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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聪明,性格和能耐,李显实在比不上他任何一个兄弟。然,父亲的强横霸道,以及对于皇子藩王们的严厉狠心,他却是见识和领教最多的。就凭这点了解,他亦从父亲这道完全不考虑他感受的旨意中,意识到了自己这个太子,迟早会被父亲换掉!
知子莫若父,而李显也可谓知父莫若子了!
此时的李治,还真有这样的想法!
翌日,李治果然发下一纸敕诏,改封太子显为广陵王,并且将其过继给早已故世多年的徐婕妤为子。这样,李显从嫡出变成了庶子。庶子在嫡子都丧失继位权力,或者全部亡故的情况下才有资格当太子。
听罢傅娘的一番赘述后,武姮顿觉心都凉了半截。
尽管她知道,李治这么做是为了江山社稷考虑,无可厚非,甚至可以说是英明的。然,作为母亲,十月怀胎挣着命将他生下。她的丈夫却要将她的亲生儿子过继给别人!不论是为何,她总是伤心的。
傅娘皱着眉头,摊着双手,一脸愁容地对神情漠然的武姮道“陛下怎么越发狠心了,殿下的六郎,才不久被废了储君之位,被贬谪去了巴州。现在,又要废了七郎,竟还…难道,他真的不顾及殿下的感情了吗?一旦七郎成了人家的孩子,殿下可就只剩下八郎了啊!”
闻言,武姮转过脸,凄凉地一笑道:“敕诏都已颁布天下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只要留着七郎的性命,便比甚都好了!”末了,她垂下眼睑,似是自我宽慰地念叨了句:“我爱着他,他更爱的却是江山。不过,也没甚大不了的,这几十年他对我已然够好的了。”
话落,耳畔传来一道熟悉的男声,离得很近,似是就在跟前。
有些苍老,却听去十分温柔。话语中,还带着些许歉意:“姮儿是个惜福,知足的女子,朕有姮儿这样的妻子,是朕的福分;大唐有姮儿这般贤德的皇后,亦是大唐之福!只是,委屈我的姮儿了。”
主仆两儿见他款款绕过屏风,走了进来,不禁惊道:“陛下…”
李治摆了摆手,示意傅娘带着婢女,内臣都退了下去。
待殿中就剩下他们两人时,李治坐上锦榻,揽臂将心爱的妻子抱进怀里,手一下下地安抚着她娇小瘦削的脊背。心里叹息,她说得很对,她的确是非常爱他的,从来如此。而他却更爱江山!必须以江山社稷为重,这是他的责任。他除了是她的丈夫,更是皇帝!
武姮又往他怀里蹭了蹭,伸臂,亦抱住了他的脊背,吸了下鼻翼唤了声:“九郎…”道:“七郎即使再如何不好,不堪大任,却也是妾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陛下一纸诏书就将妾的儿子变成他人之子,使七郎失去嫡子的身份。要说于此事妾毫无怨言,那便是欺君了。”
“于公而言,妾是皇后,不敢为私利欺君。于私,妾是陛下的妻子,我等夫妻虽是帝后,却是几十年来一向坦诚真心相待,妾又如何忍心欺骗敷衍夫君?违背常理人性之言,夫君听了,心里可舒服?”
闻言,李治直起身,凤眸眨也不眨地凝视着她,一声“姮儿…”唤得声音都发了颤儿,一时之间各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犹如彼岸的泥沙和贝壳般,随着波涛翻腾的大海一般席卷上他的心头。
武姮说得再明白不过,她从来不曾因多年宫廷生活,改变自己的本性,变得像后宫那些为权势,富贵,跟随他的妃嫔那般虚伪造作。她是真心爱他的,不想用宫廷命妇那套戏法讨好他,欺骗他。
李治心想,那么在异界,她所说的每一字,每一句解释,都是真心的了!所有的温柔,痴情,也都是真的!
难怪,芈叶蓁说,他能在华胥幻梦中找到姮儿!
原来,竟是这样找到的!
思想间,却听武姮道:“陛下,韦氏此女,不可留在七郎身边。昔日是妾不好。一心想修正自己的形象,不想再徒增自己的杀孽,又念及她曾在关键时刻救了七郎,避免了七郎因恐惧而自杀,却疏忽了韦氏对七郎曾有不好的影响力,临死竟放了这女人一码。”
李治不禁一怔。
他蹙眉,凝眸看着她冥思着,难道,面前的姮儿也进入了华胥幻境吗?一句“临死时放了她一码”又是甚,不想徒增杀孽,还有她在关键时刻救了七郎。这都是二十多年后的事啊,她…
细想一想,李治确定面前的姮儿,就是二十年后去异界找自己,被自己报复得遍体鳞伤,却又不知何处去的姮儿!肯定的是,芈叶蓁定然先找到了姮儿,然后才来到朕面前,建议朕用血和魂魄换华胥幻境,并且说,在此处可以找到陛下想要找到的姮儿!
