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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夏是凌晨四点整醒的。窗外的月亮还挂在天上,像块被啃过的月饼,淡银的光洒在出租屋的地板上。她摸着枕头底下的笔记本——深绿色的封皮,边角卷着毛,是前世从机床厂倒闭那天起就带在身边的。翻开第一页,钢笔字还清晰:1998年6月12日,沪市机床厂改制方案公示,专利ZL98212345.6拟拍卖。后面跟着一串歪歪扭扭的备注,是她前世蹲在机床厂门口,听工人们说的:张建国工程师哭了,说专利是他的命;周厂长拍了桌子,说“我对不起老厂长”;小杨师傅把扳手扔在地上,说“以后再也不用修机床了”。
林夏的手指抚过这些字,指尖有点发烫。前世她是申华证券的正式员工,跟着项目组来机床厂的时候,已经是改制方案确定后的第三个星期。她记得那天雨下得很大,张建国蹲在仓库门口,怀里抱着专利证书,雨水把证书封面泡得皱巴巴的。她想过去劝,却被同事拉走:“别多管闲事,专利卖了,我们的佣金才能拿到。”后来她听说,张建国因为专利被卖,一病不起,第二年就走了。
“这次不会了。”林夏对着镜子轻声说。镜子里的女孩二十岁出头,扎着高马尾,额前的碎发用发夹别住,眼睛亮得像星星——像前世刚进投行时,那个充满斗志、想改变一切的自己。她把笔记本里的资料整理成清单:厂址甲定区马陆镇嘉新路128号,厂长周明(1950年生,1978年进机床厂),张建国(1945年生,上海交大机械系1968届毕业生,住3栋201室),专利号ZL98212345.6(发明名称“高精度数控车床的进给系统”,1998年5月12日授权),甚至还有张建国的喜好:爱喝浓茶(加两颗冰糖),喜欢吃食堂的红烧肉(每周三才有)。这些细节是她前世花了半年时间收集的,现在全派上了用场。
六点整,项目组的老式桑塔纳停在出租屋楼下。司机老张摇下车窗,嘴里叼着根牡丹烟,烟味飘进楼道:“小林,快点,王经理等着呢。”林夏拎着公文包跑下去,公文包里装着清单、市场报告、一张1998年的甲定地图,还有一盒润喉糖——她记得老张有慢性咽炎,吃不了太辣。
“老张,给你带的润喉糖。”林夏坐进副驾驶,把糖盒递过去。老张愣了一下,接过糖盒,笑着说:“还是小林贴心,上次我跟王经理说喉咙疼,你就记着了。”他把烟掐灭,放进烟灰缸,发动汽车。桑塔纳的引擎发出嗡嗡的声音,像头老黄牛。林夏看着窗外,1998年的魔都清晨,马路上的自行车比汽车多,卖豆浆的摊子冒着热气,穿着蓝布衣服的农民挑着菜筐走过,筐里的青菜上还带着露水。
“小林,你对机床厂很熟悉啊?”老张一边开车,一边问。他握着方向盘的手布满老茧,指缝里还留着昨天修汽车的机油印。林夏笑着晃了晃手里的地图:“昨天查了一下午资料,甲新路是南北走向,机床厂在路西,旁边有个加油站,对吧?”老张点头:“没错,去年我送王经理去甲定,就是在那个加油站加的油。”他顿了顿,又说:“不过那厂子挺偏的,路不好走,你坐稳了。”
车开了两个小时,终于到了嘉定区。林夏盯着窗外,路边的农田越来越多,稻苗刚插下去,绿油油的一片。远处的厂房烟囱冒着淡淡的烟,她认出那是机床厂的烟囱——前世倒闭的时候,烟囱是黑的,像根死了的树桩,现在还有烟,说明还有人在干活。“快到了。”老张指着前面说。林夏抬头,看见路边的路牌:甲新路120号,路牌旁边有个加油站,加油站的牌子上写着“国营甲定加油站”,字体是红色的,有点褪色。
