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小说网 > 其他类型 > 微笑的女尸 > 君王的棋盘
最新网址:www.00shu.la
    赫尔曼·埃文斯感觉自己的灵魂,有一半被遗留在了昨夜那间冰冷的告解室里。

    当他第二天清晨,乘坐专车驶入顾家公馆那如同巨兽之口的大门时,他甚至能感觉到那一半失落的灵魂,正在教堂的阴影里,被一个看不见的魔鬼,用一双戴着金丝眼镜的、冰冷的手,细细地把玩、审视。

    他口袋里那枚小小的、伪装成袖扣的窃听器,像一块被地狱之火灼烧过的炭,即便隔着几层衣料,依旧烫得他坐立不安。

    苏明远的女儿。

    这个认知,比任何威胁都更让他感到恐惧。那不是对一个组织的恐惧,而是对一个幽灵的、跨越了二十年光阴前来索命的幽灵的恐惧。他终于明白,自己一脚踏入的,根本不是什么商业纠纷或黑帮火并,而是一个家族两代人之间,用鲜血和智慧布下的、绵延不绝的棋局。而他,现在成了对方深入敌阵的、一枚随时可能被牺牲的过河卒。

    “医生,早上好。”

    管家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将埃文斯从惊惧的思绪中拉回。他强迫自己挤出一个僵硬的微笑,点了点头,拎起他那只装着医疗器械的、沉甸甸的皮箱,走向了西侧翼的病房。

    顾长生的房间里,一切如常。空气净化器发出低微的嗡鸣,监护仪器上的数据平稳得像一条直线。那个叫安娜的德国护士,正一丝不苟地为顾长生擦拭着手臂,她的动作轻柔而专业,脸上是万年不变的平静。

    埃文斯看着她,心中涌起一股荒谬的寒意。这个女人,是那个神秘组织安插的另一枚棋子吗?还是说,她只是一个单纯的、被蒙在鼓里的工具?他不敢去想,也不敢去试探。在这座公馆里,每一个看似无害的人,都可能是一双盯着你的、属于顾鹤年的眼睛。

    他为顾长生做了常规检查,抽血,记录数据。那个躺在床上的、苍白的年轻人,就是这场风暴的中心。他是一切罪恶的源头,却也是最无辜的那个。埃文斯看着他那张因为病痛而显得格外脆弱的脸,心中第一次,没有了往日的急功近利,只剩下一种作为医生的、纯粹的无力感。

    “埃文斯医生。”

    管家的声音,再次从门口传来,打断了他的工作。“先生请您去一趟书房。”

    来了。

    埃文斯的心脏,猛地一跳。他感觉到口袋里那枚“袖扣”的温度,又升高了几分。他深吸一口气,将听诊器放回皮箱,对安娜点了点头,然后跟着管家,走向了那间他既熟悉又畏惧的、公馆的心脏地带。

    顾鹤年的书房,与其说是书房,不如说是一座小型博物馆。墙壁上挂的不是什么温馨的家庭合照,而是一排排用特殊工艺处理过的、栩栩如生的猛兽标本——咆哮的西伯利亚虎、展翅欲飞的白头海雕、盘踞在树枝上的黄金巨蟒。它们都用那双玻璃制成的、毫无生气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房间里的每一个人,仿佛在宣告着此地主人的行事法则。

    顾鹤年正背对着他,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手中拿着一部黑色的、线条冷硬的西门子电话。他没有穿平日里那身象征着儒商身份的长衫,而是换上了一套剪裁精良的深灰色西装,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属于枭雄的、不加掩饰的锐利与压迫感。

    他在用日语通话。

    埃文斯能听懂一些夹杂在其中的、国际通用的德语医学词汇。

    “……是的,石井阁下……第一批‘样本’的活性数据,我已经传真过去……不,埃文斯医生的‘普罗米修斯’,已经被证明是失败品……对,我们需要的是你们更直接、更高效的‘解决方案’……”

    石井!

    埃文斯的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他知道这个名字,石井四郎,那个在日本军方内部,以进行活体解剖和细菌实验而闻名的、真正的“魔鬼医生”!

    “……运输路线已经安排妥当,会伪装成‘救援物资’,从大连港直接运抵……是的,长生的身体状况,需要你们的团队亲自评估……我期待您的到来,届时,整个上海,都将为您的研究,提供最便利的‘土壤’……”

    顾鹤年挂断了电话。

    书房里,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那台老式座钟的钟摆,在单调地、一下一下地敲击着时间,如同在为某人倒数着生命。

    埃文斯站在原地,手心里的汗,已经将那枚窃听器浸得湿滑。他知道,他必须行动了。他只有一次机会。

    “先生。”他清了清嗓子,强迫自己用最平稳的语气说道,“关于长生少爷的最新血液报告……”

    他一边说,一边向前走了两步,将手中的皮箱,放在了顾鹤年那张巨大的、由整块非洲花梨木制成的书桌上。这是一个完美的借口,也是一个绝佳的掩护。

    顾鹤年缓缓转过身,他的脸上,看不出喜怒。那双藏在金丝眼镜后面的眼睛,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审视着埃文斯。

    “说。”他只吐出一个字。

    “少爷体内的血细胞崩解率,比上周又提高了百分之三。我担心……”埃文斯一边汇报着数据,一边假意从皮箱里取出一叠报告。他的身体,恰到好处地,挡住了顾鹤年的部分视线。

    他的另一只手,已经从口袋里,捏住了那枚冰冷的“袖扣”。他的指尖,在剧烈地颤抖。

    就是现在!

