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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启七年十月初三,黄昏。紫禁城的暮色沉沉压下来,朱由检大步穿过熟悉的宫巷,靴底踏在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一个月前,他就是从这里带着忐忑奔向蓟镇。如今回来,手头总算有了一点真正掌握的,可以自保的武力。
坤宁宫的朱漆大门敞开着,却不见往日的宫人往来,只有几个内侍垂首侍立。崇祯心头微动,脚步不由加快。
“陛下!”一个纤细的身影从殿内奔出,周玉凤甚至忘了礼数,踉跄几步扑到他面前,手指死死攥住他的衣袍袖口。
“臣妾……臣妾……”她哽咽得说不出完整的话,只将脸埋进那沾染边关风尘的衣料里,肩头剧烈耸动。十指纤纤,却因用力而骨节发白。
朱由检心头一热,又酸又胀。他抬手,用因为这些日子练习刀矛弓箭变得有些粗糙的指腹轻轻拂去她脸颊上的泪痕:“玉凤,莫哭……朕这不是全须全尾地回来了?”他声音低哑,目光扫过她明显清减了的脸颊,“苦了你了。”
周玉凤用力摇头,泪眼婆娑里却绽出笑:“臣妾不哭,是怕……”后面的话她咽了回去,只痴痴望着他。那眼神里很有些劫后余生的庆幸——毕竟,大明朝出过一个“堡宗”,周玉凤她怕啊!
崇祯握紧她微凉的手,掌心传来真实的暖意:“往后,朕不叫你担惊受怕了。”他语气郑重,“朕……已经学会怎么当这个皇帝了。”
这话说得突兀,却字字千钧。周玉凤虽不解其意,却从那沉稳的语调里听出了某种成竹在胸般的笃定,不由得重重点头。
“皇嫂呢?”崇祯环顾四周,只见暮色渐浓的庭院寂寂,并未见张皇后的身影。
周玉凤低声道:“娘娘在大行皇帝梓宫移奉仁智殿后,便迁居慈庆宫了。”她脸上微红,“娘娘还命臣妾迁入坤宁宫……”
崇祯一怔,随即了然。张皇后这是主动让出中宫之位,既全了礼数,又暗示周玉凤即将正位。
“今日天色已晚,明日再去慈庆宫拜见皇嫂。”他轻声道,随即拉起周玉凤的手,“走,随朕回乾清宫。”
“今日吗?”周玉凤一愣,“现在还在丧期......”
天启帝的百日孝期未过,崇祯照例是不能和周王妃上床的......不过他现在已经学会怎么当皇帝了!
他随即就笑了笑道:“不怕,朕是皇帝!真皇帝!”
......
乾清宫,夜。
烛火摇晃,映照着龙榻前垂落的纱帐。周玉凤坐在床沿,低垂着眼睫,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崇祯虽然“学会”当皇帝了,但她还没学会怎么当皇后,此刻身处乾清宫,还要在大行皇帝百日重孝之期侍奉崇祯,难免有些忐忑。
崇祯看着她,心中百感交集。上上一世,他登基后忙于政务,对她多有冷落,直到城破那日......如今重来,他绝不会再让她受半点委屈。
“玉凤。”他轻唤一声,声音柔和得不像帝王。
“陛下……”她抬眸,眼中带着几分羞怯。
“朕这一世,定会好好护着你。”他握住她的手,“不会再让你担惊受怕。”
周玉凤不太明白崇祯的话是什么意思,但还是轻轻点头。
崇祯凝视着她,忽然俯身,在她额上轻轻一吻。她身子微颤,却没有躲开。
烛火渐暗,纱帐轻垂,少年天子,一夜三次......
次日,日上三竿。
崇祯睁开眼时,窗外已是天光大亮。他微微一愣——自登基以来,他从未睡到这般时辰。
身旁的周玉凤仍在熟睡,乌黑的长发散在枕上,衬得她肌肤如雪。他轻轻抚过她的发丝,心中一片柔软。
“陛下醒了?”她迷迷糊糊睁开眼,见崇祯正望着自己,脸上顿时飞红,连忙撑起身子,“臣妾失礼了……”
崇祯失笑,伸手将她按回榻上:“无妨,朕今日也起晚了。”
两人梳洗完毕,崇祯换上一身素色常服,周玉凤则着浅色宫装,一同乘辇前往慈庆宫。
......