机床厂的大门出现在眼前。厂牌是铁做的,上面“魔都市机床厂”几个字的漆掉了一半,“市”字的最后一笔只剩下个红点。保安室里的老头抱着个半导体收音机,正在听沪剧《罗汉钱》,收音机的电池盖没盖,露出里面的五号电池。林夏下车的时候,老头抬头看了她一眼,又继续听收音机,嘴里跟着哼:“罗汉钱,罗汉钱,我家的罗汉钱……”
“这厂子也太破了。”刘姐皱着眉头,摸了摸厂门的铁栏杆,栏杆上的锈渣掉在她的手上,她赶紧擦掉,“王经理,你看这栏杆,都锈成这样了,能卖出钱吗?”王经理咳嗽了一声,伸手推了推眼镜:“先看看里面再说。”他穿着件灰色的西装,西装外套搭在臂弯里,里面的白衬衫领口有点发黄——林夏知道,他昨天加班到十点,没来得及换衣服。
林夏跟在后面,盯着厂房的窗户。窗户是木框的,玻璃上有几道裂痕,用透明胶贴着。她想起前世倒闭的时候,窗户的玻璃全碎了,风呼呼地往里面灌,工人们坐在台阶上,手里拿着欠条,哭着喊:“我们的工资呢?我们的专利呢?”现在,窗户里透出灯光,有人在里面走动,她甚至听见了机床运转的声音——吱呀,吱呀,像前世小时候听惯的催眠曲。
“王经理,这边请。”周明从厂房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个茶杯,茶杯上印着“魔都市机床厂1988年纪念”。他穿着件旧西装,领口有点脏,袖口卷着,露出里面的蓝布衬衫。看见林夏,他愣了一下:“这位是?”王经理介绍:“这是我们组的实习生,林夏。”周明笑着伸出手:“小林同志,欢迎欢迎。”林夏赶紧握手,周明的手很凉,像刚摸过冷水。
“周厂长,我们先看看车间吧。”王经理说。周明点头,带着他们往里面走。车间里的机器大多是八十年代的,上面刻着“1985年制造”“1988年进口”的字样。周明指着一台老式车床说:“这台是我们1988年花二十万买的,当时是厂里的宝贝,现在还能用来加工零件。”他的手指抚过车床的导轨,上面有层薄薄的油,“小杨,别累着。”他对旁边的年轻工人说。小杨擦了擦汗,笑着说:“周厂长,我不累,这台车床我修了三年,比我对象还亲。”周围的工人都笑了,林夏也笑了——前世她没见过这样的场景,那时候车间里冷冷清清的,只有灰尘在飞。
“张工程师在哪里?”林夏突然问。她听见仓库方向传来金属敲击声,叮叮当当的,像有人在修机器。周明愣了一下,指着车间后面说:“他在仓库,最近在修一台旧机床。”他的语气里带着点无奈,“那台机床是1979年买的,早就该报废了,他说能修好,天天泡在仓库里。”林夏点头,说了声“谢谢”,就往仓库跑。
仓库在厂子的最里面,门是铁皮做的,上面挂着把大锁,锁孔里塞着点灰尘。林夏推开门,门发出吱呀的声音,像个老人在叹气。里面黑漆漆的,只有一盏白炽灯亮着,钨丝发黑,照在一堆旧机器上,灰尘在灯光里飞舞。她喊了一声:“有人吗?”回声很大,撞在机器上,又弹回来。
“谁啊?”一个沙哑的声音传来。林夏循声望去,看见一个老头从一台旧机床后面站起来,手里拿着扳手,脸上全是油污——左边脸颊有块黑,是机油,右边眉毛上沾着点铁屑。他穿着件蓝布工作服,工作服的肘部有两个补丁,头发白了一半,乱乱的,像堆干草。
“张工程师,您好。”林夏赶紧走过去,伸出手,“我是申华证券的实习生,林夏。”张建国看了她一眼,没握手,把扳手往机器上一放:“投行的?上次来的那个姓李的,说要把我们的专利卖给出价高的,你们是不是一伙的?”他的声音里带着点愤怒,眼睛有点红,可能是熬夜修机器。
林夏缩回手,从包里拿出纸巾,递给他:“张工程师,您先擦把脸,我不是来卖专利的。”张建国犹豫了一下,接过纸巾,擦了擦脸,露出有点不好意思的表情:“对不起啊,小林同志,我刚才有点冲动。”林夏笑了:“没关系,张工程师,我能理解您的心情。”