那么,她进来的愿望是甚?
想换得甚?是想以此,一步步提醒朕,她称帝是不得已的?还是想借用华胥曲,找回得宠的感觉?抑或是其他目的?
不管甚目的,甚愿望,她此刻的建议却是好的!
想到这里,李治笑着拍拍她的手道:“曦月与朕想到一处去了!”
武姮挑眉,抬起头愿闻其详地看着他。
李治深吸一口气,凝眸看着她道:“知子莫若父!七郎在朝政方面的能力几斤几两,朕还是清楚得很。韦玄贞父女,效法昔日贾南风之举,模仿七郎笔迹,批复奏章以为朕看不出端倪?况且,还有远超和子隆告知朕,韦玄贞对于太子委托庶政,不曾有半分推辞之举。”
武姮问道:“足以想见,他等父女对大唐别有图谋,是吗?”
李治颔首,心下赞叹他的姮儿,真是一如既往的聪慧!
其实回来后,他亦是从李显和韦氏父女的言行举止中,一通百通地了解到,姮儿当初为何非要行尹霍之事。绝非那些史册中写的那样,贪恋权势。李显妄想依靠外戚,拿江山社稷当儿戏,这样荒唐怠政的昏君,倘若姮儿不废了他,大唐可真的就危险了!
李治凝眸看着她叹息道:“姮儿,莫怪朕狠心。剥夺七郎的嫡子身份,将其变成普通藩王。是朕作为皇帝,为江山社稷安稳,做出的必要决断。然,七郎毕竟是你我的亲生儿子,又是曦月你用命生出来的。他再如何不争气,朕也要尽到父亲的责任保护他。韦氏父女是最易将七郎引入歧途的祸患,必须铲除!妻贤夫祸少,是以,七郎的王妃,侧妃以及外家都须得是人品俱佳,安分守常之辈!”
武姮问道:“那么,以陛下看,该给七郎重新选谁做王妃好呢?”
李治轻轻抚着她的香肩,话语中满是信任道:“这件事,便交给曦月了。朕,还是相信曦月的眼光的!他虽过继,却也要嫡母做主!”
武姮含笑颔首“诺”了声儿。无疑,他的这番久违的信任之语,犹如春风般,不费吹之力便将她凉了半截的心又暖了回来。她望着他道:“陛下所虑甚是!只希望陛下能开恩,让我在七郎前往封地之前见他一面。再为七郎配个合适的王妃,可以吗?”
李治不由得朗声笑了起来,伸臂将她揽入怀里,戏谑道:“又是见面告别,又是为七郎重新选王妃的,曦月哪里就只一个愿望了?”
武姮噘嘴娇嗔地唤了声:“陛下!”惹得李治愈发怜爱不已,忍不住在她风韵犹存的脸上亲了下。也直到这时,李治才惊奇的发现,她居然没有擦铅粉。“没有擦铅粉?为何?”
武姮叹息了声儿,老气横秋地说了一句:“陛下曾经说,待你非要用脂粉时,朕就不会再看你一眼。如今,妾年华已逝。虽远不如宫里的那些年轻貌美的妃嫔鲜嫩,可我也不想陛下嫌恶我!”
李治只觉得心在听到这席话时,莫名酸疼了下,怜惜又亲昵地唤了声“曦月!”双臂更紧地将她圈在怀里,吻着她的发顶道了声“好”算是答应了心爱的皇后。心爱啊,这样的曦月才是他爱的样子!