慈庆宫。
张皇后素衣如雪,鬓边一朵白绢花在风中轻颤。她见崇祯与周玉凤并肩而来,悬着多日的心总算是放下了。
周玉凤疾趋数步,伏跪于地,云鬓贴伏在冷硬的砖面:“臣妾叩见皇嫂娘娘!”
崇祯则肃然长揖,白色衮袍的广袖垂落到地面:“弟问皇嫂安。”
张皇后倏然侧身,只受半礼,声音带着克制的哽咽:“陛下快请起!君臣之礼重于家礼……”她伸手虚扶周玉凤,指尖却在触及她臂膀前收回,转而向崇祯深深万福:“臣妾亦问圣躬安。”
崇祯则略显愧疚地对张皇后道:“皇嫂,弟离京日久,又在蓟镇和鞑子斗了一场,让嫂嫂担心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张皇后连声说着,声音微颤,“你这一去,朝中宫里,多少双眼睛盯着,多少颗心悬着!不少人私下里说什么‘土木堡之变’就在眼前,臣妾这心里……”她猛地顿住,眼圈已然红了。
崇祯苦笑道:“是弟任性,让皇嫂忧心了!”他抬眼,迎着张皇后责备中带着疼惜的目光,一字一句道:“但皇嫂放心,弟此番……终于学会如何当一个真正的皇帝了!”
张皇后一怔。她看着眼前的小叔子。蓟镇的风霜似乎磨砺了他眉眼的棱角,让他的眼底沉淀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杀伐之气。
她长长舒了口气,仿佛卸下心头巨石:“好……好!这才是先帝托付江山的好弟弟!”
......
仁智殿。
巨大的梓宫静静停在殿中,金丝楠木的厚重棺椁在晨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崇祯独自走到梓宫前,撩起衮袍前摆,郑重其事地跪倒在蒲团上。
“皇兄,”他低声开口,声音在空旷大殿里激起轻微回响,“臣弟……回来了。”
“这一趟蓟镇,臣弟亲眼见了边军的苦——他们饿得前胸贴后背,矛杆都拿不稳,却还要顶着刀子守长城!臣弟亲手给那些饿兵发了饷,一颗一颗碎银子塞到他们枯瘦如柴的手心里……皇兄,臣弟懂了!”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似要穿透那厚重的棺木:“当皇帝,一手得抓着钱粮,一手得攥紧刀把子!钱粮要实实在在地收上来,再用到刀刃上;刀把子得是能砍鞑子头的钢刀,还得只听朕一个人的号令!”
“朕虽然不可能完全掌握全天下的刀把子,但一定要有那么一支能能镇住场子,能抵挡鞑子,能守住北直隶根本之地的精兵!”
“天子守国门......天子手里得有精兵,才能守好国门啊!”
殿外秋风呜咽着卷过飞檐,崇祯的声音愈发沉重:“皇兄啊,你知道咱们大明的基本盘是什么吗?是九边十三镇的军户!辽东为什么乱?是辽镇的军户疲敝不堪了!陕西为什么烽烟四起?是秦镇的军户也快撑不住了!基本盘塌了,紫禁城修得再高也得倒……”
他重重叩首,额头撞击金砖发出闷响:“臣弟向您立誓:有朕一口吃的,绝不让戍边的将士饿着肚子守国门!若是实在不够吃了,那朕就先紧着看护北直隶的辽镇、蓟镇、宣府镇、昌平镇......总之,这大明的天,绝对不能塌了!”
誓言在棺椁间回荡,如同金铁交鸣。崇祯缓缓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承载着兄长遗骸的巨椁,转身大步走出殿门。
......
殿外。
司礼监秉笔、东厂督主徐应元疾步趋前,叉手躬身:“皇爷,英国公张惟贤、成国公朱纯臣、定国公徐希皋,持御赐牙牌,叩请面圣!”
崇祯脚步一顿,目光扫过远处宫灯下三个白袍玉带、垂手恭立的身影。他忽然侧头,对紧随其后的张皇后和周玉凤展颜一笑,那笑容里带着刀锋般的锐利与洞悉一切的嘲弄:
“瞧见没?讨饶的来了。”
他抬步向前,素白衮服在秋风中猎猎扬起,声音不高:“传......乾清宫暖阁见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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