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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6年4月3日,上海法租界霞飞路美术学校。沈墨走进校门时,天刚亮透。他穿一件灰布长衫,领口第三颗纽扣歪在右边,像是扣错了位置,又像是故意为之。右耳微微朝外侧偏,走路时不快不慢,目光扫过门房、走廊、楼梯口,像在清点颜料盒里的颜色——一样不少,也不多看。
他是这所美术学校的水彩课教员,每周三上午九点上课。学生知道他话少,但画得好。没人注意他右手调色时,总用拇指轻轻摩挲画笔尾端那个铜环,像是确认它还在那儿。
教室在二楼东头,靠窗的位置光线最好。沈墨放下楠木画箱,打开,取出颜料、笔刷、水杯。笔筒底部刻着两个小字:墨魂。他没看,也没擦,就像人不会每天去读自己的名字。
“今天我们画静物。”他说,声音不高不低,像调色时加水的量,“一组陶罐、苹果、旧书,背景自己定。”
学生们低头准备。有个穿蓬松裙子的女孩坐在前排,耳朵被一缕碎发遮住,却总在说话时抬手去摸,一下,两下,像是怕它掉了。
她叫陈小满,十六岁,董事家的女儿,美术班最活跃的学生。上礼拜交的作业里,她在苹果的阴影处多画了一道蓝线,角度刚好能拼出工部局西楼的排水管走向。沈墨改完作业,顺手把那页撕了,夹进画箱夹层。
现在她举手:“沈老师,我能把背景画成外滩吗?”
“可以。”沈墨走过去,看她摊开的画纸,“但注意透视。海关钟楼太高,会压住前景。”
“哦。”她点头,开始勾线,笔尖压得有点重。
沈墨站在她身后看了一会儿。她调蓝色时手腕抖了一下,像被什么牵住了神经。那不是技巧问题。是身体里的东西在响。
他没说话,转身走到讲台边,拿起自己的画板。他今天示范的是“雨后街道”,实际是租界第七巡逻区的布防图。水洼是岗哨位置,电线杆是监听点,一辆黄包车的轮子角度,标的是地下电台的频率波段。
他用灰绿混赭石画出街角咖啡馆,又在窗框上加了一道斜线——那是今晚接头人会站的位置。左手调色,右手画,没人看得出区别。除了他自己。
下课铃响时,多数学生收拾东西离开。陈小满没走,坐在原位,手指绕着脖子上一串五颜六色的小盖子转圈。那是她从颜料管上拧下来的,串成项链,自称“彩虹运气”。
“沈老师。”她开口,声音轻得像水彩纸吸水,“我昨天……看到您在画材店门口站了很久。”
沈墨正在收画笔,动作没停。
“您是不是……等谁?”
他抬眼,看了她一眼。这一眼不长,但足够让她把后半句话咽回去。
“我只是路过。”他说,“画材店的松节油味道太冲,我多站了一会儿。”
“哦。”她低头,手指又摸上耳朵,“那……您觉得我画得怎么样?上次您改完就没还我。”
“还你了。”沈墨合上画箱,“第三页,你画的苹果,阴影太实。光是从左上方来,右边不该有重色。”
“可那天……光是从右边来的。”她抬头,眼睛亮了一下。
沈墨静了一秒。
“你记得很清楚。”
“我记得到分钟。”她说,嘴角微微翘起,像在讲一个只有她懂的笑话。
沈墨没笑。他把画箱提起来,重量刚好压住袖口藏着的刀片。他记得五年前杭州的雨夜,也是这样一句话——“我记得时间”,然后枪声响起,学生倒下,联络站烧成灰。
他不再相信“记得清楚”的人。
“下次画画,别太在意光线。”他说,“有时候,看得太清,反而会错过重点。”
他转身要走,陈小满忽然叫住他。
“老师,您衣服扣子……又系错了。”
沈墨低头。第三颗纽扣确实在右边。他没去改。
“习惯了。”他说,“改了反而不舒服。”
“可别人会注意。”她站起来,裙摆晃了晃,暗袋里有轻微的金属摩擦声,“比如李处长,就特别喜欢看人的小动作。”
沈墨的手指在画笔铜环上顿了一下。
“李云山?”他问。
“嗯。”陈小满点头,“他昨天来过学校。说要查‘思想不稳’的学生作业。翻了我三本素描,还拿走了两支铅笔。”
沈墨看着她。
“他……碰你了吗?”