“你找我有事吗?”张建国问。林夏从包里拿出专利证书的复印件:“我听说您有个数控车床的专利,能不能让我看看?”张建国愣了一下,转身走到一堆箱子后面,搬开一个箱子,拿出个铁盒。铁盒上有个锁,锁孔里有点生锈,他从口袋里掏出钥匙,钥匙链是个旧机床的模型——木头做的,很精致。“这是我女儿小时候给我做的。”他说,声音里带着点温柔,“她现在在上海读大学,学的是机械系,跟我一样。”
打开铁盒,里面装着专利证书,封面已经翻旧了,上面有张建国的签名。林夏翻开证书,里面的图纸画得很详细,标注着每个零件的尺寸,还有张建国的手写备注:“1995年7月15日,第一次实验成功,老厂长请我们吃了饺子,韭菜馅的,我吃了三个。”“1996年10月8日,申请专利,那天我女儿出生,取名叫张琳。”“1998年5月12日,拿到证书,老厂长拍着我的肩膀说‘建国,你为厂子立了大功’。”林夏的眼睛有点湿,这些备注她前世见过,当时张建国指着这些字说:“小林,你看,这是我的命。”
“张工程师,您的专利很有价值。”林夏抬头,眼里全是真诚,“我查了国外数控车床的市场报告,您的进给系统比国外的产品成本低30%,精度高15%,很适合国内中小企业使用。”她从包里拿出份资料,递给张建国,“您看,这是我做的调研,国内有二十多家企业需要这样的技术,要是我们能找到合作方,让他们投资机床厂,保留专利,那么机床厂就能重新开工,工人们也有工作,您的心血也能继续发挥作用。”
张建国翻着资料,手有点抖。他指着一张图表说:“这个成本对比,是真的?”林夏点头:“我找了三个机械厂的工程师验证过,他们都说您的设计很巧妙。”张建国的眼睛里泛起泪光,他把资料放在机器上,双手捂住脸:“我就知道,我的专利不是没用的。”他抬头看着林夏,声音沙哑:“姑娘,你说的是真的?你们真的能帮我们保留专利?”
林夏抓住他的手,张建国的手很粗糙,像老树皮,布满了裂痕:“张工程师,我向您保证,我会尽最大努力。”她想起前世张建国蹲在仓库门口的样子,想起他怀里的专利证书,想起他说“我的心血白费了”,现在她握着他的手,感觉他的手在抖,像个孩子找到了丢失的玩具。
“姑娘,要是你能做到,我给你磕个头都行。”张建国突然说,就要往下跪。林夏赶紧扶住他:“张工程师,您别这样,这是我应该做的。”她从包里拿出块巧克力,递给张建国:“您肯定没吃早饭,先吃块巧克力垫垫。”张建国接过巧克力,剥开来,放在嘴里,嘴角露出点笑:“这是我女儿最喜欢吃的,她每次回家都会给我带。”
这时,外面传来王经理的声音:“林夏,你在哪里?”林夏对着张建国笑了笑:“我去跟领导说,您等着我的好消息。”她转身往外面跑,阳光透过仓库的窗户照进来,照在她的脸上。她摸了摸口袋里的木头机床模型——是张建国刚才塞给她的,模型的轮子还能转。她想起前世张建国给她的模型,当时她没珍惜,后来丢了,现在她紧紧攥着,心里想:“这次,我不会再错过了。”
跑到王经理身边,林夏喘着气说:“王经理,张工程师的专利很有价值,我们能不能考虑保留专利,找合作方投资?”王经理愣了一下,接过她手里的市场报告,翻了翻:“你做的?”林夏点头:“我查了一个星期的资料,国外的产品成本太高,国内企业需要性价比高的技术,张工程师的专利正好符合。”王经理看着她,眼里带着点欣赏:“不错,小林,你挺用心的。”
林夏笑了,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她看见远处的厂房烟囱冒着烟,看见小杨师傅在擦机床,看见周厂长在跟工人说话,看见张建国站在仓库门口,手里拿着她给的巧克力,对着她笑。她知道,这一次,她抓住了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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