    趁着顾鹤年低头去看报告的一瞬间,埃文斯的手,如同受过千百次训练的毒蛇,闪电般地伸向了那部电话。电话听筒的下方,有一个小小的、用于固定的螺丝凹槽。他用指甲,将窃听器那微小的磁吸底座,精准地、无声地,按进了那个凹槽里。

    “咔哒。”

    一声轻微到几乎无法听闻的声响,淹没在座钟的滴答声中。

    成功了。

    一股虚脱般的无力感,瞬间席卷了埃文斯全身。他几乎要站立不稳。他迅速收回手,将报告递了过去,整个过程,天衣无缝。

    “……所以,我建议,在新的治疗方案到来之前,我们必须加大镇静剂的剂量,以减少他身体的代谢消耗。”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完了自己的“专业建议”。

    顾鹤年接过报告,却没有看。他只是将那叠纸,随意地扔在了桌上。然后,他抬起头,用一种洞悉一切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看着埃文斯。

    “医生,”他忽然开口,语气平静得可怕,“你似乎很紧张。是因为我刚才的电话吗?”

    埃文斯感觉自己的血液,在这一刻,瞬间凝固了。

    “不……不是的,先生。我只是……在为少爷的身体状况担忧。”他语无伦次地辩解道。

    “是吗?”顾鹤年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残忍的微笑。他绕过书桌,缓缓地走到埃文斯的面前,那双玻璃猛兽的眼睛,仿佛也随着他的移动,活了过来。

    “你的助手,汉斯·施密特,失踪了。”顾鹤年说道,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天气一样平常的事情,“我悬赏了十万大洋,却连他的一根头发都没找到。你说,他会跑到哪里去呢?”

    “我……我不知道,先生。”埃文斯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你当然不知道。”顾鹤年点了点头,似乎接受了这个答案。他伸出手,替埃文斯整理了一下那因为紧张而歪掉的领结,动作亲密得如同父子。

    “但是,我需要你,医生。”顾鹤年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变得温和,那温和,却比任何斥责都更让埃文斯感到恐惧,“日本人,是我的客人,也是我的底牌。但他们,毕竟是外人。而你,跟了我二十年。长生的身体,只有你最了解。”

    他凑到埃文斯的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道:

    “所以,等石井阁下的团队来了之后,我希望,你能作为我的代表,加入他们,成为中方的‘技术总监’。一方面,是协助他们尽快开展工作;另一方面……”

    他的声音,变得如毒蛇的信子般,冰冷而黏腻。

    “……是帮我,看住他们。我不希望,我的客人,在我家里,得到一些他们不该得到的东西。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医生?”

    埃文斯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明白了。他全都明白了。

    顾鹤年,这个老谋深算的魔王,他根本就不完全信任日本人。他需要一条他自己的狗,拴在那些更凶猛的狼身边。而自己,这个刚刚失去了利用价值、又与失踪的施密特关系匪浅的“失败者”,就是最好的人选。

    这是一个恩赐,也是一道枷锁。他将从一个弃子,摇身一变,成为监督“七三一部队”的特派员。他将获得前所未有的权力和接近核心机密的机会。但同时,他也将彻底被绑死在顾鹤年这条船上,成为一个被双方同时监视、活在夹缝里的、真正的双面间谍。

    他看着顾鹤年那张含笑的脸,第一次,深刻地理解了什么叫“君王的棋盘”。在这张棋盘上,每一颗棋子,无论黑白,都没有自己的意志。它们唯一的价值,就是被那只执棋的手,摆放在它需要的位置上,直到……失去价值,被随手丢弃。

    “我……我明白了,先生。”埃文斯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了这句话,“我……很荣幸。”

    “很好。”顾鹤年满意地笑了。他直起身,重新走回窗边,挥了挥手,像是在驱赶一只苍蝇。“去忙吧,医生。为我们共同的未来,好好准备一下。”

    埃文斯行尸走肉般地走出书房,当那扇厚重的门在他身后关上时,他靠在走廊冰冷的墙壁上,双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

    他成功地,完成了那个神秘女人交代的任务。

    但他,也同时接下了顾鹤年这个魔鬼,交给他的一副、更沉重、更血腥的镣铐。

    他抬起头,看着走廊尽头那幅巨大的、描绘着“猎杀”场景的油画,忽然感到一阵无法抑制的、绝望的狂笑欲望。

    他以为自己是走向了光明,却原来,只是从一个地狱,走进了另一个、更深、更黑暗的地狱。
最新网址:www.00shu.l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