“没有。”她摇头,“但他用钢笔尾敲我桌子,一下一下,像在数心跳。我数了,每分钟七十二下,和我自己一样。”
沈墨沉默片刻。
他知道李云山的习惯。敲桌,数心跳,判断对方有没有说谎。那人是76号特工总部的行动处长,心理学出身,喜欢从字体、坐姿、呼吸节奏里挖秘密。他还养食人鱼,喂活虾时笑得像在过节。
“他问你什么?”
“问您是不是常单独留我。”
沈墨眼神没动。
“你怎么答的?”
“我说您只是对差生特别耐心。”她笑了笑,“他还问您右耳是不是听不见,我说您上课从不站右边,应该……有点问题。”
沈墨轻轻侧了下头,右耳朝外。
“你答得不错。”他说。
“那我是不是可以……继续问您问题?”她往前半步,“比如,您为什么总用左手调色?”
沈墨没答。他看着她,像在看一幅未完成的画——表面平静,底下藏着几层底稿。
“你知道颜料分层吗?”他忽然说。
“知道。上层盖不住下层,时间久了会透出来。”
“对。”沈墨点头,“所以调色要彻底。混不匀的画,迟早会露馅。”
他提着画箱往外走。
陈小满没再说话,只站在原地,手指绕着彩虹项链,一转,一转,又一转。
走廊空了。阳光斜照进来,把地板切成一块块淡黄。沈墨走到楼梯口,听见身后有脚步。
他没回头。
“老师!”陈小满在教室门口喊,“明天……我能带新颜料来吗?刚买的,德国产的钴蓝,特别纯。”
沈墨停下。
“带吧。”他说,“但别用太多。那种蓝,太显眼。”
“我知道。”她笑,“显眼的东西,容易被盯上。”
沈墨没再说话,走下楼梯。
他走出教学楼,穿过操场。风从黄浦江那边吹来,带着潮气和煤烟味。他摸了摸右耳,听力确实差了,但足够听见背后那扇窗后,陈小满正把一支口红拧开,又拧上。
她没画完那幅外滩。
海关钟楼的指针,停在三点十七分。
那是今晚接头的时间。
沈墨走出校门,巷口的画材店还关着。他没停留,继续往前走。他知道李云山的人一定在某个窗口看着他,记下他的步速、姿态、有没有回头。
他一步没乱。
直到拐进小巷,他才抬起右手,轻轻摩挲画笔尾端的铜环。
一圈,两圈。
然后,他把笔放进笔筒,墨魂二字朝下。
他站在巷子中间,忽然停下。
他想起陈小满说“李云山数心跳”的时候,手指摸耳朵的频率——一下,两下,三下,停,再一下。
那是军统的初级摩斯码:**“他盯你。”**
沈墨没动。
他站在那儿,像一幅被钉在墙上的画。
然后他慢慢抬起左手,解开长衫袖口的扣子。
露出手腕内侧一道旧疤。
那是五年前杭州任务失败时,他自己划的。为了记住——**别信孩子,别信眼泪,别信自称记得时间的人。**
他重新扣上扣子,抬头。
巷子尽头,画材店的门缝里透出一丝光。
他知道今晚必须去。
他也知道,陈小满刚才说的每一句话,可能都不是她自己想说的。
她的耳朵里,有芯片。
而芯片,能被人远程唤醒。
沈墨转身,朝巷子深处走去。
他走得很稳。
但左手,始终按在画箱上,像在压住里面即将弹出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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