十二月初九,李治下诏,以祸乱东宫,挟持储副欺骗圣驾的罪名,赐死了太子妃韦氏,以及远在安西大都护府的参军韦玄贞。
当日,门下省又发来李治的敕诏,将徐家幼女赐婚给广陵王李显做王妃。这新王妃小徐氏,便是李治故去多年的婕妤,李显名义上的庶母徐英娘家侄女。徐慧和徐英姊妹的品德操行,天下都有目共睹,大加称赞。她们的侄女小徐氏,也颇有姑母们的遗风。
是以,对于这个儿媳妇,李治和武姮都百分百满意。
除夕过后,李显便带着徐妃和两名侧妃拜别了皇帝,皇后,坐上了藩王的千乘,一路往广陵而去开始属于他的新生活了。
新年伊始,李治下诏正式册立李重润为储君。二月初八,冰雪尚未消融时,他便迫不及待地结束了东都之行,坐着龙辇一路浩浩荡荡进入潼关,回到了阔别二十年的京都长安。
忆起昔日,李治最大的遗憾除了封禅嵩山,因气疾之故不能如期举行外,便是没能活着回到成就他千秋帝业的长安。
今华胥一曲,便圆了他这无法如愿的梦想。
然,刚回到长安没多久,武姮便生了一场大病。然他却忙于政务,又要筹备北伐平定突厥叛乱。上巳节过后,又因战事需要,李治移驾去了朔州,对于武姮生病一事浑然不觉。
一无所知,便也谈不上陪伴和看望了。然,武姮非但无半分怨言。重病期间还下了严令,不许任何人将她生病的消息,告诉远在朔州指挥打仗的李治,免得皇帝陛下分心分神坏了大事。
吸取大非川惨败的教训,从咸亨五年李治就转变了策略。表面上,将矛头对向了安西四镇以南的突厥,实际上却是声东击西,勾引着野心东扩的吐蕃赞仆将主力军派出他们熟悉的高原雪域,前来大唐边境安西来对付,放空了吐蕃的大后方,另派黑齿常之,李瑾行镇守剑南道,表面假装防御为主,实际上却是绕到蜀北,抄吐蕃的老窝。
是以,还魂回到大唐的李治,继续以前对吐蕃的这一战略。李治调兵遣将,亲自指挥督战打了一年。同样,他也在朔州呆了整整一年,将政务都交给了年少的孙儿李重润打理。
终于,在弘道三年时,李治将易守难攻,位于西南背部的雪域高原也纳入了华夏的版图。然,就在捷报频传,将士们歌颂陛下英武时,长安却传来了噩耗——皇后久病不愈,在这年的六月初八日薨了。
武姮的“突然”离世,对于李治而言,无疑就像晴天万里忽然响起的炸雷般。听罢传讯人声泪俱下的禀报后,他睁大了一双乌玉般的眸子,不敢置信地瞪着传讯内臣,声嘶力竭地喝问道:“什,什么?你,你再说一遍姮儿,姮儿她,她怎么了?”
传讯内臣的双肩被他捏着,疼得吸气却不敢喊出一声儿,苦着一张哭得涕泗横流的脸,可怜兮兮地望着焦急万分的皇帝,颤颤地将适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陛下,殿下薨了!”
话落,只听得“啪”地一声儿,那传讯内臣结结实实地挨了李治一记响亮的耳光,以及暴怒的呵斥“混账!竟敢诅咒皇后,欺骗朕躬!”
一缕鲜红的血丝挂在了传讯内臣的嘴角,他的一边脸颊也随之肿了起来。过往,皇帝陛下再怎么生气发怒,也从不责打宫婢黄门。
即使假人之手责罚犯错之人,也为数不多。遑论像这样,亲自动手扇人的耳光,还是有史以来唯一的一次。这唯一的一次是为了武皇后…
“噗通”一声儿,传讯内臣双膝重重地,砸在了甘泉殿的红木地板上五体投地,哭得抽抽噎噎地说:“陛下,陛下息怒,皇后真的,真的薨了。不然,臣就是天大的胆子,也断不敢披着斩衰见驾啊!呜”
闻言,李治再看那内臣,果见他穿着白麻的斩衰,一身令人见之触目惊心的丧服。两腮龙腾纹,随着鼻翼的开张而起伏。登时,那张满是沧桑痕迹却又不失红润康健的俊脸“唰”得一下变得惨白如纸,顿觉腔子里的心脏,像是被人无情地撕扯着疼得他无法呼吸。
整个人像被抽掉了灵魂一般,两眼发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突然,只听地“哇”地,李治从口中喷出口鲜血。脚底不禁踉跄,差点跌倒。幸得被旁边的宦官扶住了。传讯内臣见状,惊慌失措地喊:“陛下,陛下您,您怎么了陛下,您别吓唬小臣啊!陛下,您…”
婢女赶紧掏出帕子,为李治擦去了下颌和嘴角的鲜血。皆是白着一张张如花似玉的小脸儿,惊恐得看着魂飞九天的皇帝陛下。
过了好半响,李治像是灵魂归体一般,慢慢地缓过神来。
此时,他再也无法掩饰内心欲绝的伤痛,撕心裂肺般的哀嚎,骤然爆发夹杂着哽咽的哭腔:“姮儿!”泪飞顿作倾盆雨,他哽咽着催促道:“快,快备马回长安!朕,朕要见她!”
