:“这是我侄女茵茵,刚从国内来,大家多照顾。”

    我像个精致的玩偶,被展示,被品评,浑身不自在。我想躲开,却被黄茹眉紧紧拉住。有一次,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借着酒劲,伸手想摸我的脸,我躲开了,黄茹眉却笑着打圆场:“王老板,您别吓着孩子。”事后,她还怪我不懂事:“王老板是做进出口生意的,认识他对你有好处,你怎么这么不知趣?”

    我渐渐明白了,黄茹眉眼中的“怜悯”,底色是“利用”。她看中的,是我这朵来自山间的“茉莉花”的新鲜与美貌,想把我当作攀附人脉、换取利益的工具。姑父黄中雄对此,是默许,甚至是乐见的。有一次,我听到他和黄茹眉在后台说话,黄茹眉说:“茵茵这模样,要是能搭上李总,咱们餐馆的食材供应就不愁了。”姑父笑着说:“你看着办,别出什么乱子就行。”

    姑姑偶尔会流露出不安,私下里拉着我的手,小声劝我:“茵茵,别跟茹眉去那些场合,不安全。”可这话刚说完,姑父就走了过来,脸色一沉,喝止道:“女人家懂什么?茹眉是为了茵茵好,为了这个家好!你少管闲事。”姑姑便噤了声,低下头,眼神里的愧疚更深了,却再也不敢多说一句话。

    我这才想起父亲当年的话。他看人,是准的。黄中雄确非善类,自私自利,眼里只有利益;而黄茹眉,不过是替他物色“资源”的掮客,踩着别人的梦想,为自己谋利。

    伦敦的雾,不只是天气,更是人心。这里的天空总是灰蒙蒙的,像被一层薄纱笼罩,看不清真相。我感到自己像一株被移植到污浊土壤里的茉莉,周围是肮脏的算计和虚伪的笑容,我努力汲取着仅有的阳光,却快要窒息。

    夜晚,躺在窄小的床上,听着窗外陌生的车流声和楼下餐馆关门的声音,我总会想起家乡。想起茶园里清新的空气,想起父亲炒菜时厨房里的烟火气,想起哥哥在灯下给我讲题的身影。泪水便无声地浸湿了枕头,我一遍遍地问自己,我的选择,错了吗?如果当初我留在家里,和哥哥一起面对困难,会不会比现在好?

    黄茹眉的“好意”在升级。她不再满足于带我参加聚会,开始暗示我,有一位“李老板”很欣赏我,说我聪明伶俐,模样又好,想与我“交朋友”。她还说,这位李老板很有实力,若是能得他青眼,我以后便不必在餐馆辛苦洗碗,他还能资助我去好的学校读书,甚至帮我办理英国的居留证。话说得委婉,意思却露骨得让人恶心。

    我惊惶失措,像受惊的小鹿,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想拒绝,可黄茹眉总是软硬兼施,一边说这是为我好,一边又暗示我若是不听话,在伦敦便无依无靠,连住的地方都没有。我害怕了,想念家栋,想念那个虽然清贫却温暖的家。

    我偷偷找了个公用电话,按照记忆里的号码打回家。接电话的是邻居张婶,她说家栋考上了省城最好的大学,已经去报到了,临走前还到处打听我的消息,疯了一样地找我,去了黄茹眉家,去了县城的车站,却什么都没找到。后来收到我从伦敦寄出的信(那是我初到时,按照黄茹眉给的地址寄的,信里全是报平安的话,不敢提半句辛苦),他才稍稍安心,留下话,让张婶若是接到我的电话,一定要转告我,让我照顾好自己,等他毕业,就来找我。

    张婶还说,家栋在大学里很努力,一边读书一边打工,还问了好几次我的情况。哥哥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他说要来接我,他说会照顾我。这成了我黑暗中唯一的光,像寒夜里的一点星火,支撑着我不倒下。

    我不能就这样堕落下去,不能让父亲的嘱托落空,不能让哥哥的期望,沦为伦敦酒桌上的一道谈资。我开始学着虚与委蛇,在黄茹眉安排的场合里,保持着一份看似顺从的疏离。有人敬酒,我便以年纪小、不会喝酒为由推脱;有人想对我动手动脚,我便找借口去洗手间,躲开那些令人作呕的目光。

    我偷偷攒下极少的一点钱,藏在枕头底下,那是我唯一的希望。我开始利用极少数的空闲时间,在餐馆关门后,去附近的图书馆。图书馆里很安静,有免费的英文书籍和学习资料,我抱着字典,一点点地查单词,看英文报纸,拼命学英文,看一切能看到的书。我知道,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知识或许是我唯一的铠甲,只有武装好自己,才能挣脱这张无形的网。

    镜中的少女,眉眼依旧清秀,但那双曾映着山泉的眼睛里,多了几分不符合年龄的沉静与苍凉。脸上的稚气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小心翼翼的坚韧。茉莉花在雾都,学会了在阴霾里如何不自弃,如何在污浊的环境中,守护着自己的本心。

    前路依旧漫漫,姑父与黄茹眉的盘算像一张无形的网,随时可能收紧,他们不会轻易放过我这颗“有用”的棋子。但我心中已有了一丝微弱却坚定的力量。那是父亲临终的嘱托,是哥哥远方的期盼,也是我在绝境中,为自己寻得的一线生机。

    我开始偷偷打听留学的信息,了解申请学校的条件,把图书馆里的英文资料抄在本子上,一点点地积累。我知道这条路很难,可能要付出比别人多十倍、百倍的努力,但我不怕。命运将我抛到这异国的泥泞中,我不能就此沉沦,总要自己挣扎着,在这片灰蒙蒙的天空下,开出一朵属于自己的、洁白而坚韧的茉莉花来。

    伦敦的雾还在弥漫,但我心中的光,却越来越亮。我等着,等着哥哥毕业来找我的那一天,等着我能靠着自己的力量,在这个城市站稳脚跟的那一天,等着我能堂堂正正地回家,告诉父亲,我没有让他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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