见到活生生的她,的确是不可能了。
李治怎么也想不到,在华胥曲中他所付出的代价,不止是三滴血和一缕魂,还有他心爱妻子的性命。他想不通,既然芈叶蓁也让姮儿进入了华胥幻境,回到了二十年前,让他们团聚了。
可为何,为何要芈叶蓁为何要将他的梦境编织得这般悲戚。尽管,现在的姮儿,没有了往日倾国的美貌和鲜嫩的身体。然,只要能和她在一起,他依旧是可以用爱,弥补她来到异界后遭受的委屈。
为何,又是这样?
难道,他继续活着,她就必须死吗?芈叶蓁,她到底想做甚?此时,一股冲动促使李治想要回到异界,问问芈叶蓁为何如此编织这段!然,这辈子没过完,他是无法自己回去那里的。
姮儿是何时病的,为何到了最后无法再见她时,他才知道她居然已经…伤心,懊恼,疑惑相互缠绕着,在他心里犹如只怪鸟般盘旋。
回到长安,为妻子举行完隆重的丧礼,待宾客们都散去后,一身素色袍衫的李治,木然看着正殿内摆放着的皇后灵位。灵牌上,是李治亲笔书写,由太孙李重润雕刻的“大唐顺圣皇后之灵”。
灵牌后,摆放着搭白色丧花挽帐的长方形印花棺椁。
他的姮儿,就安安静静得躺在里面。在这个世上,姮儿死了,便再也活不过来了。他希望,能听到有关她生病期间的细节。
想知道,她是否给他留下甚临终遗言,遗愿。是以,他叫人传来了皇后的女官傅娘!殿外起了风,吹起了他玄色袍服的下摆。
这时,殿外有宦官的禀报声:“陛下,傅娘应召进来了。”
李治道了声:“进来吧!”
傅娘应诺,提着裙裾进了椒房殿的正殿。她交叠双手,正欲稽首却被李治拦住。他亦不跟她多说些无用的启口问“皇后何时病倒的?”
“回陛下,其实从元日起皇后就不舒服了。只是,她不想让陛下担忧,能撑着就撑着了。回到长安后,一路风霜颠簸,她终是有些受不住了,叫婢子去医女那里要了些补血益气的药先吃着。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到了陛下移驾朔州后,那些补药就不抵事了。”
话说到这里,回忆起武姮病重那些日子,皇后殿下承受身体上的病痛,傅娘感到胸腔内的那颗心,便好似被撕裂了般。
李治有些恼,问话的语气亦不再像适才那般和煦,显然带这些责怪:“为何皇后病得这般,却无人去朔州告诉朕?”
傅娘抹了一把泪,哽咽道:“是,是殿下不让透漏给您的。”
李治再也无法掩饰内心的悲伤,话语中夹着哽咽声道:“为何?”
“圣人,殿下知道,您余生之所愿便是征服吐蕃和新罗继续开疆拓土!尤其是吐蕃!殿下虽不懂军事,却也知道吐蕃位于高原,最是难以对付。倘若陛下知晓她的病情,一定会担忧分神,不能全心铺在战事上,又怎能实现夙愿。陛下,殿下她没有一天不思念您,盼着您来看她一眼。可是,她…她不想陛下因儿女私情,断送了您最想实现的抱负呜呜呜,她忍得好苦啊!”
傅娘这一席话,一字字,一句句无疑都像是皮鞭般,抽打着李治的心,似是在拷问他,她何处对你不起呢?姮儿,她这么深爱你,称帝亦是为了不让你打下来的基业被昏君糟践,落入乱臣贼子的手里!
是啊,姮儿一直都是爱他的。只是令他想不到的是,姮儿竟爱得这么深。竟可以为了他的理想,隐忍强烈的思念和私情。可他,在异界,看了那些满是毁谤的史册后,又对她做了什么呢?
姮儿,姮儿…
想到这里,李治只觉心头绞痛难耐,心疼得无以复加。他下意识地捂住了胸口,两道剑眉,拧在了一起,面色惨白如纸。黄豆大的冷汗,从他额角沁了出来。身子,也像是风中的幡帐般摇晃了起来。
见此,傅娘惶急地喊了声“陛下!”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李治缓了一缓,哽咽道:“你打开棺盖,让朕再最后看她一眼。”
傅娘应了声诺,扶着李治来到棺椁前。
熟料,当她使足了力气,拉开棺椁盖子,往里看去的那一瞬,惊得她“啊”得喊了出来,将近前的李治